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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txt-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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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的是一所私立中学,里面几乎全是上流家庭或有钱人家的子女。只要不出大格,就能直接升入高中。他们个个牙齿整齐、衣着干净、说话无聊。在班里我当然不受任何人喜欢。我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入内,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这样的人不可能讨人喜欢。他们对我敬而远之,并怀有戒心。或者感到不快、时而感到惧怕也未可知。然而,不为他人理睬这点莫如说正中我下怀,因为我必须独自处理的事堆积如山。休息时间我总去学校图书室,贪婪地阅读不止。
不过学校的课我还是听得相当专心。这是叫乌鸦的少年再三劝我做的。
初中课堂教的知识和技术,很难认为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大用处,是这样的。老师也差不多全部不值一提。这我晓得。可你得记着:你是要离家出走的。而那一来,日后进学校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因此最好把课堂上教的东西——喜欢也好讨厌也好——一点不剩地好好吸进脑袋。权当自己是块海绵。至于保存什么抛弃什么,日后再定不迟。
第1章 十五岁生日,我离家出走(下)
我听从了他的劝告(总的说来我对叫乌鸦的少年是言听计从的)。我全神贯注,让脑袋变成海绵,侧耳倾听课堂上的每一句话,使之渗入脑袋。我在有限时间里理解它们记住它们。这样,尽管课外几乎不用功,但考试成绩我经常在班上排在前面。
肌肉如合金一般结实起来,我也愈发变得沉默寡言。我尽可能不让喜怒形诸于色,注意不使自己所思所想为老师和身边同学注意。我即将融入剧烈争斗的大人世界,要在那里边孤军奋战,必须变得比任何人都坚不可摧。
面对镜子,我发现自己的眼睛泛出蜥蜴般的冷光,表情越来越僵硬麻木。回想起来,自己从不曾笑过,甚至连微笑都不曾有过——至少记忆中如此——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本身。
但是,并非任何时候我都能彻底保持静静的孤立。以为自己围筑妥当的高墙一下子土崩瓦解的时候也是有的。虽然不很频繁,但时而还是有的。围墙在我不知不觉之间崩毁,我赤身裸体暴露在世界面前。每当那时脑袋便一片混乱,极度混乱。况且那里还有预言。预言总是如黑乎乎的水潭出现在那里。
预言总是如黑乎乎的神秘水潭出现在那里。
平时静悄悄潜伏于某个人所不知的场所,一旦时机来临,它就无声无息地涌出,冰冷冷浸满你身上每一个细胞。你在残酷的洪水泛滥中奄奄一息,痛苦挣扎。你紧紧抓住靠近天花板的通风口,苦苦乞求外面的新鲜空气。然而从那里吸入的空气干燥得几乎起火,热辣辣地灼烧你的喉咙。水与渴、冷与热这理应对立的要素齐心合力朝你袭来。
尽管世界上有那般广阔的空间,而容纳你的空间——虽然只需一点点——却无处可找。你寻求声音之时,那里唯有沉默;你寻求沉默之时,那里传来不间断的预言。那声音不时按动藏在你脑袋某处的秘密开关。
你的心如久雨催涨的大河。地面标识一无所剩地被河流淹没,并冲往一个黑暗的地方。而雨仍在河面急剧倾泻不止。每当在电视新闻里看见那样的洪水,你便这样想道:是的,一点不错,那就是我的心。
离家之前我用香皂在洗漱间里洗手、洗脸。剪指甲,掏耳,擦牙。花时间尽可能使身体清洁。在某种情况下,清洁比什么都重要。然后面对洗面台的镜子,仔仔细细审视自己的脸。那里有我从父亲和母亲那里——话虽这么说,母亲的长相我根本记不起来——作为遗传接受下来的脸。即使再抹杀脸上浮现的表情,再淡化眼睛的光亮,再增加身上的肌肉,相貌也是改变不了的。就算我深恶痛绝,也不可能把两条只能认为受之于父的又长又黑的眉毛和眉间深深的皱纹一把扯掉。如果有意,我可以除掉父亲(以我现在的力气,决非什么难事),也可从记忆中将母亲抹消。可是我无法将两人的遗传因子从身上驱逐干净。如果我想驱逐,只能驱逐我自身。
并且那里有预言。它作为装置深深埋在我的体内。
它作为装置深深埋在你的体内。
我熄掉灯,走出洗漱间。
家中充溢着又湿又重的沉默。那是并不存在的人们的低语,是活着的人们的喘息。我环顾四周,站住不动,深深呼吸。时针划过午后三时。两根针显得那般陌生,它们摆出一副中立面孔,不肯站在我这边。差不多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我拿起小型背囊,挎上肩。不知挎过多少回了,却觉得比往常沉重得多。
目的地定在四国。并无理由必须是四国。只是查看地图时,不知什么缘故,觉得四国像是自己应去之地。看了几次都觉得——或者不如说越看越觉得——那地方令我心往神驰。远在东京南方,海把它同本土隔开,气候也温暖。那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一个熟人一个亲戚也没有。所以就算有人查寻我的行踪(我不认为会出现那样的人),也不至于把目光投向四国。
我在窗口接过预定的车票,坐上夜班大巴。这是去高松最便宜的交通手段。一万日元多一点点。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问年龄,没有人盯视我的脸。乘务员只是事务性地验票。
车上座位仅坐满三分之一。乘客大半都是和我一样的单客,车厢静得有些不自然。到高松要跑很长的路。看时刻表,要跑十个小时,明天早上到。但时间长短不在话下。倘说时间,现在的我可是要多少都有。晚上八点多汽车刚出总站,我就放倒椅背,躺下睡了过去。身体一沉进座位,意识就好像电池没电一样模糊起来了。
快半夜时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不时醒来,从廉价窗帘的缝隙看夜幕下的高速公路。雨点出声地猛打车窗,沿路排列的路灯变得隐隐约约。路灯宛如刻在世界上的刻度,以相同的间距无限延展开去。新灯光被拉到跟前,下一瞬间便成旧灯光闪去背后。意识到时,时针已移过半夜十二点,我的十五岁生日于是自动来临,就好像被谁推上前来的。
“生日快乐!”叫乌鸦的少年说。
“谢谢。”我应道。
但预言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确认自己周围的墙尚未崩毁。我拉合窗帘,重新睡去。
第2章 绝密资料(上)
本文件是美国国防部作为“绝密资料”分类和保管的,根据情报公开法于一九八六年解密公开。现在可以在华盛顿特区美国国立档案馆(NARA)查阅。
这里记录的一系列调查,是按照陆军情报部杰姆兹·P·伍伦少校的指示于一九四六年三月至四月间实施的。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和哈尔德·片山曹长①在山梨县××郡进行了现场直接调查。所有面谈的发问者都是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日语翻译由片山曹长担任,文件制作由威廉·克恩一等兵负责。
面谈进行了十二天,场所使用的是山梨县××镇公所的接待室。××郡××镇立××国民学校女教师、住在当地的一名医生、当地警察署所属两名警察、六名儿童分别回答了少尉的问话。
另外,所附1/10000及1/2000该地地图是内务省地理调查所绘制的。
陆军情报部(MIS)报告书
制作时间:1946年5月12日
题目:“RICE BOWL HILL INCIDENT,
1944:REPORT
文件整理编号:PTYX…722…8936745…42213…WWN
以下是事件发生当时同××镇立××国民学校四年级乙班责任教师冈持节子(26岁)面谈的记录。使用录音磁带。关于此次面谈的附带资料索取编号为PTYX…722…SQ…118~122。
①旧日本军衔,陆军下士。
发问者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所感:
记得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刚过,天空很高很高的上方出现银色的光闪。很鲜亮的银色,闪闪耀眼。是的,确确实实是金属反射的光。那光闪用相当长的时间从东向西缓缓划过天空。我们估计是B29。它正好位于我们的头顶,必须使劲扬头才能看见。天空蓝蓝的,万里无云,那光非常非常耀眼,能看见的,只是类似银色铝合金片那样的闪亮。
但不管怎样,它是位于很高的上空,高得看不见形状。这就是说,对方也看不见我们。所以不存在遭受攻击的危险,不必担心天上掉下炸弹。这样的深山密林,即便扔下炸弹也什么用都没有。我们猜想,飞机不是在前去空袭哪座大城市的途中,就是已空袭完毕返航。所以,看到飞机后我们也没怎么警惕,照样走路。倒不如说为那光闪的美丽所打动。
——根据军方记录,不存在那一时刻即1944年11月7日上午10时左右美军轰炸机或其他飞机飞经该地区上空的事实。
可是我和那里的十六个孩子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全都以为那是B29。在那之前我们也见过几次B29编队飞行,再说除了B29没有什么飞机能飞那么高。县内倒是有小型航空基地,有时也能看见日本飞机,但都很小,飞不了那么高。况且飞机铝合金的闪光方式同别的金属不一样,而用铝合金制造的飞机只有B29。只是看上去不是大型编队,仅有一架单飞,这让我们觉得有点儿蹊跷。
——你是本地人么?
不是。我出生于广岛,一九四一年结婚,婚后来到本地。丈夫也当老师,在本县中学教音乐,四三年应征入伍,四五年六月参加吕宋岛战役,战死了。听说在马尼拉市近郊为火药库站岗时受到美军炮击,起火爆炸死的。没有孩子。
——那时你带领的年级的儿童一共多少人?
男女总共十六名,除去请病假的两名,这就是年级的全体人员。男生八名,女生八名。其中五名是从东京疏散来的孩子。
我们是去野外实习,早上九点带着水筒和饭盒离开学校。说是野外实习,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学的。主要目的是进山采蘑菇和能吃的山菜之类。我们居住的一带是农村,粮食还不至于怎么困难,但食物绝对算不上充分。而强制性交纳的份额又不敢马虎,除了少部分人,大家都处于慢性饥饿状态。
所以,也鼓励孩子们去哪里寻找食物。非常时期,学习无从谈起。那种“野外实习”是当时大家经常做的。学校四周自然条件好,适于“野外实习”的场所到处都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算是幸运的。城里人全都忍饥挨饿。当时来自台湾和大陆的补给已彻底切断,城市里缺粮缺燃料,情况相当严重。
第2章 绝密资料(下)
——班上有五个从东京疏散来的儿童,本地孩子同他们相处得好么?
就我的班来说,总的情形我想还算顺利的。当然,毕竟一个是乡下一个是东京中心,成长环境截然不同。使用的话语不一样,身上的衣着也不一样。本地孩子大半是贫苦农民子女,东京来的则多是公司职员或官僚家庭的孩子。因此很难说孩子们能互相理解。
尤其刚开始的时候,两伙孩子之间总有一种别别扭扭的气氛。倒不是发生吵架或欺负谁那样的事,只是不晓得对方在想什么。所以本地孩子只跟本地孩子、东京孩子只跟东京孩子在一起。但两个来月一过,相互之间就混熟了。孩子们一旦一起玩得入迷,文化和环境的隔阂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请尽可能详细地说一下那天你领孩子们去的场所。
那是一座我们常去野游的一座山。山圆圆的,像扣着的木碗,我们一般叫它“木碗山”。山不怎么陡,谁爬都不费力,从学校往西走不远就到。爬到山顶,以孩子们的腿脚大约要两个小时。途中在树林里采蘑菇,简单吃个盒饭。较之在课堂上学习,孩子们更高兴这类“野外实习”。
高空出现的仿佛飞机的光闪,一下子使我们想起战争,但那只是一瞬之间。再说总的来看我们都欢天喜地,心里美滋滋的。天气好得万里无云,风也没有,山里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鸟叫。在那里面行走起来,觉得战争什么的就好像发生在别处遥远的国家,跟我们两不相干。我们一起唱着歌走在山路上,不时学一声鸟叫。除去战争仍在继续这点,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清晨。
——目睹类似飞机的东西之后,全体人员很快就进山了,对吧?
是的。进山距看见飞机不到五分钟,我想。中途我们离开登山路,进入山坡树林里踩出的小道。惟独这里坡比较陡。爬了十来分钟,来到一片林中开阔地。地方相当不小,像桌面一样平平整整。踏进森林之后,四下鸦雀无声,阳光遮没了,空气变得凉森森的,而单单这里是头顶也光朗朗的,小广场似的。我们班每次爬“木碗山”,差不多都到那里。因为那里——不知为什么——能让我们生出平和友爱的心情。
到“广场”后,我们歇口气,放下东西,然后分成三至四人的小组,开始采蘑菇。我定下的纪律是:不得走去互相看不到身影的地方。我把大家集中起来,再三强调这条纪律。虽说地方熟悉,但毕竟深山密林之中,一旦在里头迷路,也是很麻烦的事。但到底是一伙孩子,采蘑菇采入迷了,不知不觉就会把纪律忘去脑后。所以我总是一边自己采蘑菇,一边用眼睛数点孩子们的脑袋。
孩子们开始倒在地上,大约是在以“广场”为中心采蘑菇之后的十分钟。
最初看到三个孩子一起倒地之时,我首先怀疑是吃了毒菇。这一带有许多很毒很毒的蘑菇,吃了足以致死。本地孩子虽然能够分辨,但还是会有似是而非的混进来。因此在拿回学校请专家鉴别之前,无论什么绝对不可入口——这点我固然一再叮嘱过,但孩子们未必全都听话。
我慌忙跑过去抱起倒地的孩子。孩子们的身体软成一团,活像被阳光晒软的橡胶。力气完全排空,像抱一个空壳似的。但呼吸十分均匀。用指头按在手腕,脉搏也基本正常。也不发烧。表情也平和,看不出痛苦的样子。不像是给蜂蛰了或被蛇咬了。单单是没有知觉。
最奇妙的是眼睛。那种瘫痪状态很接近昏睡的人,却不闭眼睛。眼睛极普通地睁着,像在注视什么,还不时眨一下。所以,并非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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