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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几度夕阳红-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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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着:“我也不太清楚,有机会可以托人打听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台湾,那真不错,是不是?应该找机会大家聚聚。他怎么会做起五金生意来的?”“唔,唔,这个……”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来,他看看手表,大发现似的说:“哦!差点忘了,我八点钟还有一个约会,不多坐了,你代我问候明远!” 
  梦竹有些诧异,但她也没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后,她在椅子中坐了下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用手托着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为王孝城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原来是小罗,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乱想,什么都要和那件事缠在一起。她坐了许久,才惊觉的站起身来,八点半了,晓白怎么还不回家?她推开晓彤的纸门,晓彤正在书桌前做功课,听到门响,她似乎猛吃了一惊,迅速的拖过一本书来,盖在自己的练习本上。梦竹并没有注意她这个小动作,只担心的问:“晓彤,你知道晓白这两天在搞什么鬼?每天都弄得那么晚回家?”晓彤定了定心,说:“不清楚,大概在练篮球吧,他好像被选进校队了。” 
  “篮球!篮球!”梦竹不满的说:“只知道打篮球,功课怎么办?靠篮球来考大学吗?”说着,她愤愤的拉上纸门,回进自己的房中。晓彤目送母亲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的推开盖在练习本上的书,看了看写了一半的那页,就不满的撕掉了,提起笔来,她重新写:“如峰: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我们的‘黄昏聚会’要 
  结束了。今天,妈妈限制我放学就回家,不许在外多事 
  停留,我……”信又只写了一半,一声巨大的门响使她吓了一跳,准是晓白!她想。预备继续写信,可是,梦竹的惊呼声就传了过来:“明远!你怎么了?你从哪儿回来?谁灌你喝酒了?” 
  再拖过一本书来,遮在笔记本上。她打开纸门跑出去,一眼看到明远正摇摇晃晃的走上榻榻米,衬衫扣子散着,满头乱发,脸红得像猪肝,酒气逼人。他一面打着酒噎,一面扶着墙,跌跌冲冲的向前走,在门口的榻榻米上,他差点被纸门绊倒,梦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时叫晓彤: 
  “晓彤!快来帮我扶扶爸爸!” 
  晓彤跑上前去,和梦竹一边一个搀住了明远。明远醉眼迷糊的看着梦竹,又转头看着晓彤,露出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接着,就傻傻的笑了起来。晓彤被父亲的样子吓住了,她知道父亲向来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么回事?梦竹满脸的惶惑和紧张,焦急的说:“你到哪儿去喝了酒?明明不会喝,你这是何苦嘛?” 
  明远瞪着梦竹,不停的傻笑,等梦竹说完,他就摔摔头,用手托起梦竹的下巴来,斜睨着梦竹的脸,笑嘻嘻的说: 
  “别多说话,小粉蝶儿!哈哈,小粉蝶儿,沙坪坝之花,我杨明远何等运气!穷书生一个,却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儿!” 
  “明远,你怎么醉成这样子?”梦竹皱紧了眉头,和晓彤合力把明远扶到椅子上坐下。明远倒进椅子里,却一伸手抓住了梦竹的胳膊,乜斜着醉眼,盯着梦竹说: 
  “那么美,那么沉静,那么温柔,追求的人起码有一打,我杨明远是走了什么运?桃花运!哈哈!桃花运!他们告诉我:‘那是个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会倒楣!’哈哈,小妖精,现在已经变成老妖精了……” 
  梦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晓彤惶恐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明远一转头发现了晓彤,就伸手把她拉了过来,一只手抓一个,瞪着眼睛轮流在她们脸上看,然后就点头晃脑的说:“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拉住晓彤说:“你是个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总会有一个男人为你着迷,记住!小妖精小姐,抓一个有钱的,要抓牢一点,别上了当,富人没嫁着,嫁一个穷人来受苦……”“明远!”梦竹喊:“你说些什么?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远打了个酒呃,点点头说:“该醒一醒了,我杨明远该醒时不醒,该睡时不睡!呃!”又是一个酒呃。 
  “你为什么要喝醉嘛?”梦竹说,试着想走开去给明远弄一个冷毛巾来,但明远抓着她不放。 
  “醉?我才没有醉呢!”明远打着酒呃说:“是那一个作家说过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来醉自己!世界上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涂,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 
  梦竹凝视着明远,听着他这几句似糊涂却清楚的话,她有些怀疑他的酒醉是装出来的,怀疑他在借酒装疯来骂人。但是,明远才说完这几句话,就直僵僵的,像根木棍似的从椅子里向前扑倒下来。梦竹伸手没扶住,他已经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响亮的打起鼾来。梦竹蹲下去,喊了两声,又推推他,他却纹风不动。无可奈何的,梦竹叹了口长气,从床上拿一条毯子盖住了他,对站在一边发愣的晓彤说: 
  “你去做功课吧,爸爸没什么,只是喝醉了,让他就这样睡睡好了。”晓彤“嗯”了一声,迷惑而不解的望了望地上的父亲,转身回进了自己的房里。梦竹望着通晓彤屋里的纸门拉拢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蒙住了脸,喃喃的说: 
  “天哪!这是什么生活?什么日子?” 
  把头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她有一份强烈的,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好半天才又低低的自语了一句: 
  “但愿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吗?” 
  晓彤回到房里,再也写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课,面对着台灯,她怔忡的发着呆。父亲喝醉酒的样子使她受惊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话,老妖精与小妖精!这是什么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在轻敲后门,竖起了耳朵,她侧耳倾听,于是,她听到晓白在低声的叫: 
  “姐,姐!给我开一下后门!” 
  她诧异的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去,打开了后门。晓白一闪而入,立即,晓彤差一点惊叫起来,晓白的左眼下肿了一大块,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从袖口一直撕破到肩膀上,手腕上也是伤痕累累。晓彤正要叫,晓白就一把蒙住了晓彤的嘴,低声说: 
  “别叫!不要给爸爸妈妈知道!” 
  “你,你是怎么弄的?”晓彤瞪大了眼睛,低低的问。 
  “和人打了一架。”“为什么?”“那个人欺侮我们的小兄弟。” 
  “小兄弟?”晓彤皱着眉说:“什么小兄弟?” 
  “结拜的。”晓白简单的说:“我们有十二个人,结拜为兄弟,我是老三。”“啊呀,”晓彤变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么太保组织了?” 
  “胡扯八道!”晓白说:“我们正派极了,就是看不惯那些太保,才组织的。我们就专打那些太保,那些无事生非的人,看他们还敢不敢横行霸道!” 
  “可是……”晓彤觉得这事总不大对劲,又讲不出来不对劲的地方,看了看晓白,她暂时无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现实的问题上来了:“你受伤没有?” 
  “才没有呢!我的身体那么棒,怎么会受伤!那小子又不经打,才那么两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 
  “你没有打出人命来吧?”晓彤提心吊胆的问。 
  “没有,我只是要小小的惩戒他一下!” 
  “你的衣服——”晓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着嘴唇考虑了半天说:“怎么办呢?给妈妈看到怎么说呢?一定要骂死—— 
  这样吧,脱下来给我,晚上我悄悄的补好,洗干净晾起来,下次妈妈发现的时候,就说打球的时候撕的,妈妈看到已经补好了,一定不会太怎么样。” 
  晓白立即把制服脱了下来,交给晓彤,一面悄悄的在晓彤耳边问:“姐,带你骑摩托车的那个男人是谁?” 
  晓彤迅速的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她盯住他问。 
  “我看到你们的!在西门町。那人挺帅的,是你的男朋友吗?比顾德美那个哥哥漂亮多了。” 
  “嘘!说低一点,”晓彤说:“你可要保密哦!” 
  “你放心好了。”晓白说着,对晓彤会心的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间溜去。晓彤抓住了他叮嘱的说: 
  “记住,一进房间就蒙头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妈妈如果问起你来,我就说你是在爸爸说醉话的时候回来的,反正我会应付。明天见着爸爸,别忘了说你脸上的伤痕是打球摔的。”晓白一个劲的点头,又问: 
  “爸爸怎么会喝醉酒?” 
  “我不知道,”晓彤摇摇头。“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议他画画,从他画画以来,就天下不太平了。” 
  晓白轻轻的溜进了他的房间。晓彤眼望着他回房了,就关好了后门,帮母亲把煤球炉接上一个新煤球,再关掉厨房里的灯,蹑手蹑脚的向自己房间走去。经过晓白的房间时,想来想去,觉得有件事还是不对头。轻轻拉开晓白的房门,她伸进头去,对正在钻被窝的晓白警告的说:“晓白!你以后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伤怎么办?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诉妈妈了。” 
  晓白挑挑眉毛,望着晓彤走开了,耸耸肩,对自己满不在乎的一笑,自语的说:“女孩子!总是胆小一些。” 
  翻开床垫,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侠小说“原野侠踪”,他躺在床上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晓彤拿着晓白撕破的衣服,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面,对着一灯荧然,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问题:爸爸的、妈妈的、晓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简单!她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王孝城从明远家出来,迎着秋夜凉爽的晚风,心头似乎轻松了不少。梦竹的几个问题,差点使他泄了底,生平,他最怕的是撒谎,每次撒一点小谎都会弄得自己面红耳赤,冷汗淋淋。尤其在梦竹面前撒谎,他总觉得,梦竹那整个的人,由内在到外表,都使人联想到最纯洁最干净的东西,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可是,命运对梦竹,却未免太残忍了!他眼前浮起明远家中那份寒伧贫苦的陈设,浮起梦竹忍耐和沉默的眼光。又浮起二十年前梦竹模样;大而无邪的眼睛,乌黑的两条长发辫,和那轻快的跳蹦的小身子,以及经常如流水般轻泄出来的笑声。如今呢,只有在晓彤的身上,还可以发现当年梦竹的影子,梦竹自己已经浑身都刻满了困苦、悲怆的痕迹。他摇摇头,自语的说: 
  “不应该是这样的!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嫁给明远就是个错误,假如当初……” 
  假如当初怎么样?他站在巷口,瞪视着街头来往的车辆。假如当初是他娶了梦竹呢?会有怎样的结果?又摇了摇头,他喃喃的说了声:“荒谬!” 
  真的有些荒谬,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想它做什么呢?可是,那另一个人呢?这世界实在有些不公平,为什么梦竹该独自承担一切痛苦,而梦竹又是那样一个善良而无辜的人!另一个人呢?生活得那么舒适,事业那么成功,这世界上的事简直无法可解释!一辆流动三轮车从他面前经过,他挥手叫住了,跨上车子,凭着一时的激动,大声的说: 
  “中山北路!”何慕天靠在沙发里,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望着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的霜霜。霜霜穿着件黑红相间的条子衬衫,和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头发烫过了,乱蓬蓬的拂在额前。下了楼,她走到何慕天身边,从何慕天嘴里,把香烟拿了下来,摆出一副电影中学来的派头,吸了一口烟,再对着何慕天的脸喷出去。何慕天皱皱眉,躲开了一些说: 
  “好,烟也学会抽了,什么时候学的?” 
  “哼!”霜霜哼了一声,老练的吐出一个大烟圈,又吐出一连串的小烟圈,笑笑说:“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对于孩子的长大感到奇怪,是不是?” 
  “这叫做‘长大’吗?”何慕天问。 
  “这叫做‘成熟’。”霜霜说。 
  “成熟?”何慕天摇摇头:“你下错定义了!” 
  “别说教,爸爸!”霜霜再喷出一口烟:“如果你觉得抽烟不好,你自己为什么要抽?” 
  “我是男人……”“那么,我是女人!”霜霜抢白着说,对何慕天摆了摆手向门口走去:“再见,爸爸!” 
  “霜霜!”何慕天叫:“你又要出去?” 
  “不出去,做什么呢?”霜霜站住问:“和你一样,坐在沙发椅子里吐烟圈?或者,你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所以你可以仅仅靠思想来打发空余的时间,我不行!爸爸,我年轻,我必须及时行乐!”“及时行乐?”何慕天怔了一下说:“霜霜,这四个字太重了,你可能要为这四个字付出极大的代价!” 
  “别——说——教!”霜霜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走到了大门口,扶着玻璃门,她又停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来望着父亲,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幽幽的问了一句:“爸爸,告诉我,如何可以找到快乐?” 
  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凝视着霜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霜霜似乎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转过身子,她走下了台阶,只一会儿,一阵汽车喇叭响,她又驾车出去开始了每晚定时的夜游。何慕天用手支着颐,沉坐在沙发深处。“如何可以找到快乐?”谁能回答这问题?燃上一支烟,他在烟雾中寻找答案,快乐,他曾有过,但是,已失落得太久了。 
  一阵门铃响,阿金带进一个意外的客人——王孝城。何慕天站起身来,有些诧异,也有份薄薄的惊喜,无论如何,在台湾,老朋友并不多。虽然他不喜欢“话旧”,但他却欣赏王孝城——一个热情而洒脱的艺术家,丝毫不沾染时下的市侩气息。又不是一个喜欢沉湎于旧日生活中的人,应该属于半现实半梦想的人物,时而洒脱不羁,时而又深沉含蓄。但,不管怎样,听他豪放的谈谈艺术界的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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