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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你同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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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说回家后我就不太清楚了,没有印象了,然后她俩一起追问我回家后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糟就糟在我自己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楚才向她俩去核实的,那时候
我五岁多,晓秋六岁多,晓春才三岁。如果放在现在这个年代,孩子们的小脑瓜都
像摄像机,什么事情都会被清晰地记录下来,可那个年代的孩子都小木头人儿似的,
经历过的事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更别说过了这么多年。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是父亲和一个陌生女子在家里。那个女人也许就
是张吧。但这个话在没有得到证实之前,我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我的姐妹们既然
都没有任何的记忆,我怎么能够往父辈身上泼污水呢?那个时候,如果算一算,张
还不到二十岁,父亲也还不满三十岁,那个年代,不满三十岁的父亲已是四个孩子
的爸爸了,在人们眼里,他大概是个中年男人了,他生活在那个格外严肃的时代里,
如果他和张的确是那时期就建立了关系的话,可见他们这俩人也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关于父亲不是个等闲之辈的评价还来源于我成长过程中断断续续听到的传说,
比如他少年时期个头极瘦小,却顽劣不驯,若有大块头的想欺负他,最终非被他制
服不可,后来他上了师范学校,竟文文雅雅地成了个小有名气的诗人,还常常被老
师请到台上给同学们讲课,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时候他被誉为“黑笔杆”,那时候谁
都知道他有一部长篇小说快要写完了,后来形势逼得他弃文从武,那个武大概就是
武斗时期吧。但是听说他在武斗打响的那个夜里当了逃兵,后来又过了近一年的逃
亡生涯,不知是听人们说的还是我曾经看见过,父亲在一个严寒凛冽的晚上戴着墨
镜、大口罩穿一件老羊皮大衣,坐在一辆双斗摩托车上,像化了妆的列宁一样,钻
进了无边的黑暗里。逃亡中人们传说他被人打死了,还有人说亲眼看见了他的尸体,
后来从“牛棚”里传来了他活着的消息,挨整、被批斗,像那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
他也受尽了磨难。
在父亲的传奇色彩中,只有一样是人们有意回避的,那就是他和女人张的关系。
我经常在想,不到二十岁的张当时应该还没有来到此地,即使来了,也应该是
直奔农村,她没有可能那个时代就跟我父亲搅和到一块儿?张的身世挺奇特的,后
来随着我家矛盾的日益激烈,我和她的关系简直就是豆腐掉进灰堆里,怎么都不是
个办法。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一些,是她自己跟我讲的,说是她母亲怀着她的那一年,
也就是一九四八年末,快过春节了,忽然解放的炮声在天津这座城市的四周惊天动
地的响起,她父亲当时带着身怀六甲的她母亲跟在逃往台湾的队伍里,可是他们却
没能走了,就在他们要登上飞机的一瞬间,一个非常紧急的任务又落到了她父亲的
头上,她听她母亲讲那个通知她父亲的使者简直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在人群里摔
了两跤才一把抓住她的父亲。当时她父亲的一个挚交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他从机窗
里探出身子皱了皱眉对她父亲说:寇侠,你一定要坐下一趟飞机,我在那边等你。
这大概就是命运吧,她父亲后来被解放军枪毙了!她算是个遗腹子,三岁时母
亲嫁了人,和继父关系一直不好,她说她十七岁就随着支边的人们来到了西北。
得知她有这样一个身世后,我甚至都想讨好她了,我多么想找到一个奇特的小
说素材,但我又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而不顾水深火热的大局,张还是看出了我的心
思,有一天她拿给我一张纸,这张纸上清楚地写着这样一些文字: 张冠侠
:祖籍河南禹县人,出身一个大官宦家庭,他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于一九四四年毕
业于黄埔军校,同年被送到重庆中美合作所受训深造,是当时军统头目戴笠的得意
门生。后被分配到天津任职,先后任警署署长和宪兵队长等;在后来的判决书上还
得知年仅28岁的张冠侠在当时的党、政、军、特均有官衔。
张递给我这张纸时脸上的表情非常漠然,她说:那些年,这张简历,就是要我
命的证据。现在无所谓了,你可以拿去当素材,以后,你想要知道什么,还可以问
我,我想我是能够提供你一些东西的。
我真想趁机再问问“武斗”之夜的情景,但是不能盲目啊,谁知道真相是怎么
回事呢?
也许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武斗的夜晚逃跑是跟他所谓的“女助手”幽会去了,或
者是他带着“女助手”临阵逃跑压根他就是个胆小鬼、怕死鬼。父亲也正是因此付
出了很大的代价。在多年中每每提及往事的时候,事件到此便嘎然而止了,早先父
亲也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申辩,说他根本不是临阵逃跑,是战斗打响的时间与他们预
定的时刻整整提前了十二个小时。事实上的确是提前了十二个小时,可他在那个阶
段干什么去了呢?那个阶段成为空白,父亲和别的人都回避了那个空白。所以说父
亲他只能承担“怕死鬼”的名声,他只能选择真正的逃跑。
对于那片空白,只有我有个模糊的记忆,并对那个记忆制造了某些特定的设想。
无论如何父亲没有想到那场注定要发生的战斗是在憋到极限的时候提前爆发了。
已经将死置之度外的父亲和他的女助手在那之前的宁静时刻悄悄地潜回了家里,他
知道,妻子此刻正在另一个战斗团里气势昂扬的坚守着阵地。他当时想:“这大概
是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夜了,明天;明天将是一个嚣张的、血肉纷飞的日子,也许会
成为后来的一个著名的纪念日。自己和眼前的这些剑拔弩张的勇士们将像初冬的芦
花那样,沸沸扬扬地向黄泉的路上飞去。
女助手已经无数次暗示过他,其实是明示,她那双固执的大眼睛里除了视死如
归的超然劲头,还有一种美目盼兮的幽怨神情,只不过后一种是她把目光对着父亲
时才流露出来的。她在提示什么呢?是要求?是临死前的一个愿望?当然只有父亲
才能够意会,更何况他和女助手有着同样的焦虑,是啊!人为什么在临死前不能了
却心愿呢?人为什么连死都不怕了还要怕什么名节呢?总之他们在一种不为外人所
知的默契中悄悄离开了。
我们也正是那个晚上逃回家里的,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我们被寄放在奶奶家
里,武斗已经开始的时候我们正过着好日子,那个晚上奶奶将煮好的芋头捞进一只
大碗里,旁边还有蘸芋头吃的一盘子红糖,房间里弥漫着使人垂涎欲滴的气味,也
就是在这时候响起一阵恐慌的敲门声。我们姐弟几人的眼珠子都快掉进冒着热气的
熟芋头里了,只恨这敲门人来的不是时候。奶奶说:先不许动。就挪着肥鹅似地身
体去开门。门一打开,我们都被吓住了,跌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水……
水呀。地下这个血人发出了可怜的低哀声。
我们看见,奶奶身体上那些过剩的脂肪在发抖,她踉跄着她的粽子脚本能地挡
住了我们这些孩子,但很快,她就稳住了自己,她捋了一下她那苍桑的白发就去把
我们喝水的大茶杯端来,一手扶起那人的脖子给他喂起水来。
那人喝足了水之后便昏迷了过去。快……快救人呀!救命、救命呀……
奶奶根本不知道,这个夜晚是刀枪失控的夜晚,是血光飞溅的夜晚,是人类成
批死亡的夜晚。她气喘吁吁地喊人去了,她呼救的声音在异变的夜空中显得孤单无
援。我们就趁这个机会溜了出来。
我们手拉着手在充满疯狂的大街上奔跑着,那闻所未闻的、群体的、似人非人
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我们从耸立在这座城市中古老的建筑之一“黑塔”的围墙外磕
磕绊绊奔跑着,四处乱飞的子弹从厚实的围墙里蹿出,在我们的头顶上方炸开,那
股浓郁的弹药味呛得我们涕泪横流。
除了子弹,还有钢鞭、绳索的骤响和骇人的惨叫。
我们被震耳欲聋的血腥空气吓得魂飞魄散,然而我们却奇迹般地穿越了死亡毫
发未损地溜回了那属于父母和我们自己的家里。
在那个堆着煤饼、煤球、铁炉子、黑黢黢的楼道里有着浓郁的煤烟味儿,我们
战战兢兢地不知从谁的脖子上取下了钥匙。晓秋说是她,她的脖子上整天挂着钥匙,
我说:我们就打开了门。晓春和晓秋同时睁大了眼睛像听一个与己丝毫关系也没有
的别人的故事:打开门你看见什么了?难道是爸和张在屋子里吗?她们俩问我的神
态除了好奇还有一些轻蔑,或者说是否定,特别是晓春,我已经看出来她非常不希
望我杜撰打开门以后的场面了,可晓秋却追问:打开门你到底看见什么啦?我说:
我看见了灯光。程晓春似乎松了口气,说:好了,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晓秋,
你不是让我给你参谋那件藏青色的羊绒大衣吗?我这会儿刚好有点空。
很显然,我的记忆到此就核实完了,她们没有给我提供任何的线索,我有很多
次差不多要亲自问父亲了,但话题一接近那里,我就开始不忍心,父亲很敏感,他
总是很快就把话题引向了别处。在我跟张单独来往的那些日子,她断断续续给我讲
了她和我父亲多年来的一些事情,但她也没有提起过那个“源头”,她说她是在最
落魄的时候遇见我父亲的,也就是她无数次为回城的事奔波在市委机关里的那些日
子,在她的语言里,我父亲就是她的恩人。是我父亲拯救了她,也就是说,他俩的
关系应该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的。但是,在我的脑海里,为什么“武斗”之夜那样
顽固地纠缠我呢?每当我面对她而又陷入那个情景的沉思后,她都会淡淡地笑笑,
内疚地说:给你们做儿女的添麻烦了!
“武斗”那个晚上的情节始终在我的思绪中沸沸扬扬,一开门我最先看见的真
是灯光,它是闪耀在里间屋那扇高高的小窗子上的,那是比较微弱、暗黄色的一线
光明,是父母亲身上特有的一种温暖的光照,多么开心呀,爸爸妈妈竟然在家里。
我们高兴地喊叫起来,但是并没有声音回答我们,里屋小窗口的那束灯光却突然熄
灭了,晓春那时正要开口大哭,是我一把将她拉进我的怀里,大概是我强烈的心跳
声吓住了她,她竟悄悄地伏在我怀里不动了,这时候父亲幽灵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
爸爸——我们重新雀跃了起来,妈妈——我们抢着往里屋冲去。等等——父亲挡在
了那个门口,父亲说:你妈妈还没有回来。我们在父亲的执意安排下乖乖地爬上了
外屋那张属于我们的大床。
没有人能给我对这一幕做一个证实,从那以后它便沉入了我心的最底层,多年
中家事里只要不涉及张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想起我童年的那一幕,只有矛盾指涉
到父亲和张最激烈的时候,那个情景才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昨天晚上我以为我是最后一个从父亲病房离开的人,我跟父亲约好第二天早上
要亲自送他进手术室并给他鼓勇气的,父亲笑着挥挥手说:好好好,没什么事情了,
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跟宗小河看看其它病床已经陆续躺下了的病人说:我们走
吧,病人们也该休息了。然后我拿了我的手提包,冲着父亲悄悄地做了一个“胜利”
的手势,父亲意会地笑着点点头,我们就向门口走去。张却在这个时候从门口走了
进来。
从父亲得病这个阶段,我们和张几乎是天天见面的,甚至在不觉中已把她视为
我们家里的一名成员了(程晓春夫妇除外),特别是刚刚得知父亲病情的时候,一
家子人背着父亲在决定是否去北京做手术的时候,母亲脸色苍白地说:去北京,我
一个人怎么行呀!张抢了一句似地说:大姐,有我呢,我跟你一起去。后来母亲也
坦诚地跟我们说过,张的那句话当时的确给她增加了不少勇气,她心里一下子踏实
多了。其实在场的我们无一例外都得到了她那句话的安慰,我想晓春也不例外,只
不过她永远也不会承认罢了。多年来我们被卷在父母亲潮起潮落的“风云”中,张
这个坏女人从早期的恶劣形象渐渐脱变成一个特别能干且非常热心的人,这对于我
的家人来说,从我们的心态上来讲已进入了一种不伦不类的境地,可以说抛开道德
伦理这个范畴的时候我们很想用亲朋好友的方式接纳她,尤其是我,我非常希望人
们都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宽容美好地生活着,但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那种苗头只
要表现出一点点,就会立刻遭到道德这条准绳的扼制,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立刻掐
死那种不正常的念头然后反问一句:这件事并不是出在你自己头上,试问?如果是
出在自己头上,你能够讲宽容吗?社会和别人能宽容吗?所以,张大概要永远处在
被动的位置上了。
从她在最晚的时候又来到父亲的病床前就可以得知,她早就不把“位置”这东
西当回事了,或者如她本人所说她从来没有想要把自己摆在“正位置”上。她曾经
跟我母亲做无数次交涉的时候(其实是我母亲每一次找到她头上的时候),一直口
口声声地说她没有一点要破坏我们家庭的想法,她也曾无数次向我母亲做过保证,
说再也不和我父亲来往了,但保证全成了谎言,后来我母亲大骂她骗子、厚颜无耻
和更多难以入耳的脏话时,她也摊牌了,她说实话跟你说吧,我今生今世与他根本
分不了手,就是我要与他分他也不会与我分的,就像他同样离不开你们那个温暖的
大家庭似的,对于你们家的家底儿,你知道的有多少,我就知道的有多少,也许我
比你知道得更详细,比如他对我说起你们家里任何一个成员的时候,他眼睛里流露
出来的温情是让人羡慕的,温暖的,他深爱你们家里的每一个人,可他从来没有当
你们的面说过,他是一个把自己的爱深埋在心里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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