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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伤心咖啡店之歌-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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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一切都会在吉儿的掌握中。小叶对吉儿一向有这样的信心,简直可以说是崇拜。
吉儿正在和出版商洽谈她的大作《新佃农时代》的出版企划。这些签约工作比吉儿当初想象要艰难得多。自从吉儿的书写成之后,老教授为她动用了一些人际关系,促成了一些约谈。但老教授的社交圈毕竟偏向老一辈的出版商,而时下的书市主流操作者,又多惟利是图,注重书的商业取向。吉儿的作品以资深记者的见识步步为营,她不卑不亢地维护着理想中的出版构想。
小叶回到吧台去煮咖啡,看来今天吉儿是谈成了。她跟吉儿早就约定好,等这本书签定出版约时,她要为吉儿煮一杯伤心咖啡店最珍贵的蓝海咖啡——用蓝柑桂酒调和鲜奶油,将咖啡染成海水一样的蓝色。
新鲜研磨的咖啡豆特有的焦香味飘过来,到吉儿的身畔,她展露了笑容。与她对面而坐的出版商顿时轻松了。这是文坛一颗彗星,出版商心里想,得要趁她发光以前摘下来,装进口袋。出版商将合约书转个头递给吉儿,小叶端来了一杯他从未见过的蓝色咖啡。
第四章南纬二十二度半
再喝一口带有酒味的、微酸的紫树梅汁,日头已经西斜,远方的树梢上,一只早起的夜莺高亢了几声,又归于寂静。太阳在雾蒙蒙的天际呈现一种柔和的粉红色,天气十分晴朗,这大雾来自漫天的风尘。
马蒂坐在刨光的尤加利树干搭成的木栏上。她的前面是两只眼神楚楚动人的驴子,身边坐着何内,一个中年枯瘦、略通法文并且唠叨的黑种梅里耶人。
这里是马达加斯加南部干旱的荒原边际,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镇阿萨里欧,距离南方大城图利阿里有八十公里远。
从岛东的首都塔那那利佛绕过北境,再从西方的广漠大草原一路南游而下,马蒂用海安的钱买了一辆吉普车,并且在途经的马任加城剪掉了一头长发。马任加城上有一对法国老夫妇开的小客栈,聚集了一些前来寻找南国浪漫的法国人。马蒂的东方脸孔在那里引起了骚动,因为法国人在行程中并没有预料到东方情调。在洋溢着法式呢哝情歌的客栈里,马蒂和一个叫夏克的金发男孩厮混了几天,结束了她三十年来的,东方思维的保守人生。在一个下着小雨微凉的清晨,她自己用剪刀绞断了长发,将行李扛进吉普车,继续往南的行程。
远离马任加城以后,也从此远离了法文通行区。越往南走,所经过的土地就与高中时所读的马达加斯加差距越远。课本里的亚非混血人种多集中在东边的大城中,原来的青翠雨林印象,也一改成为褐黄无尽的短草原。漫天黄沙之中,只见孤独的棕榈树点缀在草原上。这片土地上住着从非洲来的梅里耶人,多半农牧为生,他们裹着深具非洲风情的麻织大布袍,一簇簇,隐没在黄草原和黄风沙之间。疏荒极了的景色,马蒂自觉像是一个买了电影票的观众,兴冲冲就座,才发现走错了放映厅,而这意料之外的电影,已经气势恢宏地开了场。
这就是地图上,那个看起来放大又放松的台湾?大抵只要是超过一百平方里的岛屿,它的形状只在地图里才有意义。如今身处在马达加斯加最广阔的平原上,往左看,无边的荒凉;往右看,无边的荒凉;往前看,无边的荒凉;往后看,来时路早已迷失了,还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那个熟悉的岛屿轮廓已经模糊,目前为止,最宝贵的东西,是那风沙,还有灼身的烈日。
坐在这木栏上,马蒂伸了个懒腰。何内殷勤地再为她倒了一杯紫树梅汁。他们并坐在此,等待两天一班的南下公共巴士。
巴士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来,只知道每个双数日的下午会有一班。现在,枯坐将近三个钟头,望着褐色泥土路的尽头,干燥的秋风吹起路上烟尘滚滚,几只大胆的长腿鸡绕着马蒂的脚边觅食。
马蒂的吉普车在抵达阿萨里欧时,正好寿终正寝,而最近的城市在八十公里之遥。虽然此处小邮局兼加油站的局长愿意帮她修车,并且已经好心地电告巡回邮车代送零件,马蒂并不乐观。她打听了继续南行的巴士路线后,毅然把行李整批寄放在邮局里,背了一行军袋的贴身用品,马蒂决定只身上路。
“我一个月之内回来领行李。”马蒂向那老实的邮局局长说,“或者更久,寄物费到时候一定跟你算清。”
“不,不。”透过何内的翻译,局长连声拒绝,他黝黑的脸上展露了一口白牙。他说:“不用钱。我们只收邮费。寄放东西,不用钱。”
于是马蒂坐在这里,等待那据说会在双数日出现的巴士。何内坐在她身边。自从两天前到达这小镇,向何内买了一杯紫树梅汁,碰巧发现他能说两句土音极重的法语后,何内就忠心耿耿地跟着她,担任她的翻译和导游。当然马蒂给了他不菲的小费,但是从何内那乐在其中的表情看来,小费还在其次,何内跟着马蒂的原因,是那种可以展示自己受过教育的优越感,还有,因为那纯粹的无聊。
这是个由两条街十字交叉形成的小市集,交易的商品多是一些日用什物,还有一些经过简单加工的食品,四周广漠草原上的土著,定期来市集上采购些小商品。长途的跋涉,让他们在抵达后感到疲惫了,这时候,背着巨大锡壶卖紫树梅果汁的何内,就适时地出现。他所卖的果汁,虽然略显酸涩还带着渣滓,但是对土著来说,已经是时髦的城市享受。
何内的锡壶很特别,圆肚细长颈,还有一个弧形优美的大提耳,正好让何内背在肩上,整个壶有一个小孩子那么高。有人向何内买果汁,他就从腰际的布袋里掏出锡质的小杯,让客人擎着,他侧着身把肩一歪,果汁就从细长的嘴里倾注到小杯里,一滴也不会溅出。客人喝完后,何内收回杯子,用布巾揩抹干净。这杯子马蒂并不敢用,她用自己的钢杯。
现在何内把锡壶从肩上卸下,放在一旁,陪马蒂坐在木栏上。这陪伴实在大可不必,但是马蒂让他坐在身旁。何内乐意枯坐在这里,除了因为这两天为伴的小小友谊,还有,那纯粹的无聊。
因为时间在这里拉长了。对马蒂来说,到这里首先要适应的,就是很广阔的土地,很长的路,很慢的人,和很慢的车。在木栏前不远的小杂货铺上,那个黑而胖的梅里耶妇人,端坐在腌肉、农具、塑胶桶和深咖啡色肥皂堆前,用一种吃惊的表情看着马蒂,这表情已经维持了半个下午,也不嫌累。这妇人并没有旁的事可忙,在这小小的十字路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短草原,生活在这里,就是对草原上无尽的眺望。妇人喜欢眼前这特别的景致。
这里的房子以尤加利树干搭建,离地架高约一尺,鸡群可以从容地在屋底漫步。每户门口都留着与屋内空间等大的阳台,或者说骑楼,上有棕树叶遮盖的阳棚。漫长的午后,人们就聚坐阳台上,大致上什么都不做,只是躲避太阳,和悠闲的眺望。如果时间可以兑换成货币那么这里就是严重的通货膨胀。马蒂这么想着,一半因为无聊,一半是因为她的苦恼。她的手表在几天前很神秘地故障了,秒针固执地卡在五十四秒和五十五秒之间,摆荡不已但就是跨不过去,所以分针和时针也就停摆了。没有了计时器,马蒂陷入一种惆怅的情绪。
看不到计时的度量,马蒂在时间上好像也失去了自主权。这里的人大约不在乎时间,因为她遍寻市集也找不到一只手表。现在尽管表坏了,马蒂每隔一会儿还是不由自主地瞄一眼手腕。时间的河依然在流,只是习惯精准的马蒂茫然了。但是在这样缓慢无聊的地方,她的茫然又所为何来?不过是更无聊的城市习性。马蒂甩甩短发,索性从袋中掏出香烟。
此地买不到她所习惯的薄荷烟,所以马蒂很珍惜仅剩的那两包。点燃一根之后,马蒂快乐了,她悠悠吐出长烟,用法文说:“C'est la vie.”何内笑了。
何内掏出他自己的香烟,也点燃了一根,也跟着说:“C'est la vie.”那意思是:这才是生活。这是马蒂学法文之初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也是何内在法国人办的小学里所学到的,他认为最优雅的、最富文明气质的一句话。
“这才是生活。”何内说,他又开始用极不通畅的法文喋喋不休,“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
“嗯。”
“你看看我的壶,”何内粗糙的手掌抚着他的锡壶,他说:“这是一个好壶。我叔叔的壶。我的爷爷给他这个壶,他们都用这个壶卖果汁。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这个壶,想要摸它,他们不让我摸,他们叫我去上学。妈妈告诉我,这个壶有魔力,小孩子不能背,背上去就一辈子脱不下来。”
“哦?”
“叔叔死了。我十二岁,妈妈说我不能再上学,因为没有钱。我背起这个壶去卖果汁。你猜怎么样?哈哈,我真的背了一辈子。这个壶,背一辈子。”
何内的笑声很开怀,让马蒂看不出来他真的在说笑,或者在感伤。
“你在这里上的学?”
“不。”何内不屑地撇撇嘴,他说,“这里的人不上学。塔马塔夫,我在塔马塔夫上小学,上了五年。”
“喔,塔马塔夫,很大的城市。”马蒂记得塔马塔夫,她的吉普车就是在那里买的。
“我读法文,读地理,读历史,还有数学。这里的人不上学。”
“那么你知道台湾了?”马蒂问。她在两天前已经告诉何内她来自台湾,但那时候马蒂对这个黑人的地理观并不抱任何期望。
“知道。台湾跟马达加斯加很像,双胞胎。台湾是好地方。”
远方路的尽头有些尘烟,他们爬到木栏上眺望,看到只是牧人赶来了一群羊,两个人又坐下,继续用蹩脚的法文闲聊。时间的河,慢慢地淌流,快要是落日时分了。
原来,这里的人,读过点书的,有点文化的,都知道台湾。这里的人,生活在苍茫原始的阔野中,厌烦了这种宽广和疏荒,因为自己错过的彩色的、紧凑的、痛快滋味万千的都市文明而遗憾了,他们就梦想另一种人生,他们梦想着台湾。
隔着赤道,隔着很不可能对换的人生,这里的人和那里的人,遥远地对望。
太阳落到地平线了。一天又尽。这里是直射阳光的最南界,每年太阳回归北照的地方。马蒂和何内坐在木栏上头,眼前有两只沉默的驴子为伴。两个人都沉默地望着夕阳。
瑰丽的日落,看起来和台湾一样,而这里是南纬二十二度半。
第四章可怕的黎明
台湾。台北。才刚是破晓时分,街头已开始车声繁忙。
吉儿拿钥匙打开海安的大门,屋内的帘幔都拉上了,一片黑暗。吉儿打开大灯,惊醒了落地窗前床垫上的人。
“海安,快起床。”吉儿朗声说。她拍了拍手掌。
海安从被褥里撑起上半身,他的身旁还躺着两个长发的女郎。一夜的厮缠,这两个女郎满脸的慵懒凌乱,可是还看得出她们出色的容貌风华。这显然是一对年轻的双胞胎。
“天亮了,你们也该消失了。”吉儿冷冷地说,“海安,付钱。”
女郎们走了,海安还裸着上半身。他不太快乐。
“小梅在半夜里联络我,藤条出事了。”吉儿说。
“怎么回事?”
“标会公司恶性倒闭,藤条这个大白痴,拿人头给公司用,现在已经被收押了。我们得赶过去看看,小梅快急死了。你穿衣服,我下去拿车,我们楼下门口见。”
吉儿一阵风也似的又出去了。海安还坐在床垫上。
黎明时分,他最恨看到的黎明,吉儿却在这时候吵醒他。
帘幔外的天光,穿透进来一丝丝玫瑰色的细芒。海安点一根烟,他并不困,只是不快乐。这破晓时分的曙光,就像匕首一样,那么锐利,那么无情,插进了海安的心脏。
这是一个怕黎明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回忆,人的心也许就不容易受伤。回忆是个磨砂的放大镜,美丽的,会更加美得无法捉摸;可怕的,却益发狰狞,而且狰狞得不可追究。所以海安从来不愿回想起那个黎明。
三十年前,婴儿海安在那个黎明里醒来,东方一片玫瑰色的曙光中,他转头看见哥哥,婴儿海宁,死了,僵了,永远地弃他而去。海安并没有哭,从他诞生那天,和海宁交缠的脐带被残酷地剪断时开始,他就永远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海安起身穿了牛仔裤,抓一件上衣,胡子也不刮,就开门出去。
第四章新秘书
新来的女秘书用湿抹布和稳洁擦桌子。桌子上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很久没有人用过了。她擦完桌子,把领来的文具排列在桌上。
刘姐抱来了一大堆卷宗,对新秘书温柔地笑笑,开始一件一件交接秘书工作。
“不要紧张喔,陈博士人其实很好相处。”刘姐说,“真高兴你来了,这个秘书工作我一兼就是两个月,都快忙死了。陈博士用秘书很挑的,宁缺毋滥,总算才挑到你。”
一个下午,才交接了不到一半的工作,和刘姐约好明天继续交接。下班铃响过了,新秘书还很勤奋地整理着桌面上的卷宗。她在案头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都是英文,写着“我的提示单”。
单子上这么写着:1.上班的第一个小时从事思考性工作。2.午休前与下班前各整理一次工作日志。3.每天赞美三个人。4.撰写企划案时,一次不超过一个小时。5.每周阅读完两种刊物(附公司订阅刊物一览表)。6.绝不,绝不抱怨。7.每周与不同部门同仁午餐三次。8.每月整理一次工作进度量化表。9.最讨厌的事最先做。10.星期六是从事规划性工作最佳时刻。11.永远比预订进度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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