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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连 作者:刘震云-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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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两很大黄牙,乐了两天。而“元首”内心十分沮丧,可又不敢露在面上,只好给
班长写了一份决心书,说这次没当上“骨干”,是因为自己工作不努力,今后要向
“骨干”学习,争取下次当上“骨干”。其他十几名战士,也都纷纷写起了决心书。

  这时连里要拉羊粪。所谓羊粪,就是蒙古人放牧走后,留在荒野上的一圈圈粪
土,现在把它们拉回来,等到春天好种菜地。连里统一派车,由各班派人。由于是
去连里干活,各班都派“骨干”。轮到我们班,该派王滴和“老肥”。可王滴这两
天要出墙报,我又脱不开身,于是班长说:“让‘元首’去吧。”
  “元首”原没妄想去拉羊粪,已经提着大枪准备去操场集合,现在听班长说让
他去拉羊粪,干“骨干”该干的活,一下乐得合不住嘴,忙扔下大枪,整理一下衣
服,还照了一下小圆镜,兴高采烈地去拉羊粪。拉了一天羊粪回来,浑身荡满了土,
眉毛、头发里都是粪末,但仍欢天喜地的,用冷水“呼哧呼哧”洗脸,对大家说:

  “连长说了,停两天还拉羊粪!”
  接着又将自己的皮帽子刷了刷,靠在暖气包上烘干。这时外面“嘟嘟”地吹哨,
连里要紧急集合点名。“元首”一下着了慌。排长急如星火地进来,看到“元首”
的湿帽子,脾气大发:
  “该集合点名了,你把帽子弄湿。弄湿就不点名了?你怎么弄湿,你再怎么给
我弄干!弄不干你戴湿帽子点名!”
  可怜“元首”只好戴上湿帽子,站在风地里点名。数九寒天,一场名点下来,
帽子上结满了玻璃喇叭。这时排里又要点名。排长讲话,批评有的同志无组织无纪
律,临到点名还弄湿帽子。大家纷纷扭头,看“元首”。“元首”一动不动。
  排里点完名,“元首”不见了。我出去寻他,他仍戴着湿帽子,坐在营房后的
风地里,一动不动。我以为他哭了,上去推他,他没哭,只是翻着眼皮看看我。我
说:
  “‘元首’,把帽子脱下来吧,看都冻硬了。”
  他突然开始用双手砸头,一个劲儿地说:
  “我怎么这么混!”
  我说:“这也不怪你,你今天拉羊粪了。”
  这时他“呜呜”哭了,说:“班副,这都怪我心笨。”
  我说这也不能怪心笨,谁也没想到会突然点名。
  他渐渐不哭了,又告诉我,他今天收到他爹一封信,托人写的,让他在部队好
好干,可他今天就弄了个这。
  我说这没什么,谁还不跌交了?跌倒爬起来就是了。
  他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元首”递给班长一份决心书,说昨天弄湿帽子的思想根源是无
组织无纪律,现在跌倒了,今后决心再爬起来……
  
                              三

  各班正在训练,连里突然集合讲话,说近日有大首长要来检阅,要各班马上停
止别的训练。一起来练方队。大家都没见过大首长,一听这消息,都挺兴奋。一边
改练方队,一边悄悄议论:这首长有多长?该不是团长吧?夜里我和班长站岗,我
问班长,班长本来也不一定知道,但他告诉我这是军事机密。
  练了十几天方队,上边来了通知,明天就要检阅。这时告诉大家,来检阅的不
是团长,也不是师长,是军长!军营一下沸腾起来。说军长要来检阅我们!有的当
即要给家写信,说这么个喜讯。班长也兴高采烈地对我们讲,军长长得什么样什么
样,到时候检阅可不要咳嗽。接着又重新排队,谁站哪儿谁站哪儿。大家又“稀里
哗啦”地卸枪栓,擦枪,把刺刀擦得明晃晃的。
  晚上刚刚八点钟,连里就吹起了熄灯号,要大家早点休息,养精蓄锐。灯虽然
熄了,但大家哪里睡得着?后来不知怎么睡着了,外面又“嘟嘟”响起了哨声。大
家一愣怔,“元首”急忙问:
  “又搞紧急集合吗?”
  大家慌了手脚,也不敢开灯,黑暗中开始穿衣收拾背包,纷纷埋怨:“明天军
长就要检阅,怎么还搞紧急集合?”
  这时连长进来,“啪”一下拉着灯,告诉大家,不是紧急集合,是提前起床。
起床后立即到食堂吃饭,吃了饭立即站队上车;八点钟以前,要赶到军部检阅场。

  大家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又放下了。纷纷说:“我说也不该紧急集合。”又
像昨天一样兴奋起来。看看窗户外边,还黑咕隆咚的。
  东方出现了血红血红的云块。这是大戈壁滩上的早霞。大戈壁一望无际,没有
遮拦,就等着那红日从血海中滚出。仍是数九寒冬天,零下十几度,但大家都不觉
得冷,挤着站在大卡车上。司机似乎也很兴奋,车开得“呼呼”的,遇到沟坎,大
家“喔”地一声,被车厢颠起来,又落回去。大枪上的刺刀,都上了防护油,一人
一杆,抱在怀里。
  军部检阅场到了。乖乖,原来受检阅的部队,不止我们一个连,检阅场上的人
成千上万,一队一队的兵,正横七竖八开来开去,寻找自己的位置。我问班长:
  “这有多少人?”
  班长在人群中搭着遮檐看了看,“大概要有一个师。”
  人声鼎沸,尘土飞扬。我们都护着自己的刺刀,不让沾土。连长屁股蛋上吊着
手枪,在队伍中跑来跑去,一个劲儿地喊:
  “跟上跟上,不要拉开距离!”
  大家便一个挨一个,前心贴后心,向前挪动。
  七点半了,队伍都基本上各就各位。行走的脚步声、口令声少了,广场上安静
下来。但随之而起的,是人的说话声。有的是议论今天人的,有的是指点检阅台的,
还有的是老乡见面,平时不在一个连队,现在见到了,便窜过队伍厮拉着见面,被
排长连长又吆喝回去……
  突然,大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原来检阅台上有了人,一个参谋模样的人,在
对着麦克风宣布检阅纪律,让大家学会两句话。即当军长从队伍前边走过喊“同志
们辛苦了”时,大家要齐心协力地喊“首长辛苦”。然后问:
  “大家听明白没有?”
  大家齐心协力地喊:“听明白了!”
  接着又让检查武器。于是全广场响起“稀里哗啦”的枪栓声。
  武器快查完,整理队伍开始了。各级首长开始纷纷报告。一个连整理好,向营
里报告;一个营整理好,向团里报告;一个团整理好,向检阅台报告。全广场清脆
的报告声,此起彼伏。
  最后全体整理完毕,队伍安静下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接受报告。他站在
指挥台上,从左向右打量队伍。我悄悄捅了捅班长:
  “这是谁?”
  “师长。”
  七点五十分,师长开始看表,接着开始亲自整理队伍。那么一个老头了,喊起
“立正”、“稍息”,声音滞重苍老,加上那白发,那一丝不苟的严肃,让人敬畏
和感动。于是人们纷纷踮起脚尖,前后左右看齐,使偌大一个广场,偌多的千军万
马,成了一条条横线、竖线和斜线。好整齐壮观的队伍。整个广场上,没有一点声
音,只有旗杆上的军旗,在寒风中“哗啦啦”地飘动。
  八点整。军长该来了。
  时间在“滴答”“嘀答”地响,十五分钟过去,军长还没有来。师长在台上一
个劲儿地看表。队伍又开始出现骚乱。“老肥”说:“别是军长忘了吧?”
  “元首”说:“忘是不会忘,可能什么事给耽搁住了。”
  半个小时过去,大家更加着急。这时王滴发话:
  “看来这阅检不成了。”
  正说着,大路尽头出现一组车队,转眼之间到了队伍前。是几辆长长的黑色轿
车,明晃晃的。大家纷纷说:“来了,来了。”
  于是立即精神倍增,“嗡嗡”一阵响,广场又安静下来。这次可安静得能往地
下掉针,车门打开的声音,都能听风。接着从车上走下来一些人。有几个胖老头子,
也有年轻的,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兵。年老的背着手,年轻的立即撒成散兵线,
向四周围张望。这时师长在台上紧张地整理自己的军装,又转身整理队伍:
  “大家听好了,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最后一个“立正”,老头子扯破喉咙地喊,喊出了身体的全部力量,然后双拳
提起,跑步下台,向台下那群老头子中的一个敬礼:“报告军参谋长,X军X师现在
集合完毕,请指示!”
  那个老头子挥了挥手说:“稍息!”
  “是!”师长双拳提起,气喘吁吁地路回检阅台,向部队:“稍息!”
  部队稍息。
  军参谋长老头子吃力地踱上检阅台,在中心站定,看了看部队,说:“同志们
——”
  一说“同志们”,队伍立即立正,千万只脚跟磕出的声音,回荡在广场。
  老头子又说:“稍息!”然后说:“今天军长检阅我们,希望大家……”讲了
一番话,然后自己又亲自整理部队,又双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另一个胖胖的,脸
皮有些耷拉,眼下有两个肉布袋的人报告:
  “报告军长,队伍整理完毕,请您检阅!”
  那个老头子倒挺和蔼,两只肉布袋一笑一笑地,说:“好,好。”
  然后,检阅开始。说是检阅,其实也就是军长从队伍前过一过。但大家能让军
长从自己脸前过一过,也算很不错了。于是眼睛不错珠地、木桩一样在那里站着。
刺刀明晃晃的,跟人成一排,这时太阳升出来了,放射出整齐的光芒。一排排的人,
一排排的枪和刺刀,一排排的光芒,煞是肃穆壮观。人在集体中溶化了,人人都似
乎成了一个广场。在这一片庄严肃穆中,军长也似乎受了感动,把手举到了帽檐。
但他似乎没学过敬礼,一只手佝偻着在那里弯着。可他眼里闪着一滴明晃晃的东西。
走到队伍一半,他开始向队伍说:“同志们好!”
  大家着了慌。因军长说的问候词和参谋交代的不一样。参谋交代的是:“同志
们辛苦了。”但大家立即转过神,顺着大声喊:
  “首长好!”
  幸好还整齐,大家的心放下了。惟独“老肥”出了洋相,千万群人中,他照旧
喊了一句“首长辛苦!”队伍的声音之外,多出一个“苦”字。幸好是一个人,军
长可能没听到。但我们连长立即扭回头,愤怒地盯了“老肥”一眼。
  军长走到了我们团队面前。这时有一个换枪仪式,即当军长走到哪个团队时,
哪个团队要整齐地换枪:将胸前的枪分三个动作,换到一侧;“啪”“啪”“啪”
三下,枪响亮地打着手,煞是壮观好看。这时“元首”露了相。换枪时,他用力过
猛,刺刀擦着了额头,血立即涌了出来,在脸上流成几道。但这个动作别人不易发
现,他自己也不敢说,仍持枪立着,一动不动,谁知军长眼尖,竟发现了,突然停
止检阅,来到“元首”面前。“元首”知道坏了事,但也不敢动。军长盯着他脸上
的血看,突然问:“谁是这个连的连长?”
  连长立即跑步过来,立正敬礼:“报告军长!”
  但立即吓得筛糠。我们全连跟着害怕,军长要责备我们了,班长愤怒地盯“元
首”。谁知军长突然笑了,两只肉布袋一动一动的,用手拍了拍“元首”的肩膀,
对连长说:“这是一个好战士!”
  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元首”十分感动。连长也精神振奋地向军长敬礼:
“是!报告军长,他是一个好战士!”
  军长“嗯”了一声,点点头,又向身后招了招手,他身后跟着的如花似玉的女
兵,立即上前给“元首”包扎。我们这才知道,她是军长的保健医生。“元首”这
时感动得嘴角哆嗦,满眼冒出泪,和血一起往下流。
  军长检阅完毕,各个方队散了,整齐地迈着步伐,唱着军歌开往各自的营地。
这时军长仍站在检阅台上,向我们指指点点。
  我们回到了营房。连里开始总结工作,讲评这次检阅。严厉批评了“老肥”,
喊致敬词时喊错了一个字;又表扬了“元首”,说他是个好战士,枪刺破了头,还
一动不动,要大家向他学习。接着班里又开会。鉴于以上情况,班里的“骨干”便
作了调整:“老肥”让撤了下来,“元首”成了“骨干”。当即就让二人换了铺位:
“老肥”睡到里面去,“元首”搬到门口掌握灯绳。“老肥”再也憋不住,一到新
铺就扑倒哭了。班长批评他:
  “哭什么哭什么?你还委屈了?”
  “老肥”马上又挺起身,擦干眼泪,不敢委屈。
  “元首”自然很高兴,立即趴到门口铺头给家里写信。这时王滴来到他跟前,
扳过他脑袋,看包扎的伤口,说:“你还真是憨人有个愣头福!”
  晚上,熄灯睡觉。我仍想着白天的俭阅,觉得军长这人不错,越是大首长,越
关心战士。想到半夜,出来解手,不巧在厕所碰到排长。见了排长怎好不说话?我
搭讪着说:“今天检阅真威武呀。”
  排长边扣着裤子上的扣子,边作出老兵不在乎的样子:“就那么回事。”
  走出厕所,我又说:“军长这人真关心战士。”
  没想到排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走了老远,又扭头说:“你哪里知道,
他是一个大流氓,医院里不知玩了多少女护士!”
  我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味儿来。回到宿舍,躺到铺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我不相信排长的话。那么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子怎么会是流氓?那么一个壮观的场
面,怎么会是这么一个结局?想着想着,我不禁既伤心,又失望,眼里不知不觉流
下了泪。

                            四

  部队有政治学习,现在要搞批林批孔。这时我们班长家里死了老人,突然来了
电报,班长边哭边收拾行李,急急忙忙走了。
  班里一时没有班长,工作进行不下去,连里便把烧锅炉的李上进给补了进来。
全班听了都很高兴,大家都知道李上进是个热情实在的人。我去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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