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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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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问:“哎哎哎,你什么时候入了党?”
万玉看看旁人,又看看罗伯,“我没有入党么?”
“你入了裤裆吧?”
罗伯这一说,众人大笑。
万玉这才有羞愧之色。“罢罢罢,奴妾误入金銮殿,去也去也。”
他刚跨出房门就怒火冲天,对一个正要进门的党员威胁:“好吧,老子想开会的时候,偏不让我开。以后开会再莫喊老子!”
他后来果然不再参加任何会,每次都拒绝得振振有辞。“我想开会的时候如何不让我开?好,你们把好会都开完了,剩几个烂会就想起我来了,就挂牵起我来了。
告诉你,休想!“出于对干部们将他逐出党员会的怨恨,他牢骚渐多,有一次帮几个妇人染布,忙得满头大汗,也忙得愉快。说着说着得意起来,就说走了嘴。他说毛主席也没有胡子,你们看像不像张家坊的王三婆婆?他又说,他有两张领袖的宝像,一张贴在米桶前,一张贴在尿桶前。他要是米桶里没有米舀了,就要给宝像甩一个耳光。要是尿桶里没有尿担了,也要朝宝像甩一个耳光。
他看见妇人们笑得合不拢嘴,更加得意,说他来年要到京城去一趟,要找毛主席说个理,为什么叉子湾里的冷浸田也要插双季稻?
话传到干部们的耳朵里,干部当即就要民兵操起步枪,把万玉一索子捆了送往公社。几天之后他回来了,哼哼哟哟,脸上青了几块。
“怎么样呵?公社请你去检查生产?”
有人问。
他摸着脸苦笑:“搭伴干部们看得起,罚得不重,不重。”
他的意思是指公社念他是贫农,只罚了他一百斤谷。
从此,“看得起”或者“干部看得起”也成了马桥的典故,是自我解嘲的意思,或者是罚谷的意思。
他初到宣传队来的时候,显得十分破落潦倒,一根草绳捆着破棉袄,歪戴一顶呢子帽,悬掉得过高的裤脚下没有袜子,露出一截冻得红红的脚杆。还提着一杆牛鞭,是刚从地上回来。他说搞什么鬼!一下子不准他发歌,一下子又要他发歌,还要发到县里去,好像他是床脚下的夜壶,要用就拖出来,不用就塞进去。何部长从不做好事!
其实这根本与公社的何部长无关。
他神秘地问:“如今可以发觉觉歌了么?共产党……?”他做了个表示翻边的手势。
“你胡说些什么!”我塞给他一页纸,是关于大抓春耕生产的歌词。“今天记熟,明天就连排,后天公社里要检查。”
他看了好半天,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发这个?锄头钯头扁担积凼粪浸禾种?”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同志,下了田天天都是做这号鬼事,还拿上台当歌发?我一想起锄头扁担就出汗,心里翻。还发什么发?”
“你以为请你来唱什么?要你唱你就唱,你不唱就出工去!”
“呵哟哟同志,如何这么大的脾气!”
他没将歌词还给我。
他的歌声未必像人们说的那样好听,虽然还算点亮,但显得过于爆,过于干,也过于直,一板唱上去,完全是女人的尖啸,是刀刃刮在瓷片上的那种刺激。我觉得听者的鼻窦都在哆哆嗦嗦地紧缩,大家不是用耳朵听歌,是用鼻窦、用额头、用后脑勺接受一次次刀割。
马桥不能没有这种刀割。除了知青,本地人对他的歌声一致好评。
知青不同意他自我得意的化妆,不让他穿他的那双旧皮鞋。他还要穿出他的灯芯绒裤子,甚至还要戴上一副眼镜。县文化馆的也说,大闹春耕怎么可以是个相公样?不行不行。他们想了想,要他打赤脚,卷裤腿,头上戴一个斗笠,肩上还要扛一把锄头。
他大为不解,“肩锄头?那不像个看水老倌?丑绝了!丑绝了!”
文化馆的说:“你懂什么?这是艺术。”
“那我挑担粪桶来,就更加艺术么?”
如果不是本义在场管练,争论不可能结束。其实本义也觉得锄头不大悦目,但既然县里来的同志说锄头好,他只能拥护。
“要你肩你就肩着,”他对万玉大骂,“你这个家伙怎么醒得猪一样?总要肩个东西把?不然在台上呆呆的像个什么?发起歌来如何有个势?”
万玉眨眨眼,还是呆着。
本义急起来,上去给万玉做了几个示范的动作,撑着锄头,或者是扛着锄头,一会儿扛在左边,一会儿扛在右边,让他看清楚。
以后的几天的排练,万玉打不起精神,支着他那把锄头站在一旁,形单影只。
他比其他演员都年长一截,似乎也搭不上话。有些过路的妇女来看热闹,万玉到这个时候总是有羞惭万分的表情,五官纠聚出一团苦笑,“大妹子莫看,丑绝了。”
他最终没有跟我们到县里去。在公社上拖拉机的那天,左等右等,就是没看见他的影子。好容易看见他来了,又发现他没有带锄头。问他的锄头到哪里去了,他支支吾吾,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到县生再借。领队的说,街上不像乡下,家家都有锄头,万一没有借到合适的如何办?快回去拿!万玉还是笼着袖子支支吾吾没有动。我们看出来了,他硬是同那把锄头过不去,不想把它肩上台。
领队的只好自己就近去借。等他借来时,发现万玉不见了,溜了。
其实他从来没有去过县里,一直是很想去的。他早就在洗鞋子洗衣服,做进城的准备。他还偷偷地请求我。到时候一定要领着他过城里的马路——他最怕汽车。
要是街痞子打他,他是肯定打不赢的。城里的女子好看,他东看西看也可能走失。
他希望我随时挽救他。但他终于没有跟着我们去县城,决心与那把锄头对抗到底。
他后来还解释,他对那些积凼、铲草皮、散牛粪、浸禾种的歌词无论如何记不住,心里慌慌的,愤愤的,唱着唱着就想骂人,真到县城去唱肯定要出大事。他不是没有努力,甚至吃了猪脑子、狗脑子,牛脑子,还是记不上几句,一走神就滑到男女事上去了。他只得狠狠心临阵开溜。
因为他的不辞而别,本义后来罚了他五十斤谷。
这样看来,万玉在很多事情上不认真,在唱歌的问题上却相当认真。他在很多时候不坚定,对觉觉歌的倾心却无比坚定。他简直有艺术殉道者的劲头,情愿放弃逛县城的美差,情愿放弃工分并遭受干部臭骂和处罚,也不愿接受关于锄头的艺术,没有女人的艺什么术。
哩咯啷
有一天,万玉看见岩匠志煌打老婆,打得女人喊救命,便上去劝解,说看在他的面上,手莫下狠了。岩匠一看见他无毛无须的脑袋,鼻子眼里都是火,说你是哪个裤裆里拱出的货,我打死这个贼婆子与你何干?万玉说新社会讲文明,妇女都是女同志,不能随便打的你晓不晓?
争了一阵,最后岩匠冷笑着说,那好,你心疼女同志,老子成全你。你受得住我三拳,我就给你这个面子。
万玉平时是相公身子,最怕痛,在田里被蚂蝗叮一口也喊爹喊娘,一听这话就脸色发白。他结结巴巴,大概想当着旁人的面把好事做到底,紧紧闭上眼,硬着头皮大喊一声好。
他太自不量力了,眼睛闭得再紧也没用。志煌还只给他第一巴掌,他就大叫大喊栽倒在水沟里,半天没有爬起来。
岩匠冷笑一声,弃他而去。
万玉好容易站稳脚跟,冲着面前一个黑影说:“你再打呵,你再打!”没看见黑影动,倒听到了周围有人笑。他揉揉眼睛定神一看,总算看清了,黑影不是岩匠,是一架车谷的风车。
他恼怒冲着志煌家的大门吼叫:“煌宝我儿你跑什么?你有种的来打呵!你狼心狗肺,你说话不上算,你欠我两拳你你你不是个人!”他晕头转向,豪气还是发错了地方:岩匠没有在那里,到岭上去了。
他踉踉跄跄地回家。路上很多人笑他一身的泥水:“推匠,又检查生产来呵?”
他只是苦笑。“我要告状!告状!人民政府当家,还怕他煌宝伢子翻天不成?”
他又说:“我舍得一身剐,不怕他何部长偏听偏信!”
他凡事都往何部长那里想,认定是何部长的阴谋,旁人对这种莫名的仇恨总是不明不白,真要问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对于他来说,替女人挨打是寻常事。他一次次不由自主卷入到人家夫妻打架的事件中,无一例外地为女人打抱不平,于是陆续付出皮肉之苦的代价,甚至付出头发和牙齿。有些受到他偏袒的女人,嫌他多事,一气之下也配合丈夫朝他脑袋上抡抡拳头,使他颇为委屈。一般来说,他不会与这些女人计较。人们说他是这些女人的哩咯啷,他也很乐意听人们说他是这些女人的哩咯啷。哩咯啷是像声词,描述五音阶小调时常用,在马桥词汇里也代指情人以及谈情说爱的活动、更准确地说,它表示不那么正规、认真、专心的情爱,较多游戏色彩,一股胡琴小调的味,是介乎情爱和友善之间的一种状态,不大说得清楚。正因为如此,它也只能用哩咯啷这种含混不清若定若移的符号来给以敷衍,引导一种边界模糊的想象。草丛里的野合是哩咯啷,男女之间随意打闹调笑一下,也可以被称之为哩咯啷。可以断定,如果马桥人看见了城里的交谊舞或男女同行,一定也会将其纳人哩咯啷的范围——一个婚姻之外缺乏明确分析和表述的广阔范围。
马桥人有很多语焉不详的混饨意识区,哩咯啷是其中之一。
科学
马桥人在岭上打柴,担回来摊在地坪里晒干了再烧。湿柴很重,担在肩上十分咬肩。我们知青后来想出一个主意,砍了柴以后就摊在岭上晒,晒干了,下次砍柴时再来担。每次都是摆上一次砍的柴,也就是干柴,担子就轻一些。罗伯明说这个办法好,换了我的担子试一试,眼睛瞪大,说确实轻好多么。
我说一大半的水分都蒸发了。
他放了我的担子,还是担着他刚砍下的湿柴往岭下走。我有些奇怪,追上去问他,为何不试试我们的办法?
“柴都不想担了,这人横看直看都没有什么活头了。”
“不是不担,是要担得科学一点。”
“什么科学?还不就是学懒?你看你们城里的汽车、火车、飞机,哪一样不是懒人想出来的?不是图懒,如何会想出那样鬼名堂?”
一句话把我堵得好一阵没吐过气来。
他又说:“科学来科学去,看吧,大家都要变马鸣。”
他是指神仙府里的主人。马鸣住在那里从来没有出过工,自己的事情都不想做,有时候找回来一点瓜菜,懒得烧火,就生着吃。这样生吃惯了,以后找回来的米,也嘎哧嘎哧放在嘴里嚼,嚼得嘴角上全是粉渣。人家笑他,他还有一套一套的讲究,说煮熟了的东西不营养,山上的老虫豹子从来都是生吃,劲比人大,病比人少,有什么不好?他也从来不担尿桶,在自已的脚当头戳了一个墙洞,一根竹槽从屋里接出去,有尿就往糟里射。他认为这样也比担尿桶科学,水势就低。堵塞不如开导。
他一到冬天就不洗脸。脸上结成壳了,就用手于搓一把,或者掰几下,刮几下,就掉下一块一块的壳皮。他不说自己怕冷水。反而说人洗多了脸不科学,把一点好油气都洗光了,伤皮。
更可笑的是,他从溪里挑一担水回家要半个时辰,尤其是上坡的时候,走着“之”字路,扭过来拐过去好半天还在半途中。站在坡上的闲人奇怪,说你放了一担水再唱戏不好么?马鸣说:“你们晓得什么!这样走才省力。詹天佑当年在八达岭修铁路,就是修的‘之’字路。”
旁人不懂詹天佑何许人也。
“你们如何会晓得!”他一脸清高和傲慢,不屑与众人白费口舌的样子,担着他那两桶水,依旧扭过来拐过去,把宝贵的气力省到神上府去了。
这以后,人们说神仙府里的杆子,一个比一个科学,那里都要成为科学院了。
可以想象,当马桥人从马鸣身上体会“科学”一词的含义时,不会对这个词有大多的好感。我怀疑,他们后来对上面发来的一些科学种田小册子看也不看,折成纸片卷纸烟;他们对上面一遍一遍关于科学喂猪的广播无动于衷,甚至割了充当广播线的铁丝,用来箍尿桶,都是出于一种心理惯性。也就是说,对金刚们的嘲笑连坐了科学。有一次,马桥的一伙汉子去长乐街挑石灰,在公路上遇到一辆正在停车修理的大客车,觉得十分新奇。他们围上去,情不自禁地用手中扁担把客车壳子敲得咚咚咚震响,眼看已经把好端端的车壳捶瘪了两块。躺在车底下修车的司机气得钻出来大骂,操着扳手要打人,才把马桥人轰开。但马桥汉子们抑制不住一种莫名的冲动,逃远了,还回头大喊大叫,捡起石块朝大客车使劲扔过去。
他们与司机无冤无仇。他们也从无破坏的恶习,比方走过任何一户人家时决不会把扁担住墙上或门上敲打。他们为什么一到汽车面前就忍不住要动手呢?我只能怀疑,他们嘻嘻笑笑的下面,隐藏着一种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嫌恶——嫌恶一切新玩意,一切科学的成果,一切来自现代都市的机械怪兽。在他们看来,所谓现代都市不是别的什么,只不过是一大群科学亦即懒惰的人。
把这场挑衅汽车的事件归罪于马鸣,当然有些牵强,也不大公正。但一个词的理解过程不光是理智过程,也是一个感觉过程,离不开这个词在使用环境里与之相关联的具体形象、具体氛围、具体事实。这些东西常常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们对这个词的理解方向。“样板戏”是一个糟糕的词,但一个在样板戏曲声中获得了爱情或青春记忆的人,一听到这个词可能会激动不已豪情澎湃。“批判”、“立场”、“专案”等并不是什么坏词,但领教过“文革”红色恐怖的人,一听到这些词可能会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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