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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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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发谈到与他同船到中国来的有一个奥大利的眼科专家,叫显美微资,他是专来调查考察研究东方的眼疾的,大概在红十字会医院要有三个月的时间应诊。在船上,世发曾经同他谈到微翠的盲目,他表示愿意看看。世发于是要微翠到上海给那位医生检查一次。最后他征求我的意思似地说:
“陆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这当然再好没有,”我说:“假如能够医治,那真是太好了。”
我说这句话当然没有经过什么思索,微翠可马上兴奋起来,她说:
“真的?你以为我的视觉真可以恢复么?”
“自然还不知道,但是检查检查没有害处的。”我说。
“啊,我要是也像你们一样可以看见是多么好呢?我可以看见你,看见三哥,看见爸爸,看见心庄,看见每一个人;我可以看见云,看见雪,看见风,看见每一种我抚摸过的花朵,看见我生活在里面的家,家里的每一样东西。而且我可以看见你的作品,我希望我可以读,即使我不能读,我也可以看着你读给我听……”她说着把手摸到世发的手上,世发握着她的手说:
“啊!微翠,你这样说起话来,竟完全同以前小时候一样,像是在做诗。”
但是心庄一直没有什么表示,最后地忽然说:
“你真的想看见这世界么?”
“为什么不?”世发插嘴说:“每一个盲目的孩子都希望有一天可以看见这世界的。”
“但是,……”心庄说着忽然不说下去了。
“什么?”世发问。
“但是,……我觉得微翠这样不是很幸福了么?”心庄说着似乎怕我发觉什么似的,她看了我一眼。
自然,我是早就意识到了,我自从说出赞同的意见后就已经意识到了。假如微翠看到我丑怪的人形,知道她自己的丈夫是这样丑怪的动物时,她难道还会爱我么?这是我早就意识到的问题。但是,我觉得我没有权利为怕微翠看见我的丑陋,而叫她放弃恢复光明的机会。
心庄的话似乎也使世发有所感觉,但是他敏捷的言词马上转了方向,他的聪敏与活泼,始终没有使我们谈话因此阻塞。
不用说,微翠的恢复视觉,是微翠生命中的大事,也是我与我们家庭中的大事。我虽然不想因我妨碍微翠,但是我不敢说我毫不自私,假如要我来决定,我是动摇的。
微翠呢,一瞬间前的兴奋已经过去,很明显的,心庄的话使她想到她所听到的我的丑怪了。叫她决定,她也是动摇的。
虽是动摇,但没有一个人在反对微翠就医,这原因是心庄与微翠都不愿意使我知道在指我的丑怪,而我则不愿意表示我的自私;大家似乎对这问题无法再发表意见。
于是世发就用轻便的态度婉转而可爱的词令说:
“你们大家不要太乐观,如果要动手术,太危险,而又没有十分的把握,我觉得我们也还要从长考虑的。那是以后的事情。”
世发说完了看看表,已经是午饭的时候了,他要我们一同到外面去吃饭,吃了饭一同去玩玩。可是微翠要他们在家里吃便饭,说饭后可以大家坐马车去跑跑。他们赞同了,微翠就去厨房。
饭后,我们四个人就到郊外坐了马车兜许多地方,这是我与微翠第一次出游,因为微翠高兴,我也就随同着,世发总是有能力使我们空气非常愉快,他似乎想使微翠忘去自己是盲女,也想使我忘去我自己丑怪的形状。我不知道微翠怎么样,在我,我则时时感到自己的猥琐,尤其当世发用轻捷的姿态招呼微翠与心庄,我感到我自己真是一个笨拙的男子。
晚上,我们在外面吃饭,我是东道主,自然应当我付帐,但是世发还是占先付了。我不知道他与我年龄相差多少,但在整个过程中,他总是当我是老弱的长辈一样的。饭后,他伴我们回家,心庄也住在我们家里,世发自己则回到城里,他是住在旅馆的。
世发去了以后,空气沉静下来,我们喝了点茶,微翠突然提起了大家已经忘了许久的她的就医的问题,可是,我像下意识怕提起这个事情,竟用话支吾了过去,我提议听一回唱片,但当唱了一会唱片,刚刚停止的时候,微翠又提到这个问题,我说:
“现在你千万不要想得太多,检验以后再说不好么?”
接着我就提议就寝,心庄经过火车上的颠簸与一天的盘桓,事实上也疲倦了。她离开我们后,我与微翠也回到房里。
可是,在我平静的生活中,今天真是一个太大的波澜,它使我在床上许久后竟还不能入睡;微翠在我的身边一点没有动静 ,我想她一定因今天应酬吃饭郊游而疲倦,所以很快就睡着了,但谁知隔了许久,当我似乎朦胧想入睡的时候,她忽然微喟一声,偎依着我的胸怀,突然说:
“你真是赞成我去检验么?”
我吃了一惊,原来她始终没有忘去这问题,事实上这问题在她是很大的,因为这关联她一直想有而不敢想有的幸福;因为这是一个将在她生命上起了革命的变化的问题。我当时就说:
“自然,我自然赞成你去检验的。怎么?你一直没有睡着?”
“假如我可以恢复视觉,你说这于我们是幸福么?”她没有理会我的话,继续地问。
“幸福这东西很难讲,”我说:“但既然上苍给每个人都有视觉,他也应当给你的,是不?”
“也许上苍不给我视觉,就是要叫我来爱你的。”
“那么,这在你检验以后就知道了,”我说:“如果你是可医治的,那么上苍也许是要你……”我想说的是“不再爱我”,但是我没有说出,我踌躇起来。可是微翠竟接下去了,她说:
“要我证明我爱你是没有条件的,要我有多一种感觉来爱你,来帮助你。”
“也许。”我说,但是我心里是矛盾的。
微翠忽然露出无邪的笑容说:
“你说我如果可以重见光明,第一个想看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我自己。”她说:“你们都称赞我美丽,但是这究竟是否为要安慰我,使我在这方面有自尊以补偿我盲目的自卑呢?我希望我可以看见自己。”
“这是当然的?你想看看自己;可是一个可以看到自己的人,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青春也会看到自己的衰老;你是美丽的,但我是丑陋的;你要看到美丽也必须看到丑陋,你可以看到灿烂的春天,也必须看到凄凉的秋景,你可以看到光明但也必须看到黑暗,没有视觉的体验可以对万象有永常的新鲜。”
“那么你是不希望我恢复视觉了?”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抚着她的手臂说:“我只是说视觉会带给你幸福,也会带给你痛苦就是。”
“那么我,我也不去检验了。”她说。
“为什么?”
“如果我不求重明,我何必去检验呢?”
“微翠,如果我的话使你不想重明,那么我的话就说错了。这悠长的黑暗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在陪伴你,是你一个人在摸索,是你一个人在感受,是你一个人独自在体验你所没有看见的世界,那么,你就该凭你自己来决定一切,不应该让任何人的话来影响你。”
半晌,微翠没有说话,我知道她在思索,我也没有惊扰她。最后她说:
“但是,自从我们结婚以后,你已经做了我的眼睛,你给我一切我视觉所不及的世界,那么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不过,这也使我爱你不能够做到你爱我的程度,你给我太多,我给你就太少了,在爱你的世界中,我缺少一个视觉,如果我有视觉,我一定可以更多的爱你了。”
“也许,也许我给你的多于你给我的,但你给我的远比我给你的贵重。”我说:“上苍叫每个人有视觉,叫每个人可以看到美丽的世界;他独独不叫你有视觉,也许是因为你太美了,他不要你看见自己的美丽,所以他叫我侍奉你,而叫你把美给我。”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恢复自己的视觉呢?”她忽然说:“但这是不是说我在恢复视觉以后,我有更多的美丽奉献给你呢?”
“没有疑问的你会更美丽。自你有生以来,没有人不以为,假如你不是盲女的话,你的美丽会是十全十美的,我当初也会这样想过,我想:‘为什么要让这样美丽的仙女盲目呢?假如她不是盲目,她不是十全十美了么?’我甚至祈求可以把我的视觉给你,我本是一个丑陋的生命,没有视觉,或没有生命都没有关系。我只有在爱你以后,才发现我自己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也只有在被你爱了以后,我才觉得我视觉在我丑陋生命中是有价值与意义的。但自从我同你生活在一起以后,我逐渐觉得,我们要求人间有十全十美的存在是不对的,你,就因为你是盲目,所以你的感觉可以这样灵敏,你的灵魂可以这样高贵,你的意念可以这样无邪,你的笑容可以这样天真,你的风度可以这样平静自然,你的心地可以有如许的容纳与谦虚,你的生命可以这样淡泊与宁静。如果你也是一个有视觉的人,那你就不再同我们常人有分别,一切外界的庸俗与污秽会从你眼睛侵入你的心灵,你也会同世俗的人一样,有虚荣有好胜,你会鄙视一切不如你的人,你会势利,你也许对你自己的美丽有狂妄的骄傲;这样你灵敏的感觉马上会滞钝,你高贵的灵魂也会变成鄙俗,你的意念不能再保持无邪,你的笑容也不能再保持天真,而你将整天惶急不安,有羡慕有妒嫉有仇恨,你的心地会变成偏狭浅窄,你无法保持平静自然的风度,你的生命不再能淡泊宁静,你马上会从仙子变成了凡人,而你一尘不染的眉宇将失去清朗,你永远年青的额角频添皱纹……”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微翠忽然呜咽着说:“假如这是真的,我愿意我保持我的盲目。”
可是,我马上觉得我说这些话是不对的。我所说的虽是我自己真实的感觉,但在现在这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与场合,如我说出来,那不就表示我的自私么?不是因为我下意识的要占有微翠,怕她看到我的丑陋,所以要她永远盲目么?我觉得我是多么卑鄙,我在内疚之中使我想改正我的态度,我说:
“但是,亲爱的,如果上苍要你恢复视觉的话,这就是要你灵魂来受视觉罪恶的试验了;你不是常人,这许多年来,你已经锻炼成你灵魂的高贵,你应当有自信,视觉无法改变你灵魂的真善与美丽,你会永远保持你已有的自己的,是不是?不要懦弱,亲爱的。也许这正是一个培养你成高贵的灵魂的试验,躲避这个试验,不正是招认你的灵魂也同任何的女人一样么?”
微翠没有说话,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有点颤动。
“好在现在只是检验,我们何必讨论这么远呢?也许是无法医治的也说不一定。”我说:
“太晚了,早点睡吧,不要再想这些了。”
盲恋十二
第二天,我们又玩了一天,第三天我们四个人就到了上海,我们都到了虹桥路。这是我别离了整整一年的旧址。白杨像是高了不少,珠兰开得正盛,红花绿草鲜艳如故,一切都是春天;我望着楼上的阳台,想到第一次见到微翠时的情形,觉得我们的爱情始终是新鲜如春,我有说不出的快慰。
第一个欢迎我的是拉茜,它长大了不少,但没有忘我。张先生好像又老了些,他很高兴地会见我们。其他的人当然都是旧友,个个都给我许多温暖的招呼。
我原先住的房间现在是世发的房间,所以他们为我在张老先生书房里设了一个卧铺;做翠住楼上,心庄的春假未满,所以也没有去学校。
当天我们在忙碌紊乱之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预定第二天陪微翠去检验眼睛。这原是我们来上海的目的,在微翠该有很紧张的心理,但在我倒觉得是必然的该行的事情。
但是,在晚上,当女眷们已经上楼以后,宁静的楼下只剩了我与世发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心理有一种奇怪的感触。这黝黑的花园,寂寞的客厅与滞缓的钟声总使我与记忆的过去有一种时间上的隔阂。当时我告诉世发,说我与微翠常常在不开灯光的客厅中谈得很晚或者静静的听我的唱片,世发就邀我到他的房间去坐坐。
世发的房间已完全改变了我原来的布置,顶使我吃惊的是里面多了一个衣橱,衣橱的门上是一面很大的镜子,我突然看到了我丑怪的容貌与畸形的身躯,我的头顶是三角形的,脖子粗短,两肩斜削,胸部内陷,肚子外凸,我的人不算矮,但是身躯奇长而两腿奇短,一切都不是一个人型的比例。我每每意识到自己的丑怪,但在一直避免镜子的生活中,我也不曾想到我是一个丑怪得完全不像人的动物。我在俊秀的世发面前,使我觉得他是一个高贵的天使而我是一个污秽不堪的魔鬼。他的头发是秀美的,脸部清朗如明月,身躯灵健活泼,混身都是青春;他是一只垂在树上的柠檬,而我则是烂在地上的橘子;他穿一件米色的毛衣,棕色的袜子,衬衫敞着,露出昂然的颈项,态度自然,动作潇洒,活像是一只悠然挺立在湖边的仙鹤,而我,我像一只从泥潭中很吃力的爬挖出来的乌龟。我们年龄应当相差不多,但是看起来他代表的是青春,而我代表的正是衰老,怪不得在我们苏州郊游的时候,他会把我当作老弱来看顾我了。
在他的房内没有坐多久,我告辞出来;回到自己的床上,我就再也不能入睡了。
假如微翠的视觉会恢复,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是这样一个怪物,那么她怎么还能够高兴呢?这也许是不关爱情的。我难道不爱自己,但是我竟无法不厌憎我的丑怪!
人类的“利他”的动念,往往是冲动的,譬如我们看孩子下水,舍身去救他,都是在匆忙之中,没有想到自己。等冷静下来,想到自己以后,自私的念头就会掩盖了“利他”的动念。我的下意识尽管有自私自利的意识,但截止现在,我的意念还是“利他”的道德优于“自私”,但如今,在当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以后,我的心灵就完全被我自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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