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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鲍 庄-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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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轻了,又觉得空了。他慢慢地走着,觉出了饿,口袋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
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过邮局,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他注意到一张报纸
的下角有一块目录,是省里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何不向他投一稿试试呢?他忽然
想到。不由激动起来,血液向上涌去,脸红了。他镇定了一会儿,默记下那刊物的
地址。然后,走进邮局,在角落里坐下,翻开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没有人瞅见。邮局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头,
在缝一只包裹。那老头象是个先生,文质彬彬的样子,戴了一副框架发黄的眼镜,
笨手笨脚地拿着一管大针,一针一针缝合着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鲍仁文偷
看了一眼。
  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说,卷在一起。

  柜台里的人问他:“是什么东西?”
  “稿子。”他迟疑了一下,脸红了。
  “什么?”那人不明白。
  “稿子。”他说,脸又白了,好象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过了秤,然后又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鲍仁文瞅
在眼里,怪心疼的。就好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去远门游历去了。
  从邮局出来,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太阳落了,黄黄地照着路边的土墙。有人
进了馆子,传出划拳声。猪,哼着。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什么时候可以到省城了。他从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
他从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东西可希望了。
  他觉着很幸福,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没合上调,哼得难听,赶紧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他看不见晚霞,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阳落到地边上,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来得晚,草箕子里还
差点儿才满。
  “文化子,你每日价,在学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小翠子问道。

  “上课呗。语文、算术、地理、历史、自然……学习就是了。”文化告诉她。

  “学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里也勾不起来,割猪菜割得多笨!”小翠
子讥笑文化。只有在湖里,对着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着呢!”文化子不服气,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
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显摆。
  “你说说看!”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儿来的?”文化问。
  小翠噗哧笑了:“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呗!我当你知道什么哩。在学校里就学了
这个?躲滑罢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与她斗嘴,继续深入问道:“娘是打哪儿来的?你会说娘是
姥姥肚里生出来的。姥姥打哪来的?姥姥的姥姥打哪来的?”
  小翠果然被问住了,扑闪着大眼睛,不吱声了。
  “告诉你吧,人是猴子变的。”文化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
  小翠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你看,猴和人象吧?活象!”
  “那,猴又是什么变的呢?”小翠怔怔地问。
  “猴子,是鱼变的。”文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出来了。
  “咋是鱼变的?”小翠困惑极了,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象。
  “你知道吧,这是地球。”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个格愣,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
要性:“就是咱们住的这地。”文化用脚跺跺地,又伸出胳膊划了个圈。
  小翠转头看看周围,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象闹水的时候。”小翠轻轻地说。
  “你们那地方也闹水?”文化问。
  “差不多年年闹。我小时候,刚满周岁那一年,闹的可凶。听俺娘说,没天没
地了,只有水。”
  “你能记得?”
  “我记得,……有一条长虫。”小翠怔怔地说。暮色越来越浓,她的眼睛在暮
色里闪亮着,象两颗星星。
  “回家吧。”文化有点害怕。
  “割满了就走。”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头,割了一棵七七芽:“回家吧!”
  “你割不满没事,我割不满可不管。”小翠忽然气了。
  “瞧你说的,我娘就这么偏心吗?”文化有点难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没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说哩!”文化也有点气了。
  “咋是胡说?你娘为啥叫你念书,不叫你哥念书?”小翠回过头,一双黑黑的
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说不出话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哥人老实哩。”
  “谁稀罕他老实。”小翠子提起草箕子,跨过两条芋头趟,又蹲下了。
  “老实人靠得住。”文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脚麻利地割着猪菜。她眼尖,哪儿有猪菜都逃不过她的眼。她
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翠说话了。
  “文化,你往后给我讲讲,你们上的学吧。”
  “管。”文化说,又加了一句,“那还不管。”
  小翠说:“我不会亏待你,我唱曲儿给你听。”
  “唱个‘十二月’。”文化子立马说。他是从那些二流子嘴里听说有个“十二
月”,也不知“十二月”究竟是什么,想得心里痒痒的。
  小翠子稍停了会,唱了一句:
  “正月里来本是个新年。”
  她调门起的很高,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颤颤的。文化觉着,小草抖索了一下。
四下,毕静。
  “喜欢笑那哈万象更新。牵挂个美少年,知心人难见,相思对谁言……”她哀
哀怨怨地唱着,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听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觉出那
一股凄戚很对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着,文化子凄凄戚戚地听着。
 
                                 王安忆·小鲍庄                   
                                  十五

  捞渣会给鲍五爷送煎饼了。这倔老头才怪,谁送他饭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
人家饭,他便真成绝户了。可是捞渣给送去,他便为难了。看看那张小脸,不收就
觉着不过意。
  捞渣会的拉呱了,见鲍五爷一个人孤得慌,晓得同他问长问短地解闷。
  “吃过了吗?”他问鲍五爷。
  “吃过了,你哪?”鲍五爷搭理他。
  “吃过了。”
  “吃的啥饭食?”鲍五爷问他。
  “吃的面条子。”
  “不孬。”
  “你吃的啥?”他问鲍五爷。
  “煎饼,稀饭,臭豆子。”鲍五爷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儿。”他拿给鲍五爷看。
  “是蛐蛐儿。”五爷点头。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爷笑了:“这鬼。蛐蛐儿咋说男女,要说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
  五爷自己默了一会儿神,感叹道:“要论起来,说男女也没错,也是个性灵。”

  “把它放了吧!”捞渣忽然抬头说。
  “放就放吧。”五爷说。
  一老一小看着那蛐蛐儿一蹦,蹦没影了。
  捞渣和鲍仁远家二小子说“斗老将”。鲍五爷帮着捞渣捋杨树叶子,捋了满满
一大鞋壳,一小鞋壳。鲍五爷捂一只鞋,捞渣捂一只鞋,一捂捂两天。捂出来的杨
树叶梗子,黑得油亮,比麻还韧。鲍仁远家二小子的杨树叶梗子捂得嫩,拉不过捞
渣。斗一个,断一个,斗一个,断一个。急眼了,越急越断。捞渣就把自己的换给
了二小子。然后,二小子便翻本了,斗一个,赢一个,斗一个,赢一个。捞渣输惨
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鲍五爷在边上瞅了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
他问捞渣:
  “捞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将’全换给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说。
  “你输了不难受吗?”
  “难受。”
  “那你还换给他?”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又说。
  鲍五爷不问了,看看捞渣,在他稀稀拉拉的黄头毛上胡撸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停了一会儿,自语似地说:
  “你也该让他,论起来,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听得见一只货郎鼓响: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鲍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庄东大路上走两步,见有没有送信的来。大前天迎到一
回,有两封信,一封是鲍彦海家大小子打金华部队上来的;一封是鲍二爷家的,打
关外来的,鲍二爷家里的是那年他闯关东从关外带来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
却没有信,送信的只是打这里路过,往大刘庄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远远地听见有什么在响:叮咚,叮咚,象是一只货郎
鼓,渐渐的才看见过来一个人,是个走路的,担着货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后是太阳,红通通的停在大路的尽头,他走在大路上,货郎鼓叮咚叮咚响
着。
  “兄弟,你见没见有骑车子的往这边来?”鲍仁文大声问道。
  “没有。”卖货的回答。走近过来了,剃得雪青的头皮,黑黝黝的脸膛子,宽
肩大膀,嘴唇上的胡子却还没硬,软软地趴着。
  “大哥,前面的庄子叫什么名?”他问道。
  “小鲍庄。”鲍仁文回答他,慢慢转过身往回走。
  “哦,这就是小鲍庄。”小伙子说,和鲍仁文齐着肩走,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

  “怎么,你知道小鲍庄?”鲍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鲍庄的名声可响哩。都知道这庄上人缘好,仁义。”小伙子说。

  “哦。”鲍仁文不再问了。
  小伙子东张西望着,早有几个小媳妇听见货郎鼓声音,探出头来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让我挑个顶针儿。”有人喊。
  回头一看,见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台子上走下来。她黄白的皮肤,头发在脑
后随随便便窝了个纂,耳朵边上散落下几络头发。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象就
前后披了块布,闪闪忽忽,飘飘荡荡,结实的身躯时隐时现着。她走到货郎挑子跟
前,低下头,在匣子里挑顶针儿,手腕圆圆的。垂下的眼睑上长着密密长长的眼毛,
是个毛呼眼。
  “收工啦?大文子。”她招呼鲍仁文。
  “买针啊?二婶子。”他招呼鲍彦川家里的。
  又来了几个媳妇儿,要买针头线脑的。鲍彦川家里的,挑个顶针儿挑个没完了。

  “他二婶,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银的来。”鲍彦山家里的说她。
  “我就是买根针,也要挑个可心的。”她回答,耐心地挑着。“大兄弟,打哪
儿来的?”鲍彦山家里的问他。
  “打山那边来的。”
  “家里有父母吗?”
  “没了。”小伙子翁声翁气地说。
  “有兄弟姐妹吗?”
  “没。”
  “呀,是个苦命的孩子。”鲍彦山家里的抬起头看他,看他宽鼻大眼,生得厚
道,不由怜惜起来。
  鲍彦川家里的正试着一个顶针儿,试戒指似的。这会儿回过头来问:
  “你叫个啥名儿?”
  “拾来。”他说。他发现这女人的声音好听,低低的,厚厚的,听起来就好象
一股温吞吞的河从心上淌过去。
  她终于挑好了,把一个两分的分币递到货郎手里,温呼呼的,有点儿潮。
  一群媳妇姊妹围着他,都抬头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娘们同情地叹息着。
  拾来脑门上开始冒汗,虽说别扭,可心里却暖和和的。自打走出冯井,他第一
次露出了笑脸儿。
  那么些媳妇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腾,他一点不生气,蹲下来,拔
出烟袋。烟荷包里却挖不出烟了。忽然,“啪”的一声响,一样软呼呼的东西掉在
他手上,一个烟荷包。抬头一看,那买顶针儿的二婶正看着他,说了声:“吸吧!”
转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挂在身上,飘飘忽忽的上了台子,闪进一扇门里。
  这天夜里,拾来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鲍秉义挤一床。晚上,牛棚里照例挤了一
屋人,听他唱古:
  “写一个七字把腿翘,关老爷乎提偃月刀。
  我问老爷哪儿去,霸王桥上去逮曹操。
  写一个八字两边排,八仙随后过海来。
  兰彩和撕掉阴阵板,四海龙王又糟糕。
  ……”

                                  十八

  鲍彦山家里的很纳闷: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转,怎么猛的一下,开始长
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杆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么时候圆了,结实了,胸脯子
满满的,小腿肚子鼓了起来,尖下巴颏子圆了。女大十八变,变俊了,水灵了。
  多少人同她说:“该给孩子圆房了。”
  她同男人商量:“该给孩子圆房了。”
  建设子已经二十四,该圆房了。
  小翠子觉出了不对劲。她娘待她和气多了,那天失手打了个碗,也没说她,只
叫她扫干净碗渣子,别让捞渣扎了脚,便完事了。文化子却又远着他,不再与她说
长道短的了。建设子白天黑夜地收拾里屋,往地上垫土,往墙上抹石灰。而庄上那
些大嫂大婶们,都对着她挤鼻弄眼的,诡计得很。
  小翠子把捞渣从屋里拽出来,带到井沿上,问他:
  “捞渣,翠姐待你好不好?”
  “比亲姐还好。”捞渣说。
  “那你为啥骗翠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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