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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罗伟章-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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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三》;语文呢,有《作文实验教材》《阅读题解答奥妙》,等等等等,我都数不过来了,反正背在身上,能把一个人压死的。另外,学生还必须参加保险,具体在哪家保险公司投保,也是上级规定的。这些事,你王老师听说过吗?你的心意我理解,可说到底,你也没啥可抱怨的。胳膊扭不过大腿,何况我们都算不上胳膊,我们都只是一根稻草!”
王安站起身,一高一矮地走了。
五
那个假期,王安一直在家忙农活。收了玉米,接着收稻子。玉米有的被土石填了,有的被成群的叼鹰吃掉了。叼鹰像松鼠那么大,没有翅膀,但能短距离飞行。它们从这根秆子飞到那根秆子,身轻如燕,抱住玉米棒,用两只前爪把外壳翻过来,尖尖的门牙将透黄的粒子挑出,吃得很有信心,很从容,也很优雅。最奇特的是,它们将玉米粒吃得精光,还知道把外壳还原,进行伪装。这样,农人就对它们疏于防范,直到收获的时候,农人才知道上了当,才骂一声:“这些挨刀的!”今年的稻子也很 惶,那些成熟早的谷粒,多被暴雨打掉,它们落在田里,又生出另一些秧苗,秋天已去大半,这些秧苗很快就会成为田野间的败草,成为某段干枯的记忆。不过,这些事仿佛都影响不了王安的心情,再怎么说,只要不卖,粮食是够吃的。他的腰伏得很低,沉浸于带着余温的土地的气息里。
当这个季节的庄稼都已归仓,新学期就开始了。
中心校没选他当先进。他跟闭校长谈过话之后,这件事情就再没有谁向他提起过。
王安有些伤心,但并不特别伤心。他想着那个女同学。他希望那个女同学回来,但女同学就像森林中的一片叶子,你只看见森林,却不知道那片叶子隐藏在哪一根枝丫上。放暑假的当天,王安就给那女同学去了封信,一个月后也不见回音,他想她是不是换地方了?于是跑到李家村去,去她夫家问情况。她公公婆婆都在,提起她就骂。两个老人把儿子的死怪罪到了儿媳身上。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那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他们不能与那种力量抗衡,只知道儿媳在儿子身边,儿子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盒子里的一把灰,所有的责任就应该由儿媳承担。王安在老人家里坐了很久,希望他们怒气平息后能够告诉他那个女同学的地址。因为大半年前,是由她把骨灰盒送回来的,她离开的时候,不可能不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们。两个老人的怒气确实平息了,但接下来就被悲伤压倒,鼻涕口水把前襟都湿透了。王安明白,自己坐在这里,不仅没什么结果,对两个老人还极不人道。他去问了李家村别的人,结果没一个人能说得清,因为自从她把丈夫的骨灰盒送回来后,李家村里里外外的人就再也没见过她。王安只好照原地址又写了信去,接连写了三封,都不见回音。
那个人不在他的视野里。
事实上,当年做同学的时候,他们也没怎么接触。但有一回王安记住了她的眼神。
那是某个阴沉沉的天气,放午学的铃声一响,教学楼就决了堤,奔涌出的洪水就是饥饿的学生。王安读初中的学校,位于泽光镇对岸的半岛上。虽是县立中学,但在里面念书的,多为农家子弟。他们最深的渴望,并不是读书,而是吃饱饭。每当放午学和晚学的铃声一响,老师还没宣布下课,他们奔跑的姿势已经做出来了。在操场的那一边,在洋槐丛中的食堂里,醉人的饭菜香味比知识更有质感。王安瘸着腿,明明知道跑不过人家,但他总是奋力向前。他跑起来的姿势就像在蹬滑板车。许多时候——真的有许多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像动物那样四蹄奔跑。这样一来,别人用两条腿,他不算那条短了几公分的瘸腿,也有三条,他就可以跑得更快,就能够最先把食物刨进嘴里。在那个云厚风高的阴天里,王安就想着这件事。
操场边上也种着洋槐,大概是人来人往太过频繁,将表层的土带走了,褐色的树根暴露于外。把脸拼得血红而且想着自己有三条腿的王安,没有注意到这些树根,于是被绊倒了。那一下摔得很重,牙尖磕在树根上,扎破了树根褐色的老皮。绊倒之前,他的身后还有一些人,可那些人迅捷地从他身旁射了出去。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没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抢到食物。
在他还没爬起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双眼睛。
她站在那里,盯住他,哀伤的、湿漉漉的眼睛里照出一个残疾人的影子。
那个影子被她的眸子深深地含住,不愿意松开。他也盯住她。
他叫王安,她叫李小苹。
李小苹并没上前拉他一把,两人也没说一句话。
王安不是爬起来,而是有模有样地站了起来,摸了摸疼痛难忍的牙齿,把身上的灰土拍去了,才向前走去。
他没再跑,而是走。
那双眼睛教会他什么是尊严。
从那以后,王安再没有跑到食堂去“抢”过饭。
他就这样忘不了李小苹。高中毕业回到乡里,他就老是以故作不经意的口气,不断打听李小苹的消息,知道她订婚了,结婚了,跟男人一同出门打工了,生孩子了,男人死了。
也就仅仅这样了……
开学不久,上面传出风声,说偏远地区的农村学校要减免学费。这风声并不是王安首先听到的,而是家长传达给他的。家长们问:“王老师,不收学费是不是就不交钱了?”王安说书学费包括书费和学费,既然只说不交学费,恐怕书费还要交的吧。当时几个家长就跟他争执起来,家长们说政府都说不收钱,你有啥权利收?家长们脸红脖子粗的。只要提到钱,就等于是点到他们的命脉,让他们显得特别的激动,特别的惊恐和愤怒。王安把两只手往下压,说:“对不起,这件事我还没听说过,我反正听上面的安排,他们说怎么收就怎么收,他们说不收就不收。反正这学期你们谁也没交过一分,也不存在我退你们钱的事。”家长们一想这也是个道理,但他们还是很激动,说我们都听说了,你是老师,是校长,怎么就没听说过?接着又说,你一定是听说了,只是不想告诉我们,到时候我们把钱交上来,你就私吞了。
王安许久没回话。他的话变成了一根根骨头,卡在了喉咙里。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和家长也成了敌对的双方。他比不上那个草创南山小学的秀才。
连续好几天,王安都被家长们纠缠。
为掏出一个确切的信息,他只好利用周末去镇上,找到了闭校长。
闭校长说:“我没见到文件,没有文件就等于什么事也没有,你作为一校之长,不要跟着瞎起哄。”
王安说我没有瞎起哄,但我要给家长们一个交代。
“我都不能交代,你能交代?”
王安说:“好,我就对家长们说,连闭校长也没见到文件。”
闭校长把鼻头皱起来。他身体那么胖,鼻头却很小,坐着呼吸也像喘息,像在跟谁发怒。他皱了一会儿鼻头说:“这样减那样减,教师的收入怎么保证?——胡扯!”
其实他已经看到文件了,文件上减免学费的范围,不仅指农村学校,还包括泽光镇这样的中心校,这让闭校长很为难。这几年来,教师们都在跟他闹待遇,教师们看到贪官成了巨富,看到生意人发了大财,甚至看到农民工寄回那么多钱,心里很不平衡。说再这么下去,我们当教师的连农民工也不如,难怪南山小学的靳老师和胡校长要走人。闭校长经常听到这些话,耳朵听出了茧子,他心里很想说:“我没用铁链铐住你们的腿,你们想走,尽管走就是!”但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那不是一个校长该说的话。再说大家共事这么多年,或浓或淡的感情总是有的。他正在想法让中心校搞一点什么第三产业,过年过节的时候用红包去堵一堵大家的嘴,稳一稳大家的心。谁知这边的包还没鼓起来,那边的洞却裂开了。他觉得上级只知道发号施令,也不想想下面的难处。几天前,他就给镇政府和县政府都打了报告,申述了自己的理由,表明就算村小减免学费,中心校也不应该减。但他心里也清楚,这种报告可以作为一种声音,但并不起什么作用,就像鸟发出一种声音,听不听都在别人。
王安带着一个很不明确的信息回了南山。那天他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山里,所谓天黑,就是天地慢慢收拢,像口袋一样把什么都捂起来。还没进院坝,王安就听到上面传来闹闹嚷嚷的声音。那是兴塘村的家长们在他家里等候他。母亲刚割完猪草,收拾了杂活,把银珠抱在怀里,坐在昏黄的灯下,一言不发,王安站在门口,看到了母亲的白发,也看到了她在阴影中愁苦的脸。王安叫一声:“妈。”
那时候,银珠的眼皮子早就被瞌睡密密实实地缝起来,听到爸爸的喊声,眼睛猛然睁开,从奶奶怀里溜下来,挤过人群,跑到门口迎接爸爸。因走了那么远的路,王安像是又瘦了一圈,汗水从他脸颊上流下来,汗水也比往天瘦。他弯腰把女儿抱起来,请那些站着的家长们坐。家里只有几根窄如手掌的条凳,早就放满了屁股,已没地方坐了。王安抱着女儿往柴屹崂走,柴屹崂里堆满了青冈叶,他就坐在青冈叶上,还没坐稳,有家长就提出了他们关心的话题。母亲不高兴了,咕哝着说:“等人家歇口气嘛。”银珠也奶声奶气地说:“等我爸爸歇口气嘛。”
王安笑了,把女儿搂得更紧了些,说:“连闭校长也没见到文件呢。”
家长们失望得腿都软了。
但毕竟是一个村子的,他们总不能跟王安吵架,只是骂镇政府,骂闭校长,骂得肚子咕咕叫才离去。他们大多还没吃今天的第二顿饭。
次日是星期一,中午的时候,学校来了很多家长,都是外村的。他们的消息那么灵,知道王安昨天为减免学费的事专门去了趟镇上。王安还是那样回答:“连闭校长都没见到文件呢。”
家长们觉得王安跟闭校长他们贯通一气,但也明白最终作决定的不是王安,也只能骂一通就走了。他们都是衰迈的老人,家里埋人的农活在等着他们。
可是,邻近的几个镇都开始减免学费了!这消息同样不是王安首先知道的,而是家长们先知道的。这一次,他们没有时间亲自跑到学校来问王安,而是让孩子带话。王安对学生们说:“有这回事吗?如果其他镇都减了,我们镇恐怕也快了吧。”孩子们都是带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旨意来的,学着大人的口气说:“王老师,我们镇啥时候开始减?”王安突然有些不耐烦,他觉得这不是孩子们应该问的话,他说:“你们是学生,读好自己的书,钱的事不是你们该操心的。回去告诉你们的家长,反正王老师不会坑你们。”
谁知道,第二天,就有六个学生没来上学。
那些把孩子扣下的家长,倒是让附近的学生娃带了话,说他们这样做,不是对王老师不满,而是对镇政府和镇中心校不满。
辍学是有传染性的,尤其在南山这样的“鬼地方”。短短两三天内,教室就空了,像遭了灾荒的庄稼地。玉米被毁了,稻子被毁了,指得出个道理,而且对这道理往往是听天由命。学生辍学,王安却指不出道理,指出来也心里不服。他去各班点名。他本来不需要点名,谁来了,谁没来,他看一眼就明明白白。可是他偏要点名。他这时候有一种自虐的心态。点了名,王安就让教室里的学生一个一个地站起来,他走到学生面前去,摸摸他们的头。放学后,他再没时间帮助母亲干农活,也没时间抱一抱女儿。他去辍学的孩子家里走访,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你们反正还一分钱没交,到时政策下来,学费不交就是了,你们着什么急呢?”
这话不能打动任何一个人。政策迟迟不下来,他们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信任。
王安劝别人不要急,他自己倒急了,他硬着脖子说:“如果这学期泽光镇还不实行新政策,学费全由我王安贴行不行?”
这显然是大话,你王安又不是当年的秀才,秀才有那么多田产,而你王安却是南山上的穷吊子,这事谁不知道呢?你的老账是否还清了也难说,捡来的女儿也大了,快到上学的年龄了,你把自己卖了,也拿不出钱帮那么多人缴学费。退一步讲,就算你有那个能耐,家长们也不感兴趣。说穿了,他们早就不想让孩子读书了,即便不交学费吧,书费还得交,即便书学费全免了吧,孩子呆在学校里,还不是白耗!虽在深山之中,但他们也听说了,现在的大学生毕业国家也不管,也找不到工作,也只能去给别人打工——与其花费无数的钱财读完大学再打工,不如现在就去!
那些个子大一些的孩子,比如乒乓球打得很好的周汉,辍学没几天就去镇派出所办了个假身份证,到福建与父母会合,进木材厂打工去了。
王安辛辛苦苦地跑了十多天,连周围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劝他:“跑啥呀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得着吗?未必你有本事一根索索去把那些失学的家伙捆进学校?”王安想这话有道理呀,就不再跑了。他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鸟喜欢迎着阳光欢叫着飞翔,有些鸟则一辈子默默地躲在岩畔底下或阴湿的谷底。森林不会因为有这样的鸟就不成其为森林,太阳也不会因为有这样的鸟就不再升起。
天底下浮出水面的人物和事件,永远都只是冰山一角,王安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灯下看着女儿那张可爱的圆脸,听着女儿安详的鼾声,才会想想她的未来,心里也才涌起惆怅。这种惆怅在低垂的天幕下,静悄悄地延伸……
中心校终于动作起来了。在这段时间辍学的孩子,不仅是南山小学,其他好多村小都有类似现象。有些地方还出现了老师跟家长打架的恶劣事件。家长要孩子辍学,孩子基本上都跟南山小学一样,钱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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