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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伤心咖啡店之歌-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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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的也对。”马蒂低眸,“在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有个家,这个遗憾曾经让我叛逆,也自暴自弃。现在我到了独立的年纪,是自己组织家的时候,对家的渴望和概念却都茫然了。”    
    “这么说你渴望的是一种温情的庇护了,不管那是不是家。”    
    “也许是吧。”马蒂脸上的烧退了,终于恢复了她平时思维的水平。马蒂看着与她对面而坐的海安,对他产生了一种全新的看法。    
    海安的饱满的额头与线条阳刚的下巴,还有他神采迫人的双眼,都显示着他发展良好的内在。眼前的海安,不只没有灵魂脆弱的迹象,还是个体魄与精神上都特别强壮的人。    
    玻璃门重重地被拉开,马蒂转头去看,才发现整个咖啡店几乎座无虚席。进来的是吉儿。    
    吉儿拉开海安身边的坐位,一坐下就摊了一本工作日记还有一大叠影印的资料在桌上,很暴乱地在背包中猛掏着,终于掏出一支圆珠笔掷到日记前。    
    “嗨,海安。嗨,马蒂。”    
    “你还记得我?”马蒂有一点受宠若惊。    
    “记得啊。”现在吉儿把圆珠笔套衔在嘴上,翻着资料,咬字很不清楚,“你上次来找小叶嘛,运气不好,那天小叶不见客。”    
    对于她那天的不客气,吉儿则略而不提。她今天高高地绑着个马尾,瀑布一样的长发都光鲜地拢开了,还是没有化妆。海安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吉儿完全埋首到她的资料堆中。    
    小叶用盘子盛了两杯咖啡前来。“嗳,吉儿你来了。”    
    吉儿还是埋头看资料,只扬手挥了挥。    
    “马蒂你尝尝看。”小叶端给海安和马蒂各一杯咖啡,“这是岢大哥特别指定的喝法哟。吉儿你喝不喝?”    
    “不喝。”吉儿说。    
    小叶兴味盎然地看着马蒂,热心解说:“这是用四分之三的特级蓝山加四分之一的UCC炭烧豆,混合煮出来后,浇上双份的奶油,不加糖,再撒一撮肉桂粉。怎么样?”    
    马蒂尝了一口,真是苦,她咽下了,说:“啊,这才叫含辛茹苦。”    
    海安笑了:“说得好。肉桂的辛味加上咖啡的苦味,就是要尝那苦中的余韵。”    
    海安也浅尝了一点咖啡。    
    “海安,”吉儿将她的资料推到海安面前,用笔尖指着,“你看看这个字怎么解释。”    
    那是一份英文的资料,基于英文系毕业生的优越感,马蒂也探头看了。结果非常挫败,上面的杂字不少,吉儿所指的这个字,vicissi…tudinous,她正好毫无概念。    
    “唔,怎么说,”海安的两手在空中交互摆动,“两相交替地循环,有盛衰交替的意思,这个字很少见。”    
    更大的打击来了。吉儿随后和海安用快速的英文讨论着,内容似乎牵涉到一项古代的西洋法令,马蒂却只听得懂七成左右。    
    小叶很无聊地左顾右盼着,等到他们讨论完,吉儿又栽进资料堆中,他问海安:“岢大哥,你要的Bourbon还没送到,我给你调一杯Dry Gin好不好?OK!吉儿你喝不喝?”    
    吉儿摇摇手,小叶又望马蒂,马蒂犹豫着,她的酒量非常浅。    
    “本店请客喔,马蒂你知不知道,只要坐这个桌子就是我们自己人了。”小叶扬起嘴角笑着,那令马蒂无法招架的,无邪少年的笑容。    
    马蒂含笑点头了,在这么热情的地方,喝点酒又何妨?    
    “这么大方,都不怕会亏本吗?”马蒂问。    
    “不会啊,”吉儿插嘴了,“有海安这头金牛在,赔再多也不怕。”    
    小叶很利落地调了两杯琴酒送过来,又到吧台上忙着了。    
    海安执起杯子,看着透明色的酒汁:“淡而无味,可是芬芳,就当它是酒罢……没有酒的时候,到河边去捧饮自己的影子……”    
    马蒂并不想卖弄,可是她脱口而出接下去了:“……没有嘴的时候,用伤口呼吸。”    
    海安非常之开心,但其实惊讶的是马蒂。这只不过国内一个早期诗人的一首不闻名的小诗,她可从未想过与其他人分享。    
    “啊,我最爱的小诗之一。”海安说,“马蒂,这些年,读诗的人不多了。我们的社会正在被集体的平庸化浸没。你看看吉儿,她就不读诗。”


第一章无比的哀伤(4)

    忙着读英文资料的吉儿并不以为忤,她正以拿烟的手很起劲地刮着后颈。    
    海安继续说:“像吉儿这种人居多,肯花脑筋,但不肯花心。”    
    “你就有心了?”吉儿反驳道,“你的心在哪里?天底下最无情的家伙——”    
    海安眉眼含笑地等待着,但此时吉儿背包内的手机响了,吉儿拿出接听,一开始是敷衍的嗯啊声,不久后吉儿拿起笔忙碌地记录着电话中的谈话,非常专注。    
    马蒂一口气喝了半杯,觉得酒味还不错,尤其是酒杯里㩳琮作响的冰块,让她感到从里到外的清凉振奋。马蒂喝完了一杯,小叶精细地又送上了新酒。    
    “海安,我这样叫你可以吗?今天是我第二次走进伤心咖啡店,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好像和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可是这里吸引我。我觉得在这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好像是一种自由。”    
    “那么你接收到这里的真正频率了,你看看她们——”海安用下颔指邻桌的女客们,“她们之中,大半是为了来看我,结果她们只有更不自由。”    
    马蒂再喝了小半杯酒,海安的直接让人难以接口,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更直率地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看你?”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的损失就大了。”    
    海安连喝酒时嘴角也上扬着,是在笑吗?马蒂一说了刚才的话就吃了一惊,难道是喝醉了?不然,她的言语怎么这么不受拘束?    
    “哼,我不信!”吉儿与电话中的对方高声辩驳着,“那只不过又是对媒体的片面之辞,要相信了我们就全都是傻瓜!你听着……不,你听着……好!你先说……”    
    吉儿又取笔记录起来。海安点了一支烟交给她。马蒂注意到他抽的也是绿白Y。    
    “吉儿是记者吗?”    
    “正确。她跑产业新闻,可是偏好政治性问题。”    
    “我羡慕你们,各有一片自己的天空,我感觉到你们的生命的舒展,很能随性。”    
    “那么你呢?”    
    “我?……我觉得我的生命一团糟。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有人为了爱流浪一生,有人为了梦挣扎一世,我羡慕那样的人,因为他们比我幸福。我的问题在没有爱,没有梦,我找不到方向。我总是羡慕那些确实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我的生命那么茫然,我会做的只有逃避。”    
    “在我看来,那是因为你确实知道你不想做什么。”    
    这个说法倒像是当头棒喝。海安的面容焕发着沉静的神采,马蒂几乎觉得她看到了一颗宽阔的心。喝下了小叶送上来的第三杯酒,她才发现小叶不知何时坐在她的身旁。    
    “你知道吗,海安?与你谈话之前,我几乎要以为你是个那种在台北东区可以见到的,前卫又颓废的朋克族了,跟你谈话后我更好奇。你平常做什么呢?”    
    “你指的是工作与身份?我没有工作。”    
    “听他乱讲!”小叶不同意了,“岢大哥在股市里有好几千万的股票,每次进号子,坐的都是贵宾室。”    
    “那并不是工作,小叶,不是吗?我还是没有工作,但那又怎样?”    
    “那……那……”马蒂想着措辞。对呀,那又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那没有建设性,作为一个人,我的存在对社会没有建设性。是吗?”    
    马蒂思考着,没有工作的人对社会没有建设性,但是对社会没有建设性,那又怎样?    
    “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什么才叫工作。”海安接着说,“人们一般能认可的工作,是既有的归类下的产物,要有身份,有名衔,有收入,最好有清楚的作息周期,具体的产出或成绩,然后人家才认为你是一个有工作的人,才认可你的生活。我们都被社会机器——”    
    “异化了?”马蒂接口。    
    “对,马蒂,异化了,变成先有工作,有身份,然后才有人。”    
    “这令我困惑,”马蒂说,“我自认为不是个懒人,可是在人前我非常颓废。有一阵子我拼命地读诗,可是不会有人认为那是工作,好像单单清楚的自觉对世界并不构成贡献。”    
    “嗯。有点意思了。”海安的微笑带有鼓励的意味。    
    “所以我才那么茫然。我觉得非常不自由,因为我对我的生命的支配权这么少。我刚刚找到一个新工作,那没有令我更快乐,可是我没有选择。我想是我的能力不够,连养活自己都够吃力了,却还想要得更多。有时候我颓废得想做一个一无所有,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流浪汉,可是我知道那不可能,我连想静静地躲在家里,都得编出一个对别人说得过去的理由。”    
    “那是因你们都忘了你们与社会互为生存的关系。”吉儿捂住话筒,插嘴了,“人的自觉,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当然都重要,但是不要忘了,我们都活在社会中,当然社会对我们有一定的规范压力。你要追寻自我,Fine,但是不要同时变成社会的废人,垃圾!”    
    “那又怎样?”海安说,他的语气带着调侃。    
    “受不了!”吉儿转头对话筒说,“你等着,我再Call你。”    
    吉儿挂断了手机,高声说:“你们的论调有严重的自我主义问题。要知道极端的自我主义是最颓废的。你们的生命被社会滋养,却不愿意对社会做任何回报,还妈的侈言你们灵魂中的清晰就是对社会最大的回报。要做什么样的人当然随你的便,但是在享有你们的极端自我时,不要忘记你们的自我得来自别人的自律。没有别人对社会的建设性,你们连颓废的分都没有!自由的前提是群体足够的自律,融入社会伦理的生命!”    
    “作为一个康德的信徒,你的论点很透彻。”海安说,“你的意思是没有社会存在在先,就没有灌输到我们身上的知识、文化、文明教养,造成我们足够的自觉,自觉到没有自由的痛苦。没错,如果我们追求的不仅仅是动物一样的自由,而是在理性上施展自我的自由,那么社会的存在在自由之前。可是我们在谈论的是兼具理性与兽性的自由。既然说到人与社会互为生存的关系,你就不能否认这种自我主义中颓废的积极性。没有自我主义,甚至没有寂静主义,那么这个社会就真的沉闷沉寂了,在这样的世界里,连只知道自律的人都要无聊得跳楼。”    
    “强词夺理!海安你只肯说不肯听。没时间跟你作无谓的辩争,我还有一大堆要命的工作要做,而且是对人类前途有真正意义的工作!”    
    “我们让我们的新朋友困惑了,跟你辩论不如去跳舞。”    
    海安真的去跳舞了。在吧台前的小舞池上,海安一个人独舞。    
    马蒂留在坐位上,因为酒醉摇摆着,跟跳舞差不多。海安与吉儿的辩论中的社会学名词部分,她虽然熟悉,但她却没有这种畅然运用、便给表白的能力。她很羡慕。    
    “我厉害吧?”小叶跳回马蒂身边的坐位,马蒂甚至连他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他喜孜孜地说:“每次岢大哥跟吉儿吵起来,只有我知道怎么收场,就是放这首音乐。”


第一章无比的哀伤(5)

    聚光灯下,海安跳一个人独舞。那真是马蒂有生以来最赏心悦目的景象。如果能把人的注视像麦穗一样地收割起来,那么此刻在伤心咖啡店里是个疯狂的大丰收,丰收后还随之有酒池肉林中最纵情的牺牲祭奠。女客们的最深藏的欲念随着海安的躯体摇摆,Daryl Hall & John Oates的经典名作:Out of Touch,在海安的舞姿中,真的让所有的人挣脱了身体上的拘束,只剩下强烈节奏中的摇摆、摇摆、摇摆。    
    “妈的,海安每天多跳几场,我们就真的发了!”吉儿说。    
    “这些客人,她们怎么不去和海安跳舞呢?”马蒂大着舌头问。    
    “岢大哥不太答理客人的,她们都知道。”小叶说。    
    “废人一个!”吉儿说,她拿出手机拨电话,干脆走出伤心咖啡店,在外面打电话。    
    “我的天,海安跳得真美!”马蒂由衷地赞叹。    
    “你不知道,吉儿才厉害,”小叶说,“她以前是舞蹈家,后来才不跳的。”    
    马蒂这辈子最不可能扮演的角色之一就是舞蹈家。但此时她也放开了,随着超强喇叭放送来的音乐逸进一个自由的境界。事实上,连最拘谨的女客都比马蒂还要放纵,伤心咖啡店里,只见人人各随自己的韵律,在狭窄的坐位间舞蹈摆荡,大胆一点的,就到舞池边扭摆着她们青春美好的躯体。但所有的青春美好的总和,都不如海安一人的舞姿,马蒂的醉眼不能离开强烈闪光灯下,海安自由舞摆的美好胴体。青春鸟,在她的醉眼中,看到了一只熊熊炽焰中的青春之鸟。    
    砰一声,马蒂仆倒在桌面上,她听到自己的前额与桌子的巨大撞击声,并因此吓了一跳。很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疼。就这样趴着,她开始觉得反胃。强烈的舞曲沉寂下来了,现在变成很柔软飘忽的旋律,其中还有像戈利果圣诗一样的轻轻吟唱声。这音乐马蒂就很熟悉了,Enigma的River of Belief,她向来非常喜欢的曲子,每一听及就好像打开了心灵,与天地最幽冥深邃之处交会,并互放光亮……“真正的天籁之音!”她自言自语。    
    小叶扳起了马蒂,以一块冰毛巾覆在她的额前,又拿起马蒂的右手压在毛巾上。    
    “自己压着。”小叶说。    
    “谢谢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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