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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商 作者:徐扬-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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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万!”她平生第一次发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声音。他俩约定下午两点整在街道办事处见。
三十七
艾婷婷抱着将革命进行到底视死如归的决心走进办事处,事先,她想象出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并设计出多种应对措施,甚至隐藏着一个小型录音机,随时准备派上用场。但她丰富的想象力最终却黯然失色了,许建国表演得非常出色,他扮演了一个被第三者插足导致家庭破裂的受害者的形象,并赢得办事处工作人员的同情和安慰。艾婷婷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受损,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地脱离苦海,她一言不发,承受着谴责,承受着奚落,承受着轻蔑的目光,默认自己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她默默地祈祷,请求上帝,请求菩萨,请求各路神仙一起保佑她。虔诚的信仰出自心灵的渴求,是柔弱的心灵需要坚强的支撑。当许建国最终在离婚协议书上按下手印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上帝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真理。
当艾婷婷把用报纸包好的钱交到许建国的手中时,许建国掂了掂分量,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止只值这点,我愿用十倍的价钱把你赎回来。”他没有打开报纸点钱,也没向她讨要其余三万的借据。他的骨髓还是白色的。艾婷婷心想,那三万将来一定给他,女人说话更要算数。
自由了,她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父母了。艾婷婷决定回一趟生她养她的家。
开门迎接她的是母亲,母亲头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卷发器,脸上涂着厚厚的面膜,像戴着一副石膏面具,仅露着一双鲜活的眼睛,她疑惑地看着艾婷婷,瞬间竟没辨认出她是谁,直到艾婷婷喊了声:“妈。”她的目光才像断了电源的灯顿时黯淡下来,她没有移动身子,手依旧紧紧地抓着门把儿,仿佛面对一个上门推销伪劣产品的江湖骗子。正在专心致志地读报的父亲听到动静,忙不迭地问:“是婷婷吗?”赤着脚赶了过来,眉角嘴角都流淌着惊喜,“快进来呀,站在门口干啥。”母亲无奈地让开了。嘴里嘟囔着:“我还以为见了鬼啦。”
和母亲的积怨从她孕育在子宫里的时候便产生了,她是一颗不合时宜播下的种子,那时,母亲正在艺术的颠峰春风得意,耀眼的星光璀璨地闪烁在舞台上,鲜花簇拥,盛誉累牍,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精英俊男如蚁似蜂。那一夜,她从庆功的欢宴归来,酒意微醺,春情盎然,她主动向父亲示爱。受宠若惊的父亲焕发出饱满的战斗激情,颠簸出一场空前绝后的暴风骤雨。
一个月后,强烈的妊娠反应把母亲折磨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一脸光彩像被旧抹布擦过一般,黯然失色不说,还增添了斑斑污渍。母亲决心要除掉这个孽种,父亲却突然间焕发出男子汉的刚毅,坚定不移地表示反对,不但停留在口头上,而且落实在行动上,除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呵护,还实行了二十四小时的全天候监护。适逢大学的寒假期间,父亲把对学术的执著追求转移到母亲的身上,把一个即将出成果的学术课题也义无返顾地放弃了。
他的执著终于得到回报,一弯彩虹在父亲久远的憧憬中辉煌地诞生了。但对母亲来说,这却是一场灾难,就在她怀孕生育期间,一颗更加耀眼的新星闪烁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她头上的光环黯淡了,信誓旦旦的追求者们纷纷悄然离场了,她黯然神伤地解读清楚一个词:昔日黄花。母亲把失意归咎于她的诞生,天赋的母爱被怨恨吮干了,她甚至羞于在别人面前称认自己还有个女儿,永远清纯得像个姑娘一样。父亲承担了双重角色,无怨无悔地将全部的爱倾注在女儿身上。艾婷婷在爱与恨的交织中成长起来,成就了她的孤僻性格和丰富的情感世界。
后来,她的婚姻,她的职业选择,她对父亲的怜爱,都成了母女俩积怨加重的砝码,但也都无足轻重了。
进这个家门之前,艾婷婷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连母亲不让进门都想到了。她只是企求能看父亲一眼,能听到父亲喊一声:婷婷。当然,她也奢望能消解一些和母亲的积怨,毕竟是母亲怀胎十月赐予她生命。面对母亲的阴冷,她报以歉疚的微笑;母亲骂她是鬼,她却从怨忿中体味到一丝溺爱。特别是父亲那一声沧桑的呼唤,把她隐匿在心灵深处的温情的泪泉一下子掘开了。泪眼中,父亲像从虚幻的世界走来一样,伟岸却又飘渺。她想扑过去,依偎在父亲的怀中娇憨地亲吻他,抚摩他。幻觉中,她已经经历过这一切,只是无人知道而已。
母亲在卫生间里一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一边大声说:“艾婷婷,你不能逃避现实,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吞下去,不能强迫我们和你一块品尝。那个王八蛋隔三差五地来砸玻璃,把你爸都训练成一个高级玻璃技师了。你往阳台上看一看,整整一箱子玻璃,换到现在,只剩下几块儿了。我们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全让你们毁了。你心里没有我,可也得替你爸着想吧,你让他在这种环境中怎么搞研究,怎么出成果。你在毁灭他。你逃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你活得挺滋润吧。看你那副落魄的样子,和个乞丐也差不到哪儿去,你不会是回来恶心我们的吧。实话告诉你,我俩不指望你养老送终,也不想供你一辈子。你别张口提钱的事,我们那点儿保命的钱,你别惦记着,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你爸要是敢背着我接济你,我连他一块儿撵出去。”母亲一刻不停地絮叨着,容不得别人插半句话。
艾婷婷和父亲相对无语,默默地对视着。父亲头上的白发已经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头顶的中央显现出一片荒芜,油亮亮的,闪烁着智慧的灵光。父亲确有几分沧桑了,不仅是白发,鼓囊囊的下眼睑无奈地低垂着,下颌也簇拥起几波赘肉。他不时摘下眼镜,轻揉着眼睑,想松弛的却不单单是已经泛红的眼睛。
母亲总算把自己收拾停当了,走出卫生间,已经是下午四点。母亲嘟囔了一句:“怎么连个鬼影儿都不见。”话音未落,敲门声响了,旋风一样卷进三个唧唧喳喳的女人,一边和艾婷婷父女俩心不在焉地寒暄着,一边已在动手轻车熟路地铺排开一方打麻将的阵地,转瞬间,稀哩哗啦的洗牌声搅和着青烟弥漫了整个客厅。艾婷婷第一次见母亲抽烟打牌的样子,愈觉得陌生,眼前的母亲和当年舞台上雍容华贵的母亲简直判若两人,岁月的残酷无情真让人不寒而栗。父亲微笑着,一脸的无奈,拉起艾婷婷躲进自己的那方小天地,看起来,父亲经常是在这里囚禁着。艾婷婷站了起来,走到父亲的书桌前,案头耸立着一尺多高的书稿。她随手翻阅了几页,舒朗的正楷钢笔字一丝不苟地守望在稿纸的小小方格中。
三十八
这是一部研究陶渊明作品的专著。父亲对陶渊明尊崇致至,他认为,陶渊明的人格是古今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一生不慕荣利,甘守清贫,顽强执著地筑建自己的人格世界,他的人格魅力对当今挣扎在浮躁中的知识分子群体应该是一盏航标灯。五年前,父亲就是为了这本专著熬白了第一根头发。当时,母亲就预言,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把全世界的人从犄角旮旯里都搜寻出来,也凑不够一百个读者,这种书,谁给你出。父亲淡淡地一笑了之,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但不幸还是被母亲言中了,书稿完成了近两年,至今依旧“深藏闺中人未识”。艾婷婷轻抚着书稿,似乎触摸到父亲那颗苍凉的心,她想,假如她现在是胡宝山,这部书稿一定会轻而易举地问世的。
艾婷婷想请父亲出去吃顿晚饭,她有很多话要对父亲讲,在这个嘈杂的家里,他们无法交谈。父亲说,他得为她们准备晚餐,这会儿出去,她母亲会不高兴的。父亲甘为孺子牛的精神是宽容还是懦弱,也许二者皆有吧。艾婷婷实在不堪忍受打麻将的嘈杂声,便对父亲说,想出去见个朋友。出了家门,茫然四顾,却不知脚往何处迈。下午从办事处出来,她就给安谧打过电话,千方百计好不容易听到她的声音,没想到安谧却在几百里外的邬县,还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她正在玩一个近乎是黑社会中常玩的游戏。
在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中,艾婷婷已经生活了二十八年,此刻走在大街上,却有一种陌生感,是城市冷冰冰地不肯包容她,把她当成陌生人,还是她自己对城市已不再抱任何希望而产生了距离,她分辨不清。一丝冰凉浅浅地刺在脸上,她疑是自己的泪,想伸手抹去,冰凉已接踵而来,星星点点的,是入冬的第一场初雪在吻着她,暖暖的亲切感雾一样缠绕在心头。
雪花交织出一个迷茫而欢腾的世界,行人和穿梭的车辆都变得舒缓起来。雪花是温馨的,不像南国的梅雨丝丝缕缕的,揪扯着离愁别恨;雪花是美丽的,不艳,不媚,不娇,不俗。雪花是北国的精灵。
艾婷婷回家后,牌局已经散了。母亲蜷曲在沙发上,一脸阴沉,见到艾婷婷,呼吸愈加不顺畅了,阴阳怪气地排解着满肚子的愤懑:“今天真是见了鬼了,八圈儿不开和,一停口就给别人点炮,手臭得就像摸了别人的屁股。”她乜斜着艾婷婷,耷拉着的眼角挂着轻蔑,“你怎么又回来了,嫌给我们带来的晦气还少啊。你让我们老俩口清清静静地活几天吧。”艾婷婷知道母亲输了钱,心里不痛快,况且她也听惯了母亲的冷嘲热讽,耳朵长出茧子,并不觉得刺痛。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离婚了,今后不会有人再骚扰你们了。”她突发奇想,掏出一千块钱,不经意地放在母亲的脸前,“这点儿钱您留着打牌吧,娱乐嘛,别把输赢放在心上。”母亲咄咄逼人的目光散乱了,柔和了,看看艾婷婷,又看看钱,下意识地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喃喃地说:“真离啦,离得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总算拔出来了。”父亲也露出惊喜,说:“你搬回家住吧,来,我给你腾地方。”家里变得暖融融的,一派祥和的气氛。艾婷婷看见母亲把钱飞快地收起来,动作麻利地收拾屋子,还问她吃过饭没有,心里有些酸楚,一下子对商品社会的内涵有了铭心镂骨的认识。艾婷婷说:“我该走了。”她不是说给父母听的,而是给自己发出的信息。
第八章
水淼淼驱车赶到邬县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邬县宾馆的铁门紧闭,怎么也敲不开。水淼淼只好邻近找了家旅馆住下来。
一早,水淼淼在一家小饭馆里点了一碗羊杂碎,用辣椒调出鲜亮的艳红,有滋有味地吃出满额头亮晶晶的汗珠,才信步走进邬县宾馆。
这两天两夜,胡宝山让吕海涛整惨了,吕海涛仿佛把毕生的精神头都用在他的身上。当着众人的面,他和他拍肩搭背,亲哥们儿似的,背着人,他就变成阎王殿里的小鬼儿,张牙舞爪,恨不得把胡宝山的心肝肺掏出来吃了。郝科长和小齐找县公安的哥们儿跑野外打猎去了,走之前,邀请过安谧,她拒绝了。白天一个人呆在屋里,手头连本书都没有,实在无聊,脑子里便自动播放出和萧雨浓在一起时的情景,想得心痒难耐,恨不得即刻就能抓住他,把他浑身上下的肉都咬个遍。她忍不住,用萧雨浓送给她的手机拨通他办公室的电话。
萧雨浓的声音有些沙哑,听到她的声音并未溅起兴奋的回应,低沉的拖腔透着慵懒和厌烦。安谧厌恶这种腔调,她曾表达过强烈的不满。但萧雨浓已经习惯了在这间宽敞的办公室里只扮演一个角色,举止言谈都是程式化的,稍有出格,他自己会觉得别扭。更何况,他现在的心绪灰蒙蒙的,仿佛裹着一层连闪电霹雳都休想撕开的幔帐。安谧强忍着,把进行中的事情简单讲了讲,没想到竟引发了他的强烈不满,语调顿时激昂起来,连他唾沫星的味道都从电话线里传递过来。萧雨浓说:“安主席,你应该找准自己的位置,你不是跑龙套的,你是站在领导岗位,要统筹全局,指挥若定。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必须避开,要把握分寸。你带着警察乱抓人是犯法的,你要负法律责任的。知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会牵连到我。你不能给我捅漏子!”
最后这句话把安谧激怒了,舌尖上立刻迸出火星:“部长大人,十分感谢您的教诲。我明白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是您恩赐的,但我决不感恩戴德!请您马上收回这顶乌纱帽,不然我会戴着它招摇过市,给您捅大漏子!”说完把手机摔在床上,余怒未消地冲着断了天线的手机喊:“萧雨浓,你是个王八蛋!”她扑在床上,双拳奋力捶打着枕头,想哭,但泪水早被怒火灼干了。整整一天,她没出门,连水都没喝一口。直到天黑,麻木的脑袋才绽开一道缝,她想,萧雨浓肯定遇到麻烦了,而且麻烦小不了。官场是个铛子,表面风光油亮平展温暖,一旦贴上去,就得忍受炽热的烧烤,禁不得考验,糊了,焦了,便会被无情地淘汰。她长吁一口气,排解了郁闷,又惦念起被烦恼困扰的萧雨浓。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开始在想,萧雨浓究竟遇到了什么挠心事,也许真的受了自己的牵累,她懊悔和萧雨浓发脾气,自己早已不是个孩子了,应该懂得理解和宽容,更何况她铭心镂骨地爱着他。她想得头疼,吃了两片安定。
三十九
疏落有致的棕榈树簇拥着一池碧蓝澄澈的泉水,水面上漂浮着梦幻般的蒸汽,她身着三点式泳衣,像海豚似的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优雅地潜入水底,又潇洒地蹿出水面。她终于会游泳了,而且很有天赋,可惜这种潜质被开掘得太晚了,不然她就是一代泳后。她兴奋地呼唤着萧雨浓,渴望在他面前炫耀自己。萧雨浓从远处飘然而至,她憋足一口气,扎入水中,睁开眼,脸前的换水口中探出一个蛇的脑袋,两只浑浊的眼睛恶毒地盯着她,黑色的蛇信子贪婪地蠕动着。她呛了一口水,气泡咕嘟咕嘟惊恐地蹿到水面上。她转身想逃,手舞脚蹈地扑腾着,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游泳。她喊不出声,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蛇舒缓地缠在自己雪白的身子上。她想,这是一场梦,她应该马上睁开眼睛,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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