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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15-解读苏东坡-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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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子品第十六》说,流水长者之子放水救鱼,天神曾将曼陀罗花下雨一般置积他的膝上。东坡的“天公为下曼陀雨”,一语双关,深深表达了自己对亡妻的思念和祝愿,闰之在天之灵倘若有知,定也会“泪飞顿作倾盆雨”呢。
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正月十五,六十五岁的东坡先生复被贬到天涯海角的儋州,在那里,他写下《追和戊寅岁上元》一诗,再次使用“牛衣对泣”的典故,表达对闰之的怀念。他在诗后的《跋》语中说:
又复悼怀同安君,未章故复有“牛衣”之句,悲君亡而喜予存也。
由此可以看出,东坡先生对“老妻”的怀念,与其生命相始终。说他写给闰之的诗词文章“仅一二篇”而已,真乃《庄子》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逍遥游》)。
1101年,宋徽宗即位,东坡遇赦北归,不久病逝于常州,弥留之际,他给弟弟留下的遗言是:将我与你嫂嫂一起,埋在嵩山脚下,那里很像家乡的峨眉山……很显然,东坡直到垂危,都没忘记闰之的遗愿。
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四月,东坡的三位儿子护送父亲灵柩,经淮、汴至汝州。苏迈中途前往京师,将继母润之灵柩从汴京城西的惠济院迁至颍昌。四月二十三日,苏辙与他的夫人史氏联名,再写一篇祭文,在告慰兄长之前,先抚慰老嫂亡灵。仅将这篇哀词略加删削,作为本章的结束:
呜呼!
天祸我家,兄归自南,没于毗陵。
诸孤护丧,行于淮汴,望之拊膺。
自嫂之亡,旅殡西圻,九年于今。
兄殁有命,葬我嵩少,土厚水深。
道出颍川,家寓于兹,迎哭伤心。
茔兆东南,精舍在焉,有佛与僧。
往寓其堂,以须兄至,归于丘林。
虽非故乡,亲族不遐,勿畏勿惊。
呜呼尚飨①!
佳人篇风流之帅 花枝缺处留名字(一)
别酒劝君君一醉。
清润潘郎,又是何郎婿。
记取钗头新利市,莫将分付东邻子。
回首长安佳丽地。
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
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留名字。
这首词寄调《蝶恋花》,题为《送潘大临》,早在苏轼去世后的第三年(1104),就被张宾老编入东坡词集,后来曾收入《东坡乐府拾遗》。宋人吴曾在《能改斋漫录》卷十六也载此词,题为《东坡送潘邠老赴省词》,并说:
右《蝶恋花》词,东坡在黄时,送潘邠老赴省试作也。
在这首《蝶恋花》里,只因苏轼自诩“风流帅”,又直言曾在“青楼”、“留名”,曾受人们质疑。后来宋翔凤在《乐府余论》中抨击道:
其词恣亵,何减耆卿?是东坡偶作,以付饯席。
耆卿是柳永之字,此词确实与柳永游冶青楼之词有近似之处。请看柳永《黄莺儿》中的词句:
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
恣狂踪迹,两两相呼。
终朝雾、吟风舞。
当上苑柳浓时,别馆花深处。
正因为此,许多人认为这首《蝶恋花》不是苏轼所作,如曹树铭校编《东坡词》,就将它列为“误入词”。自宋以来,大凡喜爱东坡的人,经常因此对东坡加以环护,最典型的例子,莫如曾在颍州做东坡属僚的赵令畤。他在《侯鲭录》卷一说:
东坡在徐州,送郑彦能还都下,问其所游,因作词云:“十五年前,我是风流帅”,“花枝缺处留名字”,记坐中人语,尝题于壁。后秦少游薄游京师,见此词,遂和之,其中有“我曾从事风流府”,公阅而笑之。
赵令畤一心一意“为贤者讳”,可谓用心良苦。首先,为了年代相符,他先将词中“三十年”改为“十五年”,这样一改,不仅接近苏轼在徐州和汴京的履历,也使这种风流韵事能顺利地往郑彦能身上转移(详见下)。其次,他用“记坐中人语”,将苏轼与这段“恣亵”之词拉大了距离,更加委婉地维护了苏轼的形象。近年中华书局出版《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其中河南大学邹同庆、王宗堂二教授合编的《苏轼词编年校注》,便采用这一说法,并予以进一步扩展:
赵令畤说此词是苏轼在徐州送郑彦能还都下作。“十五年前,我是风流帅”云云,乃“记坐中人语”,是郑彦能的话,则是合情的。彦能名仅,徐州彭城人,庆历七年(一○七四年)第进士,为大名府司户参军……考《苏轼诗集》卷一六《送郑户曹》:“荡荡清河堧,黄楼我所开。……楼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黄楼建成于元丰元年八月十一日,郑彦能离徐当在八月。同年,苏轼《中秋月寄子由三首》其三:“郑子向河朔,孤舟连夜行。”自注:“郑仅赴北京户曹。”北京即大名府,则彦能离徐赴大名在中秋节前。诗与本词,情事切合①。
邹、王二教授在以上考证中,尽力为赵令畤圆其所说,也带有为东坡竭力开脱之善意,可他们先是忘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就是苏轼此词所赠之人是去汴京,所以下阕开篇才会有“回首长安佳丽地”。这里首先露出一个破绽: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附近)在徐州之北,而汴京在徐州正西,三地恰成鼎足之势,郑彦能受命“孤舟连夜行”,为何要绕道汴京,走个大大的“之”字?其次是上任的路线不符,宋代从徐州赴汴京,必须先乘车马南下,绕道百里开外的宿州符离集(苏轼上任、离任皆历此途),郑彦能的“孤舟连夜行”,却是沿着徐州城边的清河北向而去。邹、王二教授“从善如流”,特意沿用赵氏之说,将词中的“三十年”也改成“十五年”,因为他们知道,从元丰元年(1078)上溯到十五年前,便是嘉祐八年(1063),那时苏轼根本不在汴京,当然这首词的作者就只能是郑彦能了。可他们忘了,赵令畤既说苏轼作词时“记坐中人语,尝题于壁”,那就该题在徐州的墙壁上啊,可为什么后来秦少游“薄游京师”,却能“见此词,遂和之”?难道郑彦能此番专程赴京,就是为了刻写此词,以供将来秦少游见而和之?
为了将“花枝缺处留名字”等事坐实了,邹、王二教授又在“十五年前,我是风流帅”句下注释道:
彦能庆历七年生,至今元丰元年为三十一岁,上推十五年为十六岁,恰似潘岳少时游洛阳受女子青睐,有掷果盈车之风流。
这句话更牵强了。“风流帅”之韵事,十五年前,年近而立的苏轼尚做不得,为何非要年仅十六、未及弱冠的郑彦能去“大有作为”?若郑彦能果如所言,既能在少年时纵情青楼、又能同时如愿考上进士,真可谓风月与金榜兼而得,应有更多的风流韵事、情词绮语流传于世才对,为何只此一语受人称道呢?
无需避讳,《能改斋漫录》所载,更接近事实。
佳人篇风流之帅 花枝缺处留名字(二)
潘邠老名为潘大临,是黄州的一名举子。苏轼元丰三年(1080)二月抵黄州贬所,与潘大临父亲潘鲠、叔叔潘丙等交往颇多,潘大临经常到东坡、雪堂等地拜会老前辈,因此成了忘年交。宋代礼部大试都在初春进行,举子们如果没有本路进士(也称乡贡进士或乡进士),就必须先于前一年秋天参加开封府的“解试”,取得“解元”资格后,才有参加“春闱”的资格。苏轼与苏辙兄弟两个,当年走的就是这条道路。详考神宗元丰年间,一共举行过三次礼部大试,分别在元丰二年、五年和八年,即每隔三年举行一次。苏轼元丰二年二月一日抵达黄州,此时举子们正在开封应试呢,因此他送潘大临进京赶考,只能在元丰五年和八年这两次。而元丰五年春天苏轼在东坡建造雪堂,潘大临曾亲临其境,与他进行论辩,苏轼的《雪堂问潘邠老》就是这次辩论的记录,由此说明,他没有参加那年的春闱。而苏轼又于元丰七年四月离开黄州,因此送潘大临赴京“赶考”,只能在元丰七年正月,潘邠老过了春节,便准备先去开封参加“秋闱”,希望能在元丰八年蟾宫折桂,正是践行大苏、小苏先生的履迹。“记取钗头新利市”一语,表明此词确实作于新春佳节之后,潘大临在离黄赴京之前,曾经得到女士的馈赠。
因此,这首《蝶恋花》作于元丰七年正月,毋庸置疑。
“清润潘郎,又是何郎婿”,这两句话正是指称潘大临。在古人诗词中,“潘郎”指晋代美男子潘岳,“何郎”则是魏明帝所青睐的“美姿仪、面至白”的何晏①,但将二人作为翁婿,东坡应算首次。
详考潘大临家世,方知东坡此词,可谓一举多得。先看多年后张耒应潘大临之请,为其父潘鲠所作的墓志铭:
君讳鲠,字昌言……登元丰己未进士第。……娶何氏,有贤行,男二人,长大临,次大观,皆力学有文……四孙,其一男也,曰憨。
——《张耒集》卷六十《潘奉议墓志铭》
据此墓志可知,潘大临母亲姓何,潘鲠即是何家女婿。苏轼词中的“清俊潘郎,又是何郎婿”,分明是说潘大临“又”是何家女婿,潘、何两家亲上加亲,儿子再娶何家女子,就像苏轼的姐姐八娘被父母嫁给表哥程之才、王安石也受命迎娶自己的表妹一样,宋代人结亲“重母党”。大都喜欢这种模式。
关于这一点,我们从张耒与潘大临的交往中可以发现更多信息。宋哲宗崇宁元年(1102)七月,张耒因闻恩师苏轼去世,“饭僧缟素而哭”,被从颍州太守任上废黜,也被编管在黄州②。那时苏轼所经营的东坡,已成潘大临的寄生之地,张耒在黄州,有《四月一日同潘、何小酌》等诗,其中的“潘”便是潘大临,“何”当为潘氏亲戚,极有可能就是与潘大临一同被列入《江西诗社宗派图》的何斯举③。上面引文中特别提及潘鲠惟一的孙子“潘憨”,就是潘大临的儿子,这个“憨”字,应为“潘郎又是何郎婿”的另一个注脚④。
说到这儿,就要触及问题的关键,东坡《蝶恋花》词中的“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留名字”,正是在酒宴上对潘大临“戏说”自己的往事,并以此祝愿潘大临能够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苏轼与弟弟苏辙嘉祐元年从眉山进京,秋天参加开封府解试,名列第二;次年参加礼部春闱,因欧阳修担心苏轼的试卷是其门人曾巩所为,抑为第二;复试为春秋对义,苏轼名列第一,主考官欧阳修在致随员梅尧臣的信中说:“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他出一头之地,可喜,可喜!①”从此天下“文风为变,苏氏文章,遂称于时②。”苏轼以“风流帅”自称,可谓名副其实。从嘉祐元年(1056)到元丰七年(1084),首尾相加为二十九年,加上他预祝潘大临在明年中进士,那么前后时间,恰好符合“三十年”之数。
当然,东坡先生也有在晚辈面前稍卖老成之意。
接下来的“青楼旧事”,便顺理成章了。唐宋进士及第,不仅皇帝会赐宴琼林,大加犒赏,进士们更是十年寒窗,一举成名,于是成群结队,挟妓宴游,彻底放松一回。请看几则记载:
自大中皇帝好儒术,特重科举。故其爱婿郑詹事再掌春闱,上往往微服长安中,逢举子则狎而与之语。时以所闻,质于内庭,学士及都尉皆耸然莫知所自。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由是仆马豪华,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彦少者为两街探花使,鼓扇轻浮,仍岁滋甚。自岁初等第于甲乙,春闱开送天官氏,设春闱宴,然后离居矣。近年延至仲夏,京中饮妓,籍属教坊,凡朝士宴聚,须假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惟新进士设筵顾吏,故便可行牒。追其所赠之资,则倍于常数。诸妓皆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非次,良不可及……
——唐·孙棨《北里志·序》
何扶,太和九年及第;明年,捷三篇,因以一绝寄旧同年曰:“金榜题名墨上新,今年依旧去年春。花间每被红妆问:何事重来只一人?”
——五代·王保定《唐摭言》卷三
平康里乃诸妓所居之地也。自城北门而入,东回三曲。妓中最胜者,多在南曲。其曲中居处皆堂宇宽静,各有三四厅事,前后多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经右史,小室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凡举子及新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游,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文词,善谈吐,亦平衡人物,应对有度。及膏粱子弟来游者,仆马繁盛,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少者为两街探花使,有登甲乙第者关送天官氏,设春闱(天官氏,礼部侍郎)。近年多延至中夏,新贵眷恋狂游稍久。京中妓籍属教坊,凡朝士有宴聚,须假诸曹署行蝶,然后致于他处。唯新进士设团,雇吏便可牒取,取其所辟之资,则可倍于常价。
——宋·罗烨《醉翁谈录》卷七《平康巷陌记》
进士及第后,例期集二月,其醵罚钱,奏宴局什物皆请同年分掌,又选最年少者二人为探花,使赋诗,世谓之探花郎,自唐以来榜榜有之。
——宋·魏泰《东轩笔录》卷六
可见宋代与唐朝一样,朝廷允许新科进士及第者不受清规戒律之限,从金榜题名到委任官职那段时间,对新科进士来说,平康巷红灯皆变绿灯,从春到夏,莺伴燕随,侈宴不绝。苏轼后来在给弟弟的诗中,也有这样的回忆:
当年踏月走东风,坐看春闱锁醉翁。
——《和子由除夜省宿致斋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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