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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1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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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甚至连流浪汉、酒鬼、不三不四的人都没有了,他为这个女人的安全忧心起来。也许是这忧虑给了他勇气,他快步下楼,走了出去,躬下身子,轻声而又果断地对金文萱说:“如果你不介意,请到我的店里休息吧,夜深了,我担心这里不够安全。” 
  显然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过明白了他的好意。 
  这是金文萱第一次如此近前地面对一个西方男人。她朝俯身向己的男子望去,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在光线不足的暗影中,更是一眼到底,就是撸起袖子进去捞,也捞不着什么的透明,又像一处无遮无拦、任人随意进出的门。 
  金文萱没有感到惊恐,经过这些意外之后,还有什么可以惊吓她? 
   
  二 
  金文茜只说去去就来,好像遇到了什么熟人,她的朋友从来就多。可是直到开船,金文茜也没回到舱里,不过金文萱没太在意,也许金文茜和朋友聊上了,而且聊得十分投机,这也是常有的事。 
  金文萱稳坐舱内,或修饰一下凌乱的衣着、头发,或整理整理随身携带的行囊,取出所需,放人暂时不用的物件,并不知道与她息息相关的事正在发生。 
  金文萱乐观单一的顺向思维,经常使她处于不知祸之将至的状态。人无近虑必有远忧的古训,似乎是对他人而言,对她却格外优惠,绝对不会生出什么瓜葛。 
  好比此时此刻。与乔戈的离愁别绪虽然没有完全过去,相逢的期盼已经掩盖了她的忧伤,至于这个期盼最终能否实现,是不必多虑的; 
  只盼乔戈一切顺利。不懂得乔戈的顺利,就是父亲的灾难; 
  别指望金文萱会在金文茜与乔戈的关系上,发现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想到她们姐妹二人同时爱上了乔戈,更想不到在对待她和金文茜的问题上,乔戈坚持的并不是非某不娶,而是贼不走空的原则。 
  …… 
  到了晚上,还不见金文茜的踪影,金文萱才有点着急。 
  终于去找船长,请求帮助找人,船长查了查乘客名单,金文茜的名字赫然在目。 
  船长说:“如果还在船上就不用担心。” 
  “可是几个时辰过去了,我一直没有见到她。” 
  “她说过熟人在哪号舱吗?” 
  “没有。” 
  “知道那位熟人的姓名吗?” 
  “不知道。” 
  “既然如此,只能逐个舱去寻找。” 
  等到凌晨时分,船长才告知说:“每个舱都找遍了,没有金文茜的人。她该不是没上船吧?” 
  “上船了。”金文萱肯定地说。 
  船长看着金文萱,想不通如今竟还有这样没头没脑的女子,“或许熟人根本不在船上,她去会熟人误了船?” 
  …… 
  听到这里,金文萱的脑子,顿时像被抽空。 
  当初金文萱并不想到旧金山去投靠四叔,如果不是金文茜和乔戈鼓动,不论父亲说什么她也不会动心。 
  只因乔戈的前景不妙,如何不妙她也不很清楚,总之他说不妙就是不妙。 
  乔戈鼓动说:“现在只有到国外避一避了……你先走,即使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会找来的,何况是去投靠四叔,等我了断这边的事情,马上就来,那时我们就是自由人了。” 
  不论从公、从私,乔戈都认为远离为上。时局动荡,尽管许多人看好孙中山,但革命未必成功,他与共和党牵涉颇深,一旦事情败露,肯定脱不了干系,刺杀摄政王那笔账不是还没算清?再说到“私”,王爷绝对不会同意他和金文萱的婚事,如果到了旧金山,任凭谁的鞭子再长,都是莫可奈何的事了。 
  待到时过境迁,木已成舟,无论公、私难题,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化解。 
  至于金文茜为什么也极力撺掇她去投靠四叔,金文萱就不清楚了,也许因为金文茜本就是个喜好新奇的人,找个理由出去玩玩也无不妥。 
  父亲之所以让她们投靠四叔,恐怕有他长远的考虑。大清眼看难保,虽说大家照常上朝下朝,内里早被“蛀虫”蛀空。孙中山的势力不可等闲视之,据父亲看已成定势,而他自己又是一把多病多灾的老骨头,放在哪儿都没有前途可言,即便改朝换代,义能将一个行将入土的老骨头奈何。至于子女的未来……还是出走吧,这样做的又不是他们一家,好在那边还有四叔接应。 
  行前不久,父亲把她们招到跟前,尽管咳喘得十分厉害,还是勉强把话说完:“风声日紧,你们还是走为上策,四叔在旧金山领事馆里做事,他总不会亏待你们。家里还剩有一些值钱的东西……不带走怕也留不住。” 
  他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母亲,母亲马上抱过一个锦缎包裹的轴子,和一个黄缎包裹的小包。将黄缎包裹层层打开,少不得珍宝之类,对那些珍宝,父亲并没有怎么过眼,而是郑重地拿起裹在锦缎里的一个轴子,慢慢展开,原来是一幅画卷,但已拦腰裁为两部。 
  “……不是什么名人之作,不过来自晋代,价值就足够,世道已经变成这个样子,谁知道将来大家会怎样……裁为两部分的意思你们都懂,不用我说。家里是不能靠了,鞭长莫及为一说,‘社稷不保’才是根本,今后你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吧。”说完就挥挥手,让众人去了。 
  还是船长提醒金文萱:“要不要与家人联系,船上可以打电报。” 
  她这才想起,应该给家里或给乔戈打个电报; 
  电报倒是打过去了,可是一直没见回音。也许因为是在船上,一切比不得陆地。 
  船长安慰她说:“别着急,这封电报我会不断发送,直到对方收到为止。”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金文萱,这才开始接受人间烟火的训练,懂得焦急并盼望赶快到达旧金山,想着到旧金山就有救了,四叔自会料理一切。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船上人声鼎沸,乱了方寸的脚步震得甲板咚咚作响,金文萱只得走出船舱看个究竟。 
  问了几个人,谁也没心思搭理她,再问船上的茶房,才知道大清灭了。 
  船上的乘客有人高声叫好,有人哭天抹泪,不知今后没了皇上的日子如何是好…… 
  有没有皇上跟金文萱的关系不大,反正她已离开中国,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动乱,使丢失金文茜的严重后果更加凸现,好像二姐也跟着没了的皇上一起没了,不是暂时而是彻底地没了,这该如何是好? 
  再去找船长给家里发电报,船长就有些搪塞:“现在京城肯定乱成一锅粥,电报局营不营业都难说,不过我尽力就是。” 
  金文萱立时想起了平日里渎的那些文白夹杂的小说,“浮萍”之类的字眼于她眼下的处境,再合适不过。 
  就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地到了旧金山,码头上根本没有见到前来接应的四叔。 
  只好自己硬着头皮闯,所幸跟着金文茜念了几句英文,略知一些生活用语,按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四叔的家。 
  当她看到墙上那个门牌号码与手中的地址无异时,一身的负担和不安,顿时卸给了那个号码,马上在廊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但是房东说,四叔刚刚搬走不久,好像是搬到芝加哥去了,也许因为大清帝国驻旧金山的领馆撤销,或是新领馆不再任用他。 
  哪里是芝加哥,四叔去的是墨西哥! 
  但对房东怎能苛求,哪个房东也没有义务负责房客的未来,更没有义务负责房客的亲朋。这个随意的、不确切的回答,应该说是好意,看到前来寻人的女孩儿那样急迫、绝望,难道不该给她一些可以触摸的希望? 
  听到这个消息后,金文萱居然没有任何表示,只一味攥紧手里的小箱子。 
  有些人绝望至极不是哭泣而是无言,或不觉然地死下力气,或聪明才智瞬间得到生发……此时金文萱是彻底明白,金文茜也好、乔戈也好,眼下都不能与手里这只小箱子相提并论了。 
  到了这种时候,金文萱也不懂得节省开支,找个二星级旅馆住下。 
  也难怪,在北平,她只去过六国饭店、或是北平饭店,完全不知道也没见过前门、大栅栏、宣武门外的客栈、会馆……居然还像京城格格那样,出手阔绰,找了一家上等旅馆落脚。 
  她喜欢旧金山Fitzsgerald酒店的高雅风情、美食美酒……满族人对酒的依恋,也未因流落他乡、前途未卜,而放弃若干。 
  在酒店住下后,继续给家里或是乔戈写信、打电报,要命的是,无论信件或电报都得不到回音。 
  到了这个时候,金文萱还把这个现象归结为通讯不便,而不是发生了其他的事。毕竟轮船要在海上航行两至三个月才能一个来回,也就是说,无论如何要等上两至三个月才能得到回音。 
  不知道这是时代的错误,还是命该如此。金文萱哪里知道,几十年后,有一种叫做E…mail的东西出现,哪怕你在宇宙飞船上,一秒钟之内就可链接,难怪成了人人须臾不可离的怪物。 
  只是她的钱袋越来越瘪。这才开始埋怨自己对“钱”的了解过于浮浅,只知道“钱”是用来消费的,不知道“钱”是不会从口袋里源源不断、自行流出的。 
  等到北京汇款寄来,金文萱早因付不起房租,被旅馆客气地请出。她只得提着那个小箱子,开始了在旧金山大街小巷的漫游…… 
  更无从知道,除了汇款,并无寄给她的只言片纸。 
   
  三 
  金文茜没有马上离开。她隐身在码头上的一个货堆后面,失魂落魄、视而不见地盯着即将启程的客轮,其实是在较劲、犹豫、权衡:自己真就这样李代桃僵,将三妹的爱情偷为已有;又清清楚楚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反悔,不能一走了之,如果即刻离开,怕是连反悔的时空也失去了。 
  谁知道呢,也许一个小小的理由,就能让犹豫不定的金文茜放弃这个具有无比诱惑力的“阴谋”。比如,金文萱此时若能站在甲板上,眺望并寻找她的身影。 
  然而金文萱是这样地胸有成竹。甲板上根本没有她的影子,她好放心、好洒脱啊,以为她真是会朋友去了。是啊,金文萱从来这样胸有成竹,想到这里,金文茜的心中,竟涌起一丝无名的恨意。 
  她的心脏又跳动得如此不同寻常,像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根本不再受制于她,上窜下跳,前翻后腾,骤然狂奔,骤然叫停。又像一个苦于言说的哑巴,终于找到这般方式,来发泄自己不知郁积多少时日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猛然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笛鸣,竟让从来不知何谓恐惧的金文茜一惊,客轮在金文茜绝对不会有所结果的较劲、犹豫、权衡中,起程了。起程的客轮,为金文茜的彷徨、犹豫作了交割,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好像她的一些歉疚,也被那不得不按时启程的客轮,一并载走了。 
  轮船的影子,又的确在金文茜的期待中,渐渐消失在海的远方。良久,又传来一声模糊的鸣笛,那该是最后的告别。 
  金文茜抿了抿嘴,像是对自己的鼓励,又像是认可了这个告别。 
  一个告别——不是与金文萱的,而是与一个夙愿。 
  什么夙愿?金文茜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老天“总是”让她们遭遇同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今生今世,金文茜“再”也不会将她的意中人拱手相让给妹妹了。 
  怎么会“总是”; 
  又为什么是“再”? 
  难道她们前世就是姐妹,并为同一个男人较量过,最后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意中人,拱手相让给了金文萱? 
  真是无稽! 
  尽管无稽,一旦金文茜与金文萱在什么问题上撞车,“再”和“总是”这一类具有历史资质的字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跳将出来。 
  金文萱不大像他们这个从荒山野岭深处走出的民族,完全没有他们这个民族的刚烈狂野,可经常会有让金文茜“出生入死”的事情发生,然后金文萱不明就里地眨巴、眨巴眼睛,算是交待。 
  好比那年秋天,树上的枣子结得真好,孩子们、丫头们看着眼馋,经常让当差的拿根竹竿给他们打枣,大家便仰着脑袋、张着嘴巴等在树下。金文萱不甘与他人等抢,便从地上拣起一颗石子自己动手。尽管这颗石子,一颗枣也没有打下,却穿过玻璃窗,打在了她的眼睛上。 
  从不弄枪舞棍、弱不禁风的金文萱,又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却扔出这样一颗犹如长了眼睛的石子,直捣她的眼睛,怪还怪在这颗石子穿窗之后锐利不减,几乎让她眼睛失明。 
  面对母亲的埋怨,金文萱反倒委屈地说出一句具有历史资质的话:“哪里比得了砍头。” 
  话虽可以这么说,可毕竟风马牛不相及。 
  难道她砍过金文萱的头,而今金文萱是一报还一报? 
  为什么她们总是在许多重大事情上撞车?总是让她们处在不是你、就是我的抉择中。 
  平时金文萱说话声音小得像只蚊子;祭祖的时候究竟先跪哪条腿也拿不定主意……那一次某王府前来相亲,哪儿、哪儿也找不着金文萱,事后才知道她躲到热河一个远亲家里去了,而母亲已和对方有了约定,又是一位得罪不起的王爷公子,无奈之下母亲只得让金文茜顶替,反正她们是孪生姐妹,外人分不出所以。 
  不要说王爷的公子,就是与皇上相亲,金文茜也不肯了,她再也不愿意当皇后了。 
  什么“再也不愿当皇后了”,难道她有过当皇后的难言之隐吗? 
  所幸金文茜会装疯卖傻,不动声色地移动两个瞳仁,将它们送进鼻梁,马上成了一个斗鸡眼。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无法制止,只得任凭金文茜胡闹下去。不过这一来,对方即刻就将她、实际上是金文萱,排除在了准新娘的候选人之外。 
  事后,母亲教训她说:“一个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礼数,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这样胡闹。” 
  “您怎么不想想,你和三妹是不是比我更胡闹,居然让我冒名顶替三妹,要不是我顾全大局,您早穿帮了;我要是不这样胡闹,对方选上我该如何是好,三妹不想嫁这户人家,难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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