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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15-解读苏东坡-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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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第一次夜宿湖上,是熙宁五年夏秋之际的一个月初,准确地说,是初五、初六的夜晚。他有七首诗记述这次夜泛西湖、并住在湖上的经历,其中一首说:
多君贵公子,爱山如爱色。
心随叶舟去,梦绕千山碧。
——《自径山回,得吕察推诗,用其韵招之,宿湖上》
“察推”就是“监察推官”——朝廷派住州郡负责检察的官员。吕察推名叫吕仲甫,是宋代著名宰相吕蒙正的孙子。吕蒙正未中举时家境极贫,曾在破窑寄居,元代杂剧家王实甫曾有《吕蒙正风雪破窑记》,专门演绎他的故事。而他金榜题名并做上宰相后,妻妾成群,极为奢华,每天早上都要喝用鸡舌头所煲的汤①,他的子孙习性豪侈,也就无需多言。苏轼在这儿说吕察推“爱山如爱色”,显然“爱色”是他的本性,“爱山”只是在“好色”本性上遮一层帘幔而已。“叶舟”便是“莲舟”,从诗的内容来看,这天晚上他们乘着歌妓之船漫游湖中,是不争的事实。接着苏轼写道:
归来不入府,却走湖上宅。
宠辱我久忘,宁畏长官诘?
将这几句结合诗题,便可看出,苏轼自径山办事回来,得到吕仲甫的赠诗后,兴致大起,既没回府向太守报道,也没回家归宿,而是与吕公子月夜游湖,连次日会受到颇为严厉的老太守沈立诘问,都被他放在脑后。
这一夜,他们两个住在望湖楼上,苏轼有《宿望湖楼·再和》诗:
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
娟娟到湖上,潋潋摇空碧。
这四句乍看上去,似是咏月之辞,稍加推敲,便会发现许多问题:身边若无佳丽,怎会想到用“佳人”喻“新月”?“出海初弄色”与“娟娟到湖上”,与其说是写月,不如说写月下佳人更为贴切。是啊,有佳人作伴,“潋潋”湖光才更让人心旷神怡。
接着他的诗句就耐人寻味:
新月生魄迹未安,才破五六渐盘桓。
今夜吐艳如半璧,游人得向三更看。
——《夜泛西湖五绝》之一
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
——《夜泛西湖五绝》之四
这些诗句的隐喻之迹非常明显,“新月”之“未安”,实为人的履迹和心情不安的映衬,月之“盘桓”,是游历者心境惶的折射。常识告诉我们,初五、初六的新月,不到二更便已沉下西山,如何在湖上继续“吐艳”?而“半璧”实为“破璧”之隐语,这两个所谓“游人”三更时候还要看“半璧吐艳”,意在何为,不言自明;而“荷花夜开风露香”,更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宜言传的隐语,好在苏轼是在应邀陪同朝廷监察要员同宿湖上,享受如月佳人的荷开夜香,也许并不算过于出格的事。
苏轼与吕仲甫都不是道学家,携妓夜游,宿于湖上,对当时文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里无需多讲。值得留意的是“佳人”与新月的隐喻,这表明在苏轼的内心深处,自从初见“献花游女”之后,西湖便与美女纠缠到了一起,每当身边出现佳人,他便会想到月中仙女、传说中的美女……西湖与美女这两个意象占据着他脑海中的大部分空间,一个更为绝妙的比喻,在月夜流连中悄然孕育,在软玉温香中暗结珠胎……
在谈到苏轼如何领略西湖美景、如何品赏西湖佳丽的同时,必须说一下杭州西湖的官妓。
宋代所谓“官妓”,系从军营中伴将军校尉们饮酒取乐的“营妓”转化而来,因此承平时期也称“营妓”。宋朝规定,像杭州这样繁华的州郡,官方都可蓄置“营妓”若干,以备太守、通判接待过往官员时,劝酒侑宴,甚至陪异地官员夜宿。在战争年代,“营妓”多从被俘虏的敌方妻女中选出,后来则由犯了重罪被籍没抄家的仕宦人家女眷充当,如果人数不够,就从当地私家妓院里遴选——所谓“遴选”,即要求这些官妓必须具备以下条件:有姿色、善应对、能歌舞,甚至要识文断字,拿到新填写的歌词,立即就能按谱演唱,而且唱得对方笑逐颜开——按现在说法,就是既要多才多艺,又能博得对方欢心。
杭州作为两浙首府和“东南形胜、三吴都会”,拥有的官妓数量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在苏轼任通判的日子里,从他和朋友的诗文里以及当时笔记史料的记载中,我们发现至少有五六个有名的官妓(或私妓),经常出现在各种饮宴场合,她们分别为胡楚、周韶、龙靓、秀兰、嵇氏和郑某。
有关她们的才艺姿色以及她们与苏轼的交往,后将一一提及。
佳人篇杭湖佳人 清丽如月赛西子(二)
这里先要申明,苏轼与杭州官妓绝无肌肤之亲,因为朝廷严格规定,州郡官员决不允许与本地官妓私通,否则便以违规论处,在苏轼来杭之前,这里曾出现过两宗“作风不正”案,一是湖州太守唐询,因“不固所守”、“悦官妓取以为妾”而被朝廷罢免①,另一位是沈立的前任祖无择被人告发,说他在知杭州时曾“与官妓薛希焘通”,朝廷派人来杭州严审薛希焘,没想到这个女子极为刚烈,折磨至死都不招认,最后朝廷只好拿祖无择随意让老词人张先使酒累计达到三百小瓶而降职一级②,可谓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而与苏轼一同在杭州为官的朝廷转运司官员王廷老(后来成了苏辙的亲家)等人,也因此事而丢官。朝廷在杭州的耳目甚多,苏轼又因持不同政见而被政敌死死盯着,他绝不会因此留下口实,将自己的前程断送。
然而官员到了异地,情形就大不一样,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接受官场友人的款待,放松一下,实属寻常。就在这年秋冬,苏轼受命到湖州出差,与湖州太守孙觉商议修筑松江堤坝之事。在此期间,孙太守不仅将自己的女婿黄庭坚的诗文交他欣赏,要他收下“苏门四学士”中的第一弟子,还按朝规,向他提供了色艺俱佳的“官妓”服务。
此事有苏轼的诗歌为证:
夜桥灯火照溪明,欲放扁舟取次行。
暂借官奴遣吹笛,明朝新月到三更。
——《赠孙莘老七绝》之四
《苏诗合注》在第三句下注道:“先生诗,似言官妓也。”什么“似言”,会吹笛子的“官奴”,不是官妓,难道还会是做夜宵的女仆?看到“新月到三更”五个字,我们便会联想到他与吕公子西湖泛舟时的“游人得向三更看”、“荷花夜开风露香”,两诗意境如出一辙。
所以细节留给喜欢索隐的人去探究吧,我们这里只探讨苏轼的心态。西湖献花游女、夜晚新月般的佳人、湖州苕溪边上吹笛官妓……在苏轼眼里,江南的“佣儿贩妇皆冰玉”,那么这些经过精心挑选出来的佳丽,当是冰之晶莹、玉之温润了。
回到杭州后,苏轼少不了再到湖上饮酒,也少不了更多的官、私佳人相互陪伴。终于,在一个先前还是晴空丽日,后来突然翻云覆雨的白天,他目睹着山光水色的多端变化,许久以来一直积郁于胸的灵感,突然间喷涌出来: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饮湖上·初晴后雨》
请大家注意“饮湖上”三个字。这说明,苏轼在写此诗时,又在湖上饮酒,所谓“湖上”,就是花船里面,身边自然美女如云。自他初到西湖的那一刻起,美女佳人就已是美景良辰的孪生姐妹,苏轼一直在寻找机会,将身边美女与眼前美景熔铸于一体。白天献花的游女也好,夜里陪游的莲娃也罢,当然也不能忽略湖州那位吹笛子的侍儿,还包括上文所述既如溪水般清纯又带着野性的“于潜女”,所有这些如花似玉、如水似冰的女性,共同在苏轼脑海里聚成一个美仑美奂的轮廓,似真似隐,如梦如幻,过去只觉无法用笔墨来描绘……
终于,苏轼的幻觉中出现了西施。
她是一个既美丽又纯朴的女子,衣袂连风,水袖带波,动若露荷当风,静如弱柳依依,笑靥含情脉脉,言语燕啭莺啼。然而她既有天姿国色,却又深明大义,既能使鱼为之沉、雁为之落,又能让不可一世的敌酋意乱神颓、为之亡国;既能使胸怀天下的才子为之痴狂,又能让位至人极的范蠡偕她私奔;虽然她曾被吴王夫差玷污过,可她在世人心中依然像块完璧……
苏轼渐渐明白,完美的湖山便是绝世美女的熔炉,这些美女个个都是湖山灵气的集结。西施虽然早已逝去,可西湖就是她的化身,西湖上游动的女子,就是西施的姐妹,举目望去,她们娇美的身姿,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的西施的身影,一笑灿、一招摇都有西施的妖媚。而西湖上的晴天丽日,也像西施淡妆浣纱;西湖上雾雨,犹如西施蹙眉沉思……幻觉的生生灭灭,终于让苏轼这位对女性十分敏感、对变化着的柔美景色品味得非常细致的人,才能将地域有限的西湖和美妙无垠的西施深深地融成一体……那些浸润在江南水乡里的诗人,诸如后来的徐志摩之类,也许是对水中的荇草、湖中的莲荷过于流意,相反会对沉积于历史之中、融贯在人与造化之间的那种既博大、又厚重的美无从体会,只有像苏轼这样的人,在既体察过太白之巍峨、峨眉之雄奇,又对《易经》中的“道”和天人合一的精髓体悟极深,且能天上月神、仙子,人间貂婵、西施这些美得无垠的象征从远古的浑瀚苍茫中勾摄出来,才能不被细枝节末节所羁,继而跨越时空,向面前那一泓变幻着的湖水中注入华夏神秀幻奇的美的魂魄。
杭州西湖在宋代之前官称钱塘湖、涌金湖、金牛湖①,只有普通百姓才将它简称为西湖(城西的湖)。自从苏轼将西施之美注入它的称谓,西湖的千变万化才与“西子”的千娇百媚重叠在一起,浓妆淡抹总是美,如梦似幻亦定格。别说后来那些食古嗜痂者在西湖边上铸造起巨大的铜牛,就是给每个来此游赏的人都赠送一头金牛,恐怕也改变不了“西子湖”那至高无上、美妙绝尘的意味。
吃水不忘掘井人。看到杭州西湖游人如织,人们自然不会忘记苏轼。每当我们想到今天的旅游业在如何撑涨着杭州那可观的GDP,切勿忘记,这里也有那些“佳人”、“游女”、“莲娃”的一份业绩……
佳人篇佳人相伴 新诗难唱需填词(一)
金花盏面红烟透,舞急香茵随步皱。
青春才子有新词,红粉佳人重劝酒。
以上四句不是诗,而是词。从形式上看,四句皆为七言,后一联对仗也很工整,但两联之间的二、四、六字已不再“粘连”,这就是与格律诗迥然有别的《玉楼春》词的调式。
这半阕《玉楼春》,出自欧阳修之手。酒绿灯红,舞急香茵,才子依曲填词,佳人高歌劝酒,这就是宋代文人宴集、应酬时最常见的一幕。欧阳修二十四岁考中进士后,便被差往洛阳任西京留守推官,据说他曾与谢绛、尹洙等好友“携官妓,游龙门,半月不返”,西京留守钱惟演亲自发函,召他们回来处理公务,欧阳修等人竟不答理①,可见这些“青春才子”,一旦与“红粉佳人”配上了对,会沉迷到何种程度。
苏轼在汴京时,也常与同僚、友人一道光顾“楼”等歌舞场所,“来听佳人唱《踏莎》②”,但他一直不会写那种情调绮靡的小词,以致到了杭州,每遇歌舞宴集,他都用诗来应付,在《会饮有美堂,答周开祖湖上见寄》里,他曾有这样的诗句:
新诗过与佳人唱,从此应难减一分。
不会填词,便用“新诗”充数,虽可以临时“应难”,但其中味道毕竟“减一分”,差强人意。对才名极高、众望所归的苏轼来说,面对佳丽却写不出为她们增色的歌词,实在是件既煞风景又丢颜面的事,于是学写小词,一时成了当务之急。正好,第二年秋天,为人峻苛、不苟言笑的太守沈立期满离任,曾在朝廷与苏轼一同共过事的陈襄,也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外放,成了苏轼的顶头上司。陈襄与王安石同年中进士,却比王安石还大四岁,小他十九岁的苏轼,此时俨然是个小弟弟。陈襄生性便像老顽童,游赏西湖的兴致比苏轼还要大,他将公务一切从简,一有机会就拉着苏轼到湖中游乐,不仅要杭州的歌妓尽力捧场,还在新春之际,把一直躲在湖州的老词人张先请了过来。张先是个老风流,年过八十还到处张罗着购置小妾。有这位花花老太岁在前引导,太守陈襄既言传身教,又以诗相逼,苏轼的风流性情终被调动起来,他于熙宁六年(1073)正月二十二日,摹仿恩师欧阳修的《浪淘沙》,写出同调词《探春》③,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在余下的不足两年里,他共写下应酬之作三四十首,为后来在密州创作豪放词,登上宋代词坛的至高点,打造了坚厚的基石。
下面所引,便是他与张先一同游览西湖时写下的: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何处飞来双白鹭,
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
苦舍情,遣谁听?
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
人不见,数峰青。
——《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
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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