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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15-解读苏东坡-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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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苏轼著名词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乙卯(1075),当时作者在密州知州任上。这首词为苏轼怀念结发之妻王弗而作。王水照先生曾云:此词“含悲带泪,字字真情,将满腔思念倾注与(于)笔端,创造出缠绵悱恻浓挚悲凉的感人意境①”,实为定评。让我们对苏轼爱情故事的解读,先从这首“缠绵悱恻浓挚悲凉”的《江城子》和王弗的故事开始。
苏轼一生共有三个伴侣:结发之妻王弗、继室王闰之、侍妾王朝云,苏轼与她们情真意笃。王弗生长子苏迈,王闰之生次子苏迨和三子苏过,朝云在黄州时生下四子苏遁,却不幸夭折。朝云在闰之病逝后,安居侍妾之位,陪着苏轼贬谪岭南,不幸病死于惠州。
有一种奇特的言论,非常值得注意。钟来茵先生在《苏东坡三部曲》“总序”中说:
一旦我们了解了真实的历史事实,才知道苏轼对前面的两位夫人,感情平平淡淡,诗人为她们献上的作品仅一二篇;而东坡对朝云爱得炽热、持久,诗人为其所写的作品竟然超过二十篇①。
在学术著作可以量化的今天,爱情质量是否也能用题诗多少来量化?若按此推论,晚年爱上比自己小约三十岁的歌星梁菁菁的梁实秋先生,在短短的时间里写了上千封情书(有时一天多达三封),与梁先生相比,苏轼对朝云的爱,也应算作很平淡呢!然而苏轼一曲《江城子》,使天下中华识字儿女无不能诵“十年生死两茫茫”,若让梁实秋先生选编《古今十大爱情诗文》,想必也不会将这首词摒弃吧。
钟莱茵先生所说的“一旦我们了解了真实的历史事实”,除了诗篇多少之外,还有一个依据。他说:
苏轼多次宣布,他年轻时欲隐林泉,不愿结婚,不愿出仕,迫于父母之命,才改变初衷的。由此可见,苏轼与王弗的结合,是父母之命,媒勺(龙吟按:应为“妁”)之言的产物,不是一对年轻男女强烈感情的产物……任何事物都是通过比较才有区别,苏轼对王朝云的强烈的爱情,反衬出苏轼与王弗的感情是较为一般的。
王弗病逝于治平二年(1065),苏轼纳朝云为妾则是十年后的事,二人如何“比较”?况且钟氏在书中也曾推断:苏轼纳朝云为妾,既与顶头上司——当时的杭州太守陈襄故意安排有关,又跟自己夫人王闰之催促密不可分①,这里有没有“长官之命”、“贤内充媒”因素?而“苏轼与王弗的结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却是纯乎臆测。
所谓“苏轼多次宣布,他年轻时欲隐林泉,不愿结婚,不愿出仕,迫于父母之命,才改变初衷的。”依据有两个:一是苏轼的《与刘宜翁使君书》:
轼龆龀好道,本不欲婚宦,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
刘宜翁是曾在三茅山学道的隐逸之人,晚年被贬于惠州的苏轼与他通信,谈及自己童年喜欢出家学道,不想结婚、不想做官之事,应是出自肺腑之言。苏轼七八岁时随眉山道士张易简读书,晚年在海南,这位先生还入梦对他进行教诲(见《众妙堂记》),“龆龀好道”定与这位道长有关。至于“不欲婚宦”,原因是曾被“父兄”强加给婚姻。这里的“父”不仅指父亲,伯父也是父辈;兄即指其伯父苏涣的儿子苏不欺、苏不疑等,可是他们所“强”之人是不是王弗呢?
宋人《东园丛说》记载着苏轼少年时的另一段姻缘:
王子家言及苏公少年时,常夜读书,邻家豪右之女,尝窃听之。一夕来奔,苏公不纳,而约以登第后聘以为室。暨公及第,已别娶仕宦。岁久访问其所适何人,以守前言不嫁而死。其词有“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之句,正谓斯人也。“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一作寂寞沙洲)冷”之句,谓此人不嫁而亡云也。
苏轼的《卜算子》词寓意何在,至今众说纷纭(涉及四个女子),这里不必卷入。我们要注意这段话的前半部分,所说的正是苏轼的婚姻问题。
《东园丛说》为南宋初年李如所撰,《四库总目提要》认为其书虽被后人搀入杂说,但所记之事多“典核不苟”,因此作了“其书可采”的结论。
更重要的在于,王子家并非道听途说之徒,他是苏轼友人王廷老的儿子、后来成了苏辙三女婿的王浚明① 。王子家活了八十五岁;直到绍兴二十三年(1153)才去世。侄女婿述说大伯丈的隐私,决不可捕风捉影。
钟莱茵先生的所谓“苏轼多次宣布”,其实只是两次,另一次是在《与王庠书》中:
轼少时本欲逃窜山林,父兄不许,迫以婚宦,故汩没至今。
王庠是四川荣州人,荣州离眉山仅百里之遥,二人不仅是同乡,还是“姻亲”。王庠生于神宗熙宁七年(1074),比苏轼整整小28岁。苏轼此信,写于晚年被贬“海嵎”之际,即60岁以后,当时王庠正值壮年,准备参加科举考试。
于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年近不惑的大名士,要对一位后生谈及自己少年时的婚事?
答案只有一个:王庠对苏轼早年的婚事多少知道些底细。
苏轼在给黄庭坚的信中透出了这个消息:“有侄婿王郎,名庠,荣州人。”(《与鲁直书》)瞧,原来这位后生也是苏轼的侄婿!联想到苏轼两番强调“为父兄所强”、“父兄不许”,这位仁“兄”应是王庠的岳父。试想,如若王庠对长辈的隐私一无所知,苏轼偏要与他谈论此事,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由此可以断定,苏轼在娶王弗之前,还有一段婚姻。不然的话,他的“不欲婚”、父兄“迫以婚”就无从谈起。这是一段亲人讳言的往事,苏轼在与知情的侄婿通信中透了一点消息,另一位侄婿则在晚年将这段秘密泄露了出去。
逃婚篇流连山寺 古庙蛇洞遗踪存
学术研究不能仅靠推论,要有真凭实据。幸运的是,眉州一带的方志提供的证据表明:少年苏轼确实如他所言,经常“逃窜山林”。孔凡礼先生的《苏轼年谱》提供了大量的资料①:
连鳌山,在(眉州)西南九十里,山形如鳌,旁即栖云寺。东坡少时读书寺中,尝于石厓上作“连鳌山”三大字,大如屋宇,雄劲飞动。
——《蜀中名胜记》卷十二《眉州》
栖云山,(眉山县)治西八十里。山阴与丹稜赤崖相对,层峦绝壑,翠障丛蹊,积为佳胜。下临栖云寺。旧传东坡病后游栖云寺,有题壁诗,今亡。
——《眉山县志》卷一
三峰山,(眉山县)治西七十五里。……山右有洞,……俗名巴蛇洞,《蜀故》云:有东坡读书处。(同上)
——《眉山县志》卷一
东坡山,(眉山县)治南四十里。有实相寺,相传系东坡读书院。
——《眉山县志》卷一
华藏寺,(眉山县)治南三十里。上有东坡读书台古迹。
——《眉山县志》卷十三
(眉)州治五里山华藏庵前,一峰突起,平如掌然,为东坡先生读书堂。……(上)岩在(州)治东南十八里。……岩有三石筍鼎峙,宋苏东坡尝读书于此。
——《眉州属志》卷二《古迹·青神·上岩》
去上岩二里许……有唤鱼池,……东坡书“唤鱼池”三大字。
——《眉州属志》卷二《古迹·青神·中岩》
连鳌山、栖云寺、三峰山、巴蛇洞、实相寺、华藏庵、上岩、中岩、唤鱼池,遍及眉山西、南、东南各地,远者七八十里,近者也在山中。苏轼自嘉祐二年中进士后,曾经两度返回眉山,均系替父母守丧,此间他绝无逃到山中读书悟道之理。这些遗迹,处处都在印证着他的坦言:“轼龆龀好道”,“少时本欲逃窜山林”。由此可见,苏轼后来屡次说:“余本田家,少有志丘壑”(《跋李伯时卜居图》)、“嗟我昔少年,守道贫非疚”(《次韵答章传道见赠》),决不是一般文人的故作清高,强说归隐。
既然苏轼“逃窜山林”与婚姻有关,那么这个婚姻另一方是不是王弗呢?
回答是否定的。苏轼与王弗成婚于至和元年(1054),苏轼已19岁,在当时应算“大龄青年”,与“少年”和“龆龀”相去甚远。从苏辙17岁而娶史氏而看,苏家给苏轼议婚也应在16岁前后。而那时王弗年仅13岁,根本不存在这种可能。
《东园丛说》说苏轼读书于山中,结识“邻家豪右之女”,这与王弗的家境更远。王弗之父王方仅是青神县的一名乡贡,家境远远比不上苏家。
从苏轼的足迹来看,他与王弗成婚之后,终日埋头读书写文章,王弗“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亡妻王氏墓志铭》),两情相悦,毫无芥蒂,哪里有半点八百年后鲁迅与朱安女士之间的窘境?在这前后,苏轼开始与父亲的好友史经臣议论古今人物①,并随父亲到成都拜见大帅张方平去了,俨然是位中规中矩的谦谦学子,因此才能在婚后二年便一举“出人头地”,名动京师。
那么苏洵在早年给苏轼所议婚事,究竟是什么人家的女儿?是何方“豪右之女”呢?
逃婚篇逼娶对象 邻郡太守之好女(一)
宋代著名笔记《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五有一段话,值得我们深思:
眉山老苏先生里居未为世所知时,雷简夫太简为雅州,独知之。以书荐之韩忠献、张文定、欧阳文忠三公,皆有味其言也。三公自太简始知先生。后东坡、颍滨但言忠献、文定、文忠,而不言太简,何也?
持此疑问的其实不止邵博一人,下边还有三则宋人的记载,很少被人们觉察:
(苏)洵初入京师,益帅张文定荐之欧阳公,世皆知之;而有雷简夫者,为雅州,以书荐之张、欧及韩魏公尤力。张之知洵由简夫,世罕知之。雷之书文,亦慨慷伟丽可喜。
——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三十五《经籍考》六十二
人知乐全之荐东坡,不知三苏之始进自雷简夫之荐。
——谢采伯《密斋笔记》卷四
老泉布衣时,初未有名。雅安守雷太简简夫独深知之,以书荐于韩魏公、欧阳文忠公、张文定公,辞甚切至,文亦高雅,今蜀人多传其本,而东坡、颍滨二公独无一语及太简者。老泉集中,与太简往来亦止有《辞召试》一书耳。如《与太简请纳拜书》,蜀人至今传之,集亦不载。初疑偶然耳,久之又得老苏所作《太简墓铭》,亦不在集中,乃知编集时有意删去。不知其意果何如也?
——陆游《老学庵续笔记》
雷简夫何许人也?原来他是宋初殿中侍御史雷德骧的后人。雷德骧有两个很出名的儿子,长子雷有邻因为爱揭人阴私、告黑状而耸动朝野;次子雷有终却因先后参加剿平成都的李顺、王均两次“叛乱”而赫赫有名(见《宋史》卷二百七十八本传)。雷简夫是雷有邻的孙子,父亲是雷孝先。雷孝先早年曾因“内乱”(乱伦)而遭其舅舅卫濯的告发,连累祖父、父亲三人同时被贬,名声不佳。后来他随其叔雷有终赴成都征讨王均有功,又被起用,晚年分司西京。可能是祖父、父亲名声太差的缘故,雷简夫既没参加科举,也没求个荫封,而是走起“终南捷径”,隐居在深山,骑牛出入,自称“铁冠道长”,然而他身在草野,心在魏阙,经常到朝廷大员那里谈论用兵之道。康定元年(1040),他的纵横捭阖之论终于打动了枢密使杜衍,在后者荐举下,雷简夫以处士身份被仁宗破格召见,以秘书省校书郎签书秦州观察推官,后知坊州、简州、雅州。十余年间,他与进朝廷名士诸如宋祁、张方平、司马光、王安石等都有交往,宋祁甚至在诗中称赞他“高气横九州”(《墨池编》卷三)。
孔凡礼先生的《苏轼年谱》将苏洵带领苏轼拜见张方平定在至和元年(1055),这是准确无误的;可《年谱》认为苏洵与雷简夫交往系在嘉祐元年(1056),是个明显的疏漏。因为苏洵拜见张方平,系由雷简夫推荐,手中还持有雷简夫的信。苏洵远在没见张方平之前,就与雷简夫非常稔熟了。《年谱》的疏漏,出于《舆地纪胜》的误导。《舆地纪胜》卷一百四十七《雅州》云:
雷简夫:至和初,侬智高走入云南,蜀人相惊,以智高且至。知益州张方平乞用简夫知雅州。
《宋史》卷二百七十八《雷简夫传》说雷氏“知坊州、徙简州,用张方平荐,知雅州”,根本没说张方平当时在成都任上。而雷简夫知雅州,不单是侬智高的传闻,更重要的还是防止那里此起彼伏的“蛮獠”即少数民族的起兵骚扰(《宋史》卷四百九十三)。《舆地纪胜》移花接木,却颠倒了时间。即使与侬智高有关,侬智高被狄青所败逃到云南在皇祐五年(1053)正月,也是张方平知成都前两年的事情。
到底雷简夫何时到雅州的?宋代官员转官以三年为期,雷简夫于康定元年(1040)被召,授以秦州推官,后知坊州、简州,包括转官迁延,应是十年到十一年左右,那么他知雅州至迟也在皇祐四年(1052)。
《邵氏闻见后录》里完整地收有雷简夫当年向朝琦、张方平、欧阳修三人推荐苏洵的信。信的内容可以帮助我们解开谜底。这几封信虽然写于张方平到成都任之后,但里面却透露出雷简夫与苏洵交往的岁月:
简夫……得郡荒陋,极在西南,而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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