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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1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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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肯天下人负臣,臣不能负天下人。” 
  “难怪你叫了一痴。” 
  试问,世上有哪个字眼儿可以尽数她对一痴的爱?为了一痴,贾南风甚至杀了妹妹贾午和她的丈夫韩寿。 
  到底贾午错在哪里? 
  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杀了也就杀了,一朝皇后,杀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哪里如凡人所说,贾南风毒如蛇蝎;又哪里是妒忌?也许很久以前有过嫉妒,可是现在,身为至上皇后,用得着嫉妒吗,只消拿来就是。即便一痴,也可以拿来就是,可她要的是一痴倾心相爱,而不是服从。 
  只因贾午违背了与一痴的终身之约,那可不等于忤逆了自己。 
  她是为贾午辜负、而她又是如此珍惜却不曾拥有的爱,杀了贾午。贾午可以偷取、夺取她的所爱,她认输,但不可以践踏她的所爱; 
  贾南风是为一痴、甚至是为所有的男人,惩罚了这个因为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就可以言而无信的女人。 
  记得那年,贾午在花园里游玩,不当心被桃树枝刮破脸皮,贾南风那个急啊,小小一个伤口,一天不知察看多少遍,亲力亲为,上药、换药。她不放心别人来做,生怕谁一不小心在贾午脸上留下疤痕。她得为一痴爱惜贾午那张脸,她得把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完好无损地交给一痴。 
  不论从性格还是从貌相来说,贾南风和贾午这一对姐妹完全不同,可不知为什么,贾南风常常生出这样的幻觉:贾午和她是同一个人,她中有贾午、贾午中有她,不知贾午有没有这种幻觉。 
  所以贾南风在为贾午换药时,禁不住会抚摸贾午的脸,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不过是在替一痴抚摸贾午的脸,也就是替一痴抚摸自己的脸。 
  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忽然就会醒过梦来:不,那不是自己的脸。一股黑气就会从贾南风的肺腑涌出,霎时间,贾南风就会变成一个腾黑云、驾黑雾的恶煞。这时的贾南风,就恨不得往贾午仰着的脸上,泼一盆开水,或持一片横刀,片去贾午那张沉鱼落雁的脸。 
  …… 
  即便几生几世,怕也收不回贾南风这从未有过回报的付出了。 
  几生几世……有多少情仇,值得一个人用几生几世去消受、又消受得了? 
  为了一痴,实不该阻拦他的选择。 
  贾南风从不在意朝野上下关于她面首无数的非议,作为帝王,享用面首如同享用无上权力,谁人能说半个不字,却不愿一痴成为她无数面首中的一个。 
  她是为洁身自好的,一痴的清白而清白啊。 
  一痴进宫后,免不了朝夕相处,谁能断定他们不会一时情迷?想到很可能把握不住自己,而一痴又怎能拒绝? 
  所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决绝地切断了他们的后路。 
  或是放弃一痴进宫的安排? 
  一痴轻轻摇首,笑而不答,浅淡的笑容里却满装着无奈、认命、孤注一掷。他在等待一个结束,不论从他们自少年来,就不即不离的感情来说,还是从贾南风的前景来说。 
  贾南风的处境不妙,非常不妙,而在这样的时刻,他希望能尽自己所能,给贾南风一些帮助,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只能他知道,眼下贾南风多么地软弱、无助、技穷,多么盼望能有什么东西靠一靠。可又担心,与贾南风朝夕相处,怎能担保任性、随心所欲的她,不会生出事来……想来想去,只好辜负自己。 
  这就是心有灵犀了,贾南风明白此时此刻一痴的所思所想,可她还像脚下的砖石那样沉默着。 
  一痴趁势说道:“臣请中宫回宫安歇。” 
  她大袖一拂,威严地说:“我自有安排。” 
  既然如此,一痴反身走向床榻,未假他人之手,从容仰卧下去,而后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将他的双腿上部及腹部用布带扎紧,以免流血过多。 
  五花大绑的一痴,分明变作了一只等待屠宰的羔羊,这和自残有什么区别……贾南风极快地掉转头去,又由不得自己地调转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牢这个永远没有回头可能的时刻。谁说时刻是不能抓住的东西,贾南风此时就牢牢地抓住了它。 
  这样做值得吗,虚浮的名声难道就如此重要……她的脑子里茫然一片,忘记了皇后的仪态,禁不住喝道:“住手。” 
  住手之后如何,她也不知道。 
  一痴伸出手臂,如一把利剑将她拦在了无法逾越的界限之外,毅然决然地望着她,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尤其中宫您呐。”而后对一旁垂手而立的刀手说:“来吧,不要再耽搁了。” 
  贾南风的眼睛,一寸寸地捋着一痴的每一根汗毛,每一片肌肤,他的身体发肤固然受之父母,可谁又能说那仅仅是一痴的身体发肤?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肌肤,难道不是长在她的身上。此时,她的双腿、她的腹部就感到了被勒紧的胀痛。 
  刀手用辣椒水将一痴的性器,一一清洗,之后便拿起寒光闪闪、薄如纸片的弯刀……却又被贾南风拦住,刹那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了冲动和激怒,冷静异常地说:“慢着,我来。” 
  一痴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可不就是新生?一丝不挂、全身坦然地朝向贾南风,没有丝毫羞涩、尴尬。 
  这似乎是他们彼此确认、彼此相托的最后的时刻…… 
  贾南风伸出手,将一痴的性器,轻轻抬起。 
  这就是她全部的爱欲,现在却要亲手将它割舍。 
  多少个不眠之夜,贾南风渴望过与一痴的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想象着他肌肤、汗液的气味,他的睡姿、他的梦话、他的体温……却从来无缘一见一亲。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到了……想不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这就是他们今生仅有的情缘,如此残忍而又深重如山。 
  贾南风将手里的刀向前伸去,毅然决然、毫不犹豫。眼下,即便是为她自己开肠破肚,贾南风也不会手软。这是一痴自少年时便了解的贾南风,也是令他倾慕的贾南风,她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替惠帝把持朝政的。 
  就在此时,她突然看见自己手腕上的血管,贲张、翻转、曲扭,如一条条被火焰炙烤的青蛇,又听见那血管的悲泣、呼号……她调转刀口,迅猛地将刀刃在自己臂上一划,鲜血立刻从她手臂上涌出,左右立刻惊呼起来。 
  “牛刀小试耳。”她不以为然地一笑,说。 
  一痴没有感到意外、惊慌,贾南风从小便是这样不可捉摸,这样出其不意,更明白她所作何为……只是今生没有可能了,来生,来生吧。 
  没等众人回过神来,贾南风又以人们意想不到的迅疾,割下了一痴的性器。 
  只觉得一线疾风从阴部扫过——竟是这样的容易。人人沉湎于此,而又为此生出无穷烦恼之根,从此再不能烦扰他了,一痴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大轻、大快。 
  贾南风呆望着满把鲜血淋淋、现在可以称作一堆肉的一握性器。瞬间之前,它还为一痴所有,是他意义十足的根,现在,它真的只是一握肉了。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吧。”她的声音里回响着无可消解的冤仇,然后抱着一痴的“宝”,头也不回地去了。就像在前朝议政,不容他人质疑地掉头而去。 
  下面的事情,贾南风不再多想,想又如何;也不敢再看,她的力气已经丧失殆尽,如果再不离开,如她这样决断的人,也难保不会昏倒在地,甚至歇斯底里大发作…… 
  她不想,绝对不想。 
  可是她的下部,感到了冰凉、刺痛的袭击,它们停歇一阵又来一阵,不怀好意地折腾不已,肯定是刀手在用冷水浸过的白绵纸,为一痴包扎伤口。贾南风明知不包扎伤口可能会感染,可还是心有不甘; 
  这袭击所向披靡,继续左右横穿,直刺她双腿的根部,而后转向、下刺,直抵脚跟,令她举步维艰。此刻定是有人架着一痴在不停行走,他不但不能歇息片刻,且必得行走三个时辰; 
  她口干舌燥,一定是一痴口渴难当。这还是头一天,他还得熬上三天,三天之内滴水不得进,以免尿频伤及伤口等等。 
  …… 
  这叫她如何是好。明明是一痴净身,她却得忍受比一痴更为疼痛的疼痛; 
  不过,哪一招、哪一式,又难得过、痛得过割舍怀里这一握肉? 
  她是十足对得起她所爱的这个男人了。 
  他那男人之“宝”,就这样随贾南风去了。 
  按规矩,一痴无权要回自己的“宝”,他的“宝”本该由刀手留存。谁想到贾南风做了他的刀手,现在由她拿去,该是合情合理。 
  可是这样一来,原本简单明了的事,怕是无法简单明了了。而自己竟还说出“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那样的话,是一时迷乱,还是不意间的流露,难道他的内心本就有着自己不解的真情,不到非常时刻难以显现? 
  对“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这句话,贾南风未置一词,一痴不相信是她未曾留意之故。 
  比起贾午,贾南风其实更让一痴挂心,皆因她丑,无人垂爱,皆因她丑,不公正的事情似乎都该由她担待。 
  说到丑、美,不过皮相而已,比如谁在意过自己父母的丑、美?手足亦然。而他们青梅竹马,情同手足。 
  文武韬略,诗词歌赋,锦绣文章,哪一样贾南风败于他人之下? 
  可她偏偏成了贾家的色子。 
  如果贾南风报复,谁又说得出什么,尽管他不赞成这样行为处事。 
  如果贾南风面首三千,那又如何,设身处地想想,一个从未有过真情实爱的女人,一旦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为什么不呢?如果她连一个庸常女人的欢欲都没有,反倒不正常了。 
  至于贾南风为什么杀贾午,一痴始终不能明白。换作他人,理由是容易想象的,事情一到贾南风那里,就不能按正常人的逻辑分析。如果说是妒嫉,为什么他和贾午订下终身之约的时候,贾南风不杀贾午?即便杀不得,以贾南风的脾性,也会用其他办法让贾午知难而退,贾南风不乏各方面的聪明才智。 
  对贾南风怒杀贾午一事,一痴既不恨之入骨,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怅然若失而已。是否因为贾午是个香艳女子?人们对香艳女子的态度,难免有些轻慢。这让一痴的良心不安,可又勉强不起自己的愤怒或痛苦。 
  说了归齐,在对待贾南风的情感上,一痴把握不清自己。究竟是同情、手足之情,还是什么,或许说他痛惜贾南风更为贴切? 
  就在他和贾午订了终身之后,贾南风还曾哭倒在他的怀里,说是朝政难度,心力交瘁……若是贾午哭倒在怀,一痴也许不会那么动心,毕竟眼泪对贾午来说司空见惯,而对贾南风,真比琼浆玉液还难以寻觅。又加那一夜,清风明月,暗香浮动……不,贾南风绝对不会用那种鸡鸣狗盗之徒的办法,比如用什么来自异域的薰香,使他迷醉。那夜的暗香肯定来自一种植物,据说有种花香,催人情发。 
  他们纵论天下,吟诗作赋……也许因为醉酒,又回想起青春年少,如果人们有过共同的童年,那么有关童年的共同回忆,立刻便能抹去日后生活,在他们之间刻下的距离。若不是他及时清醒,后果会怎样? 
  想当年,如若不是美貌的贾午比贾南风更勇于进取,结果又会怎样?美貌的女子在男女关系上总是理所当然,说是志在必得也可,而少女时期的贾南风却矜持得多,也许因为丑,反倒不能像贾午那样理所当然;不能像贾午那样,想爱谁就爱谁,想要哪个男人就要哪个男人;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父母也好、周围的人也好,对贾午总是言听计从,一切优先…… 
  呼风唤雨的贾南风,在如何掠获男人的问题上,也相当弱智,绝对不是贾午的对手。闺阁少女贾南风狠是狠,正是因为一个“大狠”,讲究的是不用暗器。又天生是个做大事情的人,尽管那时尚未人宫,却已显出做大事的潜质,更不屑于使用暗器。可在争夺男人的战争中,这一招式,怕是男人最为夺命的武器,那些香艳女人之所以轻易取胜,正是善用暗器的结果。 
  贾南风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候,来向一痴表示自己的情愫,就像一个好样的庄稼把式,适时等待庄稼的成熟。可是贾午偏偏不按规则出牌,没等瓜果成熟,生生就把瓜果摘下。这瓜果固然归了贾午,毕竟尚未成熟,滋味如何,只有自己知道。所以贾午毁的不但是本应美味的瓜果,也毁了那些踏踏实实、按部就班的庄稼汉,最后还毁了自己的胃口。 
  扪心自问,一痴没有死心塌地地爱过贾午,他向往的是齐眉举案、相敬如宾的婚姻,与贾午的关系只是香艳而已,只可偶一为之,如同男人嫖妓,不论妓院多么令人销魂,但绝对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的家。如果不是贾午投怀送抱,一痴不会有那个让他坠落的夜晚。事后的追悔虽不剧烈,可缓慢地败坏、腐蚀着如他这样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的生活品味。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理由,也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毫无新意。从古至今,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不过如此。 
  说到底,“女体”是所有男人的死穴,对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男人如此,对未来的、直至世界末日的所有男人来说,也必定如此。一痴从来不说“女色”,毕竟“女色”还有风度、气质、才智方面的审美,而“女体”端端的就是一个“欲”,和动物没有什么两样的“欲”。 
  一痴又是一个肯担待的男人,于是就有了他和贾午的终身之约,并不心甘,“担待”而已。 
  这样说也许很残忍——如果贾午没有被杀,一痴就会有一个十分勉强的、担待的婚姻。 
  贾南风乱了方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如喝退凤辇,自顾自地大步流星走回宫去。 
  是不愿他人搅扰她的此时此刻吗? 
  她一路走着,一路将一痴的“宝”,紧拥在怀,不出声地说着、怪声地笑着,就像已然死去的这一握肉,依然有着鲜活的生命,并可以与之对话。 
  说不清是她手臂上流出的血,还是一痴“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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