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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1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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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那一刻,上帝替托尼作了选择。 
  不知海伦对于曾祖父那幅画的解释有多少可信度,更不知海伦是为他排遣还是为他导读,反正白海伦对曾祖父的那幅画,不知是有关哲学、还是艺术、还是人生的长篇大论后,她在托尼眼里,也变成了一幅画,一幅经得起推敲的画,尽管在不同角度、不同光线下,展现的魅力不同,可是并不费解,只是永远让他感到新鲜而已。 
  而情爱,应该是留有余地的。 
  于是这两个初始并不十分投契的人,最后却结成了夫妻。 
  托尼娶了毫不出色的海伦,让那些美女大跌眼镜。她们说,如果非要说海伦有什么出色之处,还不如说她的托尼出色,她是沾了她的托尼的光。 
  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种论调大错特错。单从托尼对待安吉拉留下的、那半幅画的态度,和海伦这幅“画”的态度,就知道他最后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他们平静地结了婚,平静地生了一儿一女,平静地过着日子……平静得就像教堂里的赞美诗。 
  不平静的只有海伦的托尼,每天清早,都在急不可待地等着海伦和托尼的醒来,然后就是雀跃不已,总像与他们久别重逢的样子,直到老态龙钟的时候,照旧不管不顾、上窜下跳,难怪医生说它死于心动过速。 
  海伦的托尼死于1985年,那一天,恰巧他们的儿子亨利出生,亨利出生的喜悦,多少转移了托尼和海伦,还有毛莉失去它的伤情。 
  他们的儿子亨利喜爱棒球运动,是全美最有名的投球手之一。尤其当他跃起接球的时候,有个姿态总让海伦想起她死去的托尼,其实亨利成为投球手的时候,它已经死去多年。 
  只是女儿毛莉有点奇怪,天生不爱男人爱女人,也不喜欢读书,中学没毕业,就自找门路过生活了。 
  毛莉做过许多工作:好比医院的护理员。院方很喜欢她,因为她的力气比一般女护理员大,搬运病人是个很费力气的活儿。但是她吸烟太多,而医院禁烟,她又不能戒掉吸烟的习惯。 
  当过火车检票员;后来又做了清洁工,每周、或两周,到某户人家打扫一次卫生。她很喜欢这个自由的、不必按时上下班的工作。 
  两个孩子都没有受到高等教育,但个个都是知足者常乐的派头,很像他们的父母。 
 第五章 
   
  一 
  乙酉年末,普天华人同庆的那个夜晚,叶楷文婉谢了几个饭局,又放弃了与某个所谓上流社会的女人,共进烛光晚餐的机会,而是留在家里,洗手、研墨、展纸、写字。 
  谁能说这不是度过除夕最好的方式? 
  他总是觉得“来日方长”的说法,相当的不负责任,让人们以为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其实对任何人来说,一瞥、一笑、一行、一瞬……都是有去无回、永远不再的风景,都是永诀。 
  如此这般,他为什么不挑选自己最喜爱的方式,度过每时每刻? 
  说不定明天他就没有了写字的兴致; 
  说不定明天写出来的字就没有今天写得称心如意; 
  说不定明天就会发生车祸,让他失去右臂; 
  说不定明天医生就对他说,你的右臂患了骨癌,必须立即切去,从此以后就是最蹩脚的字,他也写不出了…… 
  说的都是比如。 
  可说不定哪一天,那些“说不定”就会变为“既成事实”。 
  好比那年去到龟兹,几乎丧命不说,死而复生之后,他那男人的顶梁柱,突然就萎顿下来,此后便像去了势。 
  比起所有的“说不定”,对一个男人来说,再没有比它更大的锥心之痛。 
  想当初,真是杀遍床上无敌手。 
  如今他想要个女人,或明媒正娶个女人回家,已非难事。哪怕去了势,几百万拍在她们眼前,看哪个女人还有嗓子高喊“女性”、“女权”。君不见那些大太监,不是照旧“娶妻生子”?问题是他自己丧失了“性”致,干脆说,看哪个女人都不上眼。如果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变成这样的残疾,不如青春年少时抓紧时机多干几场。 
  叶楷文对“眼前”的参悟、珍惜,可能就是由他对“说不定”的迷信而来。同样,这也可能是他来美国定居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并非人们所说的羡慕西方的物质生活。 
  在国内的日子已经相当不错,但他喜欢随心所欲。可是国人不但自己不随心所欲,也不许他人随心所欲,举手投足都得忍受人们的“说法”。 
  而在纽约,谁也不管谁。自由自在到即便死在当街,除非警察,没人会关心他的死因,是吸毒、自杀、他杀,还是心脏病突发……看起来相当无情无义,可话又说回来,无情无义难道不比假情假意更好。 
  叶楷文认真地洗过手之后,才去打开锦盒,从锦盒里郑重地取出一块墨,像守财奴检阅自己的财富那样,怎么看也看它不够。 
  他虽不是书法家,墨却是块好墨、老墨,尽管墨衣皴裂,内质品位依旧,轻轻叩击,似玉佩相击。干脆说吧,在他看来,好墨即是一块好玉。 
  卷起袖子,在墨池中点人些许清水,将墨块探人墨池轻轻研动,随着手腕悠悠的转动,墨块渐渐散发出清凉开窍的麝香味儿。 
  说起来有些夸张,每当烦恼无名之时,嗅一嗅墨香,竟成为叶楷文消解烦恼的妙方。 
  他的书法谈不上高明,但这块墨却为他的书法增色不少。用它写出的字,每笔、每画都泛着紫黑的暗光,那落笔、运力蕴含不多的字,便有了一种资质深藏不露,却又显出不可等闲视之的高妙。 
  不像那些廉价货,墨色极黑,无论用于写字还是作画,极乏层次,何谈韵味。不是行家不晓得,以为凡墨即黑,既黑即可,岂不知区别之大,就像面对此生难再的真迹与遭遇赝品的无聊。 
  宣纸也是多年前从中国带回的,现今该算是品质上乘。 
  有道是好马还须配好鞍。 
  所谓文房四宝,缺一不可,如果只有一方好砚,笔、墨、纸皆等而下之,可不就像偷儿穿了一件偷来的乔治·阿玛尼上衣;或是晚宴上的餐具、酒具、酒水、菜式……无不精美,台布、餐巾却是人造纤维,餐台上的花儿是塑料制品,服务生的袖口上有油渍…… 
  之后,又从笔架上取过一支长锋笔,在砚池里轻蘸几下,又在池沿上反复舔着,那支笔渐渐就像有了思想…… 
  突然就想起毛莉第一次来家里打扫卫生的事。 
  他从未告诉毛莉,如何收拾他的书案,而且一般来说,他也不愿意让清洁工来整理他的书案。别看他的书案很乱,但是乱中有序,自有条理。可是那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必须马上出去办事。由于离去匆匆,没有来得及向毛莉交待,不要收拾他的书案。 
  没想到回家时,书案上的东西有规有矩,就像他自己偶然兴来收拾的一模一样,最奇怪的是那些前夜用过,只是匆匆冲洗而又冲洗不甚彻底的毛笔,每支都用清水漂洗过,涮得干干净净,并悬挂在了笔架之上。 
  真是不可思议。 
   
  二 
  应该说他和毛莉·约翰逊有缘。 
  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是相当理想的雇主和佣人的关系。毛莉对他绝对没有“灰姑娘”之类的梦想,叶楷文也不曾想过与女佣人“一夜贪欢”,当然他的“二弟”不行了也是个原因,而毛莉不但不是灰姑娘,也不是姑娘,毛莉是“男人”。 
  那一次叶楷文给职业介绍所打电话,想找一名清洁工,说好第二天面试,可是毛莉打来一个电话,说是非常抱歉,临时有事无法前来。 
  好在他也不急于用一个清洁工,也就放下了这件事,一放就是几周。再次联系职业介绍所,对方问他,是继续与毛莉的约谈,还是另选他人?据职业介绍所的人说,在此期间,毛莉不是没有其他机会,可毛莉一直坚持必须与他面试之后,才能与其他雇主面试,除非他取消这个意向,并且说,未能面试都是她的责任。 
  换了别人,可能不会对这个毫无肯定结果的约定,承担什么责任,因此叶楷文认为毛莉是个有职业道德的人。 
  与毛莉的面试也不太寻常。毛莉一见他就高高地挑起眉毛,“天哪,家里人都说我长得谁也不像,原来这里有个人和我相像。” 
  他一回神,可不,毛莉不过比他的头发颜色稍浅,同时多了一对乳房而已。 
  后来才知道,毛莉的女朋友那一阵闹情绪,非要与她分手不可,对毛莉来说这是非同小可的事,她必须为挽回她们的关系作一定努力。最后的结果好像很不理想,所以毛莉初到时情绪低沉,沉默、吸很多的烟,工作态度并不十分踊跃。 
  没想到毛莉第一次来打扫卫生,就给他如此一个意外。 
  他问毛莉:“你以前为中国家庭工作过?” 
  “不,这是我头一次做清洁工,从前我是火车上的检票员,按时按点上下班,但是我的女朋友说她不喜欢那样教条、有时还得上夜班的生活,我只好辞职……她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不过我现在喜欢上了清洁工的工作,它使我对时间有了一定主动权。” 
  “那么你又如何知道我书案上的东西,哪一样应该摆在什么地方呢?” 
  “我根本不知道,就那样摆了,你说好,我又怎能说不好。” 
  毛莉是个不大喜欢甜言蜜语的人,话也不多,从不好奇他的所作所为。不像从前用过的女佣,不是废话连篇,就是打探他的生活,尤其好奇为什么没有女人在这里过夜。好像她们特别希望有女人在这里过夜,一旦有女人在这里过夜,她们也就有了机会似的。 
  而毛莉你就是给她一个好话,她也不怎么领情。给她好话她也那么干,不给她好话,她也那么干。 
  他那杂乱无章的公寓,竟被毛莉调理得一丝不苟,逢到“哥们儿”来访,总会单刀直入地调笑他,“你是不是有位神秘伴侣,不然一个单身男人的公寓如何竟比女人整洁。” 
   
  三 
  叶楷文的书案上,除了笔墨纸张,什么装饰都没有,连一盏台灯叶楷文都没有安放,为的是尽显书案的品格。 
  当年他刚到纽约,走投无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落魄。整天在街上逛荡,希望捡到一个什么救命的机会。 
  那日又在莱克星顿大街上逛荡,却鬼使神差地进了一家寄存公司。 
  起先,他不过对这张书案瞥了一眼,并没有看出它的好歹。它就那么灰头土脸、被遗弃在寄存公司的一个犄角里,压在许多旧家具的下面。那些家具哪一件都比这张书案打眼,有些甚至相当浮华,大多有些来历,比方出品的时代,说起来都是如雷贯耳。 
  这些旧家具,大都是当年住在曼哈顿的人家搬离时,不便带走又舍不得丢弃,只好付一定费用,委托这种公司代为保管,待日后在某处定居再来搬运。 
  人世沧桑。由于各式各样的缘由,人们不得不一件件放弃曾经的拥有,何止是家具,哪怕是皇上老子钦赐的宝物,也只好罢手。于是这些家具就成了无人认领的孤儿,寄存公司的库房越来越满。 
  曼哈顿的地价是什么地价,哪里是寸土寸金,那是寸土寸钻石,所以价格极其低廉地就把这些积存的家具,打发给愿意认领的人家。 
  他为什么会在这张书案前驻足? 
  世间每一事物的存在、发生,其实都有缘由,只是人们不求、或无法求其甚解罢了。 
  发生在叶楷文身上所有的改变,比如,一旦想到五塔寺那个砖缝下有个小乌龟,就有一只小乌龟;梦见某人,某人便可能不久人世等等,都不如他突然具有了对中国古董、字画方面的品位,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嗅觉,那独具一格、极端到位、万无一失的直觉,让他今非昔比。 
  而这个改变的真正显现,正是从这张书案开始。 
  买回家里细瞧,才看出书案的不凡。真正的明代风格,真正的海南檀木。这样的珍品,在中国大陆早已难觅。 
  叶楷文不是没有见过檀木,文化大革命期间,在那些被抄的资本家家中。可惜那时不懂古董的珍贵,不是砸了就是当柴烧了,现在想起好不后悔。 
  即便当过“红卫兵”;有过想抄谁的家、砸开门就抄的特殊经历,也没见过如此贵重的檀木,即便见到,不过一对“盲眼”。如果不是后来开了“天眼”,怕也只能与这张书案擦肩而过。 
  拂去浮尘,书案呈暗紫色,未曾油漆、自然光泽、天生丽质,难怪檀木从来一副素面朝天的派头。 
  他不由俯身下去,像是高度近视眼,不趴在上面就无法看清,又像一只猎犬,不厌其烦地嗅着书案上的每个榫头、每块板面……竟有暗香浮动。 
  看来不仅是寄存公司不懂红木以及明代家具的风格,即便莱克星顿大街上的老纽约,怕也少有内行。唐人街上也许能有一二,但他们根本想不到去莱克星顿大街的寄存公司淘宝,八十年代初期,还是第二代移民的天下,多数从南方沿海一带过来,以开饭馆或开杂货店为生。就连他,还不是歪打正着。 
  叶楷文从没期待过这样的机会再现,这样的机会一生能有一次,已是天大的运气。 
  不过人们对自己遇到的奇迹,总会有些念念不忘。而奇迹有点儿像美味,可以一尝再尝,不像女人,再美也有红颜老尽,不堪回首的一天。所以闲来无事,叶楷文还会到莱克星顿大街上走走,到那家寄存公司看看。 
  也难免好奇地打探:书案留在这里多少年了;能否知道书案的旧主等等。 
  寄存公司的人嫌他少见多怪,“我们公司的老板都不知换了多少茬,谁还能说出桌子的来历?” 
  也向现任老板查询过当年收进这些家具的账本,老板说早就没有了,但在他的一再坚持下,老板终于在尘封的柜子里,找到几本残缺不全的旧账本,他在那浩瀚的(想必其中许多早已上了殡仪馆的花名册)名单里,终于查到一个名字:X.X.Jin。叶楷文想,这肯定是一个中国人的名字,说不定这张书案的旧主就是这位X.X.Jin。 
  辛亥革命之后,王公贵族大多失去了往日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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