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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97-酱缸-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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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进吉想想,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照办。”
──坏就坏到老实人这两个“自以为”上,这就叫做不识相,第一,自以为大家伙仍念贫贱之交。第二,自以为可以脱略形骸,不拘官礼,以交论交。呜呼。
书上曰:
“恰巧总督府有位秘书(文案)陆先生,是刘颐伯的同乡,常常到刘家走动,刘颐伯就托了他,陆先生道:『容易得很,总督的履历,我统统晓得,新近他还同驻防荆州的某总司令(将军)换了一副帖,也是我写的,只要你父亲同他换帖的年纪记清,不要把年龄写错,那是顶要紧的。』刘颐伯喜之不尽。”
──友情也者,原来是要放到天平上秤一秤的,必须两头的权势一般大,才能成为生死之交。如果有一头忽然小啦,也就吹啦。湍多欢先生又跟总司令结拜把兄弟矣,过些时有一个家伙忽然升啦,或有一个家伙忽然垮啦,不知道又要谁向谁缴回帖子也。权势崇拜的癎癫狂竟然把五伦之一的友情,侵蚀成这种样子,真使人毛发齐竖。
书上曰:
“次日一早,父子二人,一同上院,老子缴还宪帖(金兰谱),当由秘书老爷(巡捕)进内回明。湍总督接了帖子,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也不叫请见,父子二人只得出来,怅怅而回。”
──好一个“笑了一笑”,神来之笔。
“湖北省最高法院(臬台)次早上院,代向湍总督求情,湍总督笑着说:『从前他儿子不在我手下,他不还我这副帖子,倒也罢了。如今既然在我手下当差,被人家说起,我同某人是把兄弟,照应他儿子,这个名声可担不起,所以他这回来还我帖子,我就不同他客气了。』院长(臬台)说:『刘颐伯的父亲年纪大了,一身的病,家累又重,自从遭了一场大火,家产一无所有,请求总督看他老人家分上,赏他一个好一点的差事,也好藉此养老。』湍总督说:『这还用说吗?我同他是什么交情,你去同他讲,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教他放心好了。』”
──离婚手续一办,恩爱夫妻的柔情蜜意,就化为过眼云烟。金兰谱一缴,把兄弟的铁肩道义更加一笔勾销。但因为刘进吉先生缴得太不痛快,他应该第一次就缴掉了的,这种不开窍的举动,被湍总督那么一逼,才就了范,实在不够漂亮。湍总督虽然收下帖子,虽然宣传曰:“我同他是什么交情?”但余恨难消,所以对“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那位儿子,仍卡住头皮,没有差事。
友情既然都是用天平秤的,人与人间──尤其官与官间,被酱得没有纯洁真挚的感情,不但自己没有,也绝不相信别人有。
第四部分 所谓结拜兄弟35.一盘散沙
任何一个社会和任何一个人,多少都有点崇拜权势的,但似乎从没有一个社会和从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对权势这么癫狂,和这么熔入骨髓。任何一个社会和任何一个人,也多少都有点自私的,
但同样的也从没有一个社会和一个民族,像中国人这么自私到牢不可破。这话听起来有点愤世嫉俗,说出来也觉得危机四伏,可能惹起爱国裁判大怒,乱吹哨子,不过理是应该说的,不是应该怒的也。
有一种现象大家无不乐于承认,那就是,中国同时也是一个很聪明的民族,身在番邦的中国留学生,无论留日的焉,留美的焉,留英的焉,留法的焉,学业成绩,差不多都比该本国学生拔尖。辜鸿铭先生在英国学海军,他的分数远超过日本留学生伊藤博文先生;蒋百里先生在日本学陆军,学科兼术科,都是该期第一名;日本人那时候比现在还要小气鬼,忍受不了外国学生的优越成绩,才把他阁下挤下来。这些是远例,近例最惊天动地的,莫过于围棋大王吴清源先生和围棋小大王林海峰先生,在日本本土,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固然是日本棋坛的优美环境所致,但更是中国人的先天智能所致也。如果一定说中国人的聪明超过洋大人,似乎吹牛,但至少有一点,中国人的聪明绝不亚于洋大人,应没啥争议。──中国同胞沾沾自喜,当然没啥争议,就是洋大人,甚至三K党,都不能说中国人聪明差劲,大不了说中国人群体差劲。洋朋友往往把中国人叫做东方的犹太人,当然是轻蔑,但同时也是一种敬意和畏惧。犹太人最惹人咬牙的不过一毛不拔罢啦,而其它方面的贡献,若宗教,若科学,若艺术,无不震古烁今。试看世界上经济大权,不是握在犹太朋友手中乎?基督教的开山老祖耶稣先生,不就是犹太人乎,现代科学巨星爱因斯坦先生,不也是犹太人乎。
──犹太人自以为他们是上帝的选民,这话我老人家实在不舒服兼不服气,可是看看犹太人的表现,无论是个人的和民族的,硬是真有点像上帝的选民。这两天中东战争就够叫座啦,十四个庞大的阿拉伯国家围攻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以色列,一会这国宣战啦,一会那国宣战啦,一会这国跟美国绝交啦,一会那国跟美国绝交啦,好象有雷霆万钧之力,其实不过一群小娃坐在幼儿园瞎起哄。而埃及总统纳瑟先生,身兼全体阿拉伯国家的总司令,宣称要用橡皮把以色列从地图上擦掉,结果不出三天,被以色列打得落花流水,最初还嘴硬绝不停战,第二天就软啦,盖再不停战,埃及的坦克部队就剃头的拍巴掌矣。
我们不是在这里评论国际现势,而只是说犹太人实在是各方面都了不起,洋大人说中国同胞是东方的犹太人,固可当之无愧也。而且无论如何,中国人要比犹太朋友大方,这跟中国人好“面子”有关,“面子”虽不足取,但中国人硬是比犹太朋友大方,洋大人再生气都不好意思不承认。
中国人是聪明的,但这聪明却有一个严重的大前提,那就是必须“一对一”,在个别的较量中,一个中国人对一个洋大人,中国人是聪明的,好比说吴清源先生和林海峰先生,单枪独马,就杀得七进七出。可是一旦进入群体的较量,两个中国人对两个洋大人,或两个以上的中国人对两个以上的洋大人,中国人就吃不住,顶不过啦。孙中山先生曾感叹中国人是“一盘散沙”,呜呼,用中国的一个沙粒跟洋大人的一个沙粒较量,中国的沙粒不弱于洋大人的沙粒,但用中国的一堆沙粒跟洋大人一堆沙粒做成的水泥较量,水泥可是硬得多矣。
一盘散沙的意义是不合作,我们说不合作,不是说中国人连合作的好处都不知道。咦,不但知道,而且知道个彻底。酱缸蛆先生忽然发了罡气,他能写上一本书,引经据典,大批出售古圣古贤以及今圣今贤关于合作的教训。柏杨先生如果也发了罡气,我同样也能引经据典写上一本书──不但写上一本书,简直能写上一火车书。但问题是,不管经典上合作的教训如何茂盛,那些教训只止于印到书上,行为上却不是那么回事。
第四部分 所谓结拜兄弟36.第一是保护自己
圣人曰:“知而不行,不为真知。”仅知道合作的重要,而不能在行为上合作,就不算真知道。仅了解团结就是力量,而不能在行为上团结,就不算真了解。毛病似乎不出自中国人本性,而出自大家吃儒家学派的药太多啦,吃得跟柏杨先生尊肚一样,害了消化不良之疾。盖儒家在原则上只是提倡个体主义而不提倡群体主义的也。孔丘先生对那些“有教无类”的二级圣人,教来教去,固然也涉及到群体行为,但涉及的份量却比蚌壳里的珍珠,还要稀而且少,大多数言论都是训练个体的焉。儒家最高的理想境界,似乎只有两个项目,一个项目是教小民如何的藏头缩尾,国家事管他娘,而只去维护自己的身家财产;用一句成语,那就是“明哲保身”,“识时务者为俊杰”,鼓励中国人向社会上抵抗力最弱的方向走。另一个项目则是求当权派手下留情,垂怜小民无依无靠,用御脚乱踩的时候,稍微轻一点;其成语曰“行仁政”。
孔丘先生有一段话,是躲祸消灾的最高准则,其语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翻译成白话,就更明白啦:
“危险的地方,千万不要去。危险的社会,千万不要住。天下如果太平,就出来弄个官。天下如果不太平,就赶紧保持距离,能溜就溜。国家大治,而你却没有弄个官,丢人;国家大乱,你却弄了个官,也同样丢人。”
这段“圣人教训”充满了聪明伶俐,和见风转舵,人人变成了滑不溜丢的琉璃蛋。别人把天下打太平啦,他就当官,等需要大家拋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他却脚底抹油,便宜事教他一个人占尽啦;把儿子女儿送到美国“传种”的老头老太婆,大概就是儒家的正统,可当孔孟学会理事矣。在势利眼里,只有努力适应,努力使自己安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识分子连稍高一点的地方都不敢去,则对政治的腐败,小民的疾苦,事不干己,看见啦就假装没看见。盖看见啦难免生气,生气啦难免要嚷嚷,嚷嚷啦就难免有祸事。呜呼,儒家的全部教训中,很少激发灵性,很少提到权利义务,很少鼓励竞争,而只一味要他的徒子孙徒,安于现状,踌躇满志。啥都可干,就是不可冒任何危险。所以孔丘先生谁都不赞成,只把穷得叮叮当当的颜回先生,当成活宝,努力赞扬他的安贫气质,却不敢进一步研究研究使这位二级圣人穷成这个样子的社会责任,更没有想到应如何去改造这个群体的社会,而只是瞎着眼教人“穷也要快乐呀”,一旦每个中国人都这么快乐,国家民族就堕落到原始社会矣。
国立台湾大学堂“一读者”先生派了专差,送来一封简单的信,问曰:“请赐释个体是什么?个人是什么?二者似应为一。如分,如何分?”跟此信先后来信的还有十几位一先生和一位李云先生。但愿台湾大学堂的一先生只不过借用台湾大学堂的信纸信封,而不是真的大学生,不幸而真的是大学生,也千万别是政治系的,不幸又是政治系的,甚至楣运当头,更是政治系的教习老爷,那就要糟啦。
柏杨先生晕晕忽忽,说个体主义和个人主义不同,简直有点林语堂先生那种“大胆求证”的作风,未免嗓门太尖。盖近代中国人一旦搞点学院派的玩艺,必须有大批洋字出笼,像尾巴夹在门缝里一样,夹在句子当中,以表“字字有来历”,而示学问大得可怕。至于该洋字是辛辛苦苦查字典查出来的,或是向别人结结巴巴打听出来的,或是照着别人大作上比葫芦画瓢画下来的,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只不过现在是猪八戒时代啦,非拋出洋字,不足以唬有识之徒。而有些人也偏偏吃这一套,一见洋字就好象柏杨先生见了银子,浑身都会服贴。至于该洋字引用得对不对,批注得错不错,则顾不得矣,只要一楞一楞被唬住就行。如果有位朋友写了半天还没有拋出洋字,那才真是“纵有西江水,难洗满面羞”,比头顶绿帽,还要无颜见江东父老。
所以,不谈个体主义和个人主义则已,要谈就得在每个主义下猛夹洋字,才能教读者老爷心服口服,可惜我老人家埋头苦查了半天英汉字典,都没查出来名堂,也曾向两位在大学堂教英文的教习打过电话,一位曰:“老哥,你真是天才儿童,越来越聪明,乱发明主义起来啦,啥叫个体主义,没听说过。”另一位倒彷佛听说过,告诉了一个很长的孑孓文,我当时写到一张纸条上,以备“顺手拈来”,不料被小孙女擦了屁股,再打电话去时,他阁下已出了国,所以想充充壳子都充不成。希望读者老爷千万别用西崽眼乱瞅,认为我老人家露了原形,并没两斧头。等该教习阁下回国之后,我的洋字可多啦。
既然无法“洋已有之”,我老人家只好自己动手,发明来历。夫个人主义似乎是民主政治思想,和民主政治实践上最小单位,这单位就是自然人。所以凡是硫磺虫,对个人主义,往往不共戴天。个体主义似乎是伦理思想和伦理实践的单位,这单位可能是一个自然人,也可是一小撮有血缘关系的自然人──家,更扩大到可能是一小撮有经济利害关系的自然人──族。世界上好象只有中国有“灭门”,以及“灭三族”、“灭九族”的残酷刑法,但这种刑法却有它的理论根据,那就是,表面上看起来血流成河,杀了几千几万,实际上不过杀了一个个体。
第四部分 所谓结拜兄弟37.窝里斗
袁晴晖先生伸手就揭底牌:“忠臣受害之惨”和“小民受祸之烈”,其心情沉重,可透穿纸背,不知道其它国家的忠臣──那些夷狄之邦的爱国志士,有没有像中国被杀得这么多,和杀得这么苦也。若卫鞅先生焉,最是倒霉,惨死之后,不但得不到一点同情,还要受到儒家的抨击,不敢归罪于专制制度,反而讥嘲他“作法自毙”。若李斯先生焉,全家被绑赴刑场。若韩信先生焉,没有他就没有汉王朝,结果灭了三族。若崔浩先生焉,被装到囚车里,放到十字街口,恁人朝他脸上身上撒尿,同样的也没有一个人同情,佛家朋友反而讥讽他受了乱拆寺院之报。若杨继盛先生焉,只不过写文章写得真诚恳切一点,被打得流脓几碗,死在监狱。若檀道济先生焉,一家大小,杀了个净光。若熊廷弼先生焉,若袁崇焕先生焉,游街示众之后,仍鸡犬不留。若岳飞先生焉,其结局人人皆知。若年羹尧先生焉,被罚到杭州看城门,侮辱了个够,仍逃不了男女老幼,跪到柴市口挨刀。若方孝孺先生焉,灭了十族。若铁铉先生焉,妻子女儿被发给教坊当妓女,人人得而嫖之。若公孙无忌先生焉,倒毙在蛮荒。若柳亚夫先生焉,活活在监狱里饿死。若屈原先生焉,活活在汩罗江淹死。若文种先生焉,为国家复兴,累得吐血,结果被逼自己抹了脖子。若王安石先生焉,被强大的酱蛆群,一口咬定他是人类中最大的奸慝。若张居正先生焉,即令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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