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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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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想看,我跟你,命都能换的交情,还有什么说的!……”
天寿抹净脸上的泪水,仰头朝上瞧瞧,答非所问地说:“能看到咱们的听泉居了……明天就要离开了……”然后收回目光看着地面,又轻声地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吗?……”
天寿抬头看到的不是听泉居,低头也没看见路边灿烂的野花。她心里窝着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她眼前浮动着许多零乱的画图,其中也有二师兄天禄那总带着滑稽笑容的脸,还有在这副笑容后面涌动着的一腔磊落之气。
第二十四章
天寿的好好想一想,竟想了许多天。
因为当他们回到听泉居的时候,神色紧张的雨香在等着他们,带来了封四爷的亲笔信,告诉他们官府近日就要派人来香港拿他们兄弟,还将四处张贴缉拿文告和人像,要他们赶快离开广东,越快越好!这样一来,第二天一大早离开香港岛,就成了紧张的逃亡。
他们并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却不得不像逃犯一样提心吊胆、小心翼翼、避开一切可能的危险,水陆兼程,尽快逃离险境。这样,他们没有心绪也没有时间商量他们自己的事。他们依然如兄弟两个出游一般,在外人眼里很平常,于他们自己也很方便。
他们从香港岛先到澳门,在那里搭乘了一艘到佛山卖陶器的货船;到了佛山又租用客船,直达韶关。天寿很想去看看当年他们住过的那处客栈,天福很谨慎,不让去,催促赶紧换乘小客船,往南雄州进发。
在南雄州弃船登陆,雇挑夫,寻向导,翻越大庾岭,走一百二十里山路,终于又乘上了小客船,但这已是江西的船了,他们终于逃出了险地,总算松了口气。
尽管是在逃亡途中,但凡租用客船,天寿总是另租一条,与天福的船一前一后相随而行。天福明白师弟避嫌的用意,这使他更敬重天寿的品格,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也有回旋余地,所以从不表示反对。他对天寿一如既往,关怀备至,饮食寒温、衣裳增减,无不体贴入微,更多了几分极力克制的温存,每每望着天寿,眼睛里总是一片怜爱和深情,而一感到天寿有所觉察,又很快移开目光……
天寿从小受大师兄保护,习惯了大师兄的友爱,从来都以为理所当然而不以为意的。可只有到了今天,父母亲人或亡或散,心头方受重创而无限悲凉,又是在危机四伏的逃亡途中,她才真正感到了大师兄情谊的可贵,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天福没有旧话重提,这无论是因为他不愿惹师弟伤心,还是因为逃亡中不应分神,天寿都很感激。
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翻越大庾岭的时候。
小童仆青儿和虾仔随挑行李的脚夫走在前面,天福天寿随后跟着。因为将出广东省界,就要脱离险境,兄弟两个轻松了许多,连整日愁眉不展的天寿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师弟的微笑,竟使天福大为感动,他的目光如春阳般和煦温暖,抚慰着天寿消瘦的面庞,轻声地说道:“那次天禄对我说了你的那句话--上台是真人、下台才做戏,我还当是玩笑呢,原来……唉,怪不得你从小儿就唱不得《离魂》,不是痛哭失声就是晕倒场上!你心里也太苦了!……”
天寿面颊浮上两朵红云,低着头只管走路,并不出声。
天福满心怜惜压制不住,一下就握住了师弟的小手,握得很紧,声音颤抖着低语道:“师弟!我……我实在……”
天寿连连说:“别,别!”赶紧抽出自己的手。
天福骤然间红了脸,红得比天寿更凶。他扭开了头,好半天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我不好……情不自禁,实在不是故意的,师弟你别生气……”
这倒叫天寿一阵阵心慌意乱,似小鹿在胸口乱撞……
他们终于顺利到达江西南部的大城赣州。看到这里街巷纵横,居民稠密,市面繁荣,百货丛集,茶楼酒楼触目皆是,灯红酒绿,一片丰昌景象。问起路人,竟无人知道洋鬼子打中国进广东的事,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紧绷绷的心才算完全放开了,有了笑容,有了笑声,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所以,为继续北上去租客船的时候,天福忍不住对天寿说:
“到了这儿,没事儿了。要不,咱们就租一条船吧,好省点儿船钱。”
逃亡以来天寿第一次显得这么轻松愉快,对天福俏皮地抿嘴一笑,说:“想什么呢?咱们也不缺那几个船钱!不成!”
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里含着天福很少见到的娇嗔和妩媚,令他好一阵心摇神荡,不知哪里来的机灵,竟不由自主地悄声说:“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不成!”
“师兄,你坏!”天寿瞟了天福一眼,一扭身子,给了他一个后脑勺儿。但天福看到,天寿那细细的脖子都红了。天福为人向来端庄平和温厚,除了在台上演戏唱曲,从不说这种含意暧昧、调侃戏弄的话。戏班子里什么人都有,聚在一起常说脏话唱荤曲儿,拿男女奸情当下酒菜,每逢其时,天福也从来是神态自若,微笑不语,从不搀和,最令小师弟心仪,今天这是怎么啦?……天福有些后悔,一时不知所措。
租好了船,安置好童仆行李,与船家定好明天天明起程。天寿说该找地方好好玩一玩,好好饮一回美酒、吃顿像样的饭。天福连连赞同,说应该庆贺。船家指给他们赣州有名的古迹郁孤台,还说郁孤台边的绿园酒楼,全城数第一。
天福天寿先到绿园酒楼吃了饭,之后相随着从容登台。
登上郁孤台眺望,虽然不能如听泉居看海那般辽阔远大,但在台上可俯瞰赣州城的千门万户、树色人影,也可以远望章、贡二水交汇,汹涌澎湃,同入滔滔赣江的雄伟气象。正值夕阳斜射,水面一片金光,江岸上城堞、石桥和城外高高低低的田地村落、树林山丘,都被染上红晕,映着蓝湛湛的天空,格外明亮好看。台上石碑刻有宋代大词人辛弃疾流传千古的《菩萨蛮》,使这里更成为文人墨客携侣同游、诗酒唱酬的胜地,因而此时尚有少量游客,还在那里仰观俯视,浅斟低吟,谈笑风生,很是潇洒。天福羡慕地看着他们,对天寿说:
“这想必是个诗社,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生难得呀!……日后,我也能入诗社起诗社了……”
天寿微笑不语。
天福说:“你不信?其实我一直想有这么一天呀!”天福拉天寿坐在栏杆下的长条凳上,说,“有些事我从没有说过,实在是觉得惭愧,有辱先祖……我家五代以前还是官宦人家,做过一任太守的。就是到了祖父,年轻时候也曾考取过秀才,无论如何也该维持个书香门第……可他老人家屡试不中,便改做生意,竟赔了个一败涂地,不上三年工夫,家败人亡。我还不到两岁,父亲就亡故了,六岁那年又死了母亲。舅舅把我卖到戏班,可叹我家四世单传,只剩我这一条根,竟又堕入了风尘!……若不是柳师傅认为螟蛉,收作徒弟,我怕是早成饿殍,倒毙路旁啦!……”
天寿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没有江湖气,仿佛翩翩佳公子,原来真是有来头的哟!所谓出污泥而不染,是不是?”
天福感叹道:“洁身自好,乃士人之本分。师弟你不也一直奉为座右铭的嘛!即便下九流,也自有清浊之分……本以为此生出籍无望,不想得林大人青睐,跳出梨园,也算是老天开眼,不幸中之万幸了。我定要借此一线生机,重新光耀门楣,告慰祖宗于九泉之下!”
天寿听得十分入神,也很感动,说:“当为师兄壮志雄心浮一大白!”
天福慨然一笑,要天寿一起注意听那些游客吟诗,不想人家说的江西话,竟一句听不懂。两人便转过去看墙上的题咏,诗也有词也有,好的也有,打油的也有,天寿却极不满意,说,竟没有一句能为师兄一吐胸中块垒,也实在辜负了郁孤台。天福望着滔滔江水,情不自禁地吟出了使郁孤台扬名天下的那首《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
他才吟了一句,天寿已按捺不住满腔激烈情怀,只觉得逸兴遄飞,竟用《菩萨蛮》的曲牌,将它唱了出来: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清越的歌喉、浓郁的韵味,把游客们都吸引过来,驻足在他们周围静听。歌声方停,一片击节叫好,立刻有好几个游客来询问。天福不愿多事,推说是行路人,听不懂大家的话,领着天寿匆匆下台而去。
但天寿兴犹未尽,说绿园酒楼的酒美菜香,又去买了一小坛封缸酒,捧着用鲜荷叶包裹的熏肉、烧鸭、卤鹅、白切鸡,还有一包五香豆腐干,笑眯眯地对天福说:“回船上去自己庆贺,开开心心,一醉方休!”
封缸酒真好,不愧此地名酒,又浓又甜又糯,透亮的琥珀色酒液,浓厚得挂在杯壁,芳香透脑。月色真好,照得江面银光万点,照得船头亮如白昼。使得原本在中舱客厅里对酌的天福天寿,不由得把美酒佳肴和坐垫一起搬到船头,相对饮酒赏月。已有七分酒意的天寿,酡颜醉色,俊目含水,不住地笑着,手舞足蹈地对月长吟: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天福也有几分醉意,笑道:“师弟,从今而后,你我当是醉后不分散了!”
天寿停了动作,回转身直直地盯着天福。月光从背后画出天寿的身形和面庞的轮廓,仿佛给她镶了一道明亮的银边,衬映之下,面部显得黯淡而神秘,平日清澈明净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层暗蓝,内中有水银珠在滚动,十分不安定。她轻声地、但非常直率地问:“师兄,你当真要娶我?”
逃亡途中,天寿一直在问自己:敢不敢再冒一次险,不认命呢?
胡家书房院的大霹雳在他心上劈开的伤口刚刚愈合,师兄的求婚就接踵而来。明明自己命犯孤鸾,偏偏还桃花运不断,这不是老天爷故意折磨人吗?
但,大师兄绝不是胡大爷!
大师兄不是纨子弟。
大师兄没有断袖【断袖:汉哀帝宠幸董贤,共寝时董贤压住了哀帝的衣袖,哀帝起身怕惊醒董贤,割断衣袖。后世便以“断袖”喻男宠。】之癖。
大师兄从来宽厚温良,真挚诚恳。
大师兄儒雅大方、风度翩翩,有天寿最熟悉最喜爱的书卷之气。
最要紧的是,大师兄与小师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知根知底,相互依恋之情割不开扯不断;后来又一起历经磨难,如今的天寿越发离不开大师兄了。
那日对爹爹发下重誓之前,爹爹曾经说过:“除非你师兄愿意娶你。可你若应了,人家要受害呀!……”如果他不在乎受害不受害呢?
大师兄情义深厚,一定不会在乎!……
天寿肯定自己不违誓,相信也依了父命,心里塌实了许多。只是上次不认命的阴影还笼罩着,又因脸皮薄不知如何表达。今天借着酒意壮胆,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一个女孩儿家不能出口的问题。
天福沉醉地看着天寿,笑道:“这么多年,你我情同骨肉,由兄弟而成夫妻,世上千百万人,谁有这样的福气!求都求不来的呀,还用我给你发誓不成?……你不会后悔的!日后我若有缘,能登上仕途也说不定,那时候,我就该尊你一声夫人了!”说着,他做了个《奇双会》里县官赵宠的身段,用戏中韵白唤道,“啊--夫人--”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天寿立刻很熟练地以赵宠夫人李桂枝的姿态回应,答了一声:“相公--”
“你与下官……”
“怎么啊?”
“磨墨呀。啊,哈哈哈哈!……”
两人即兴表演,找到了表现各自情绪的最好方式。
天福心头发热,说:“此时此刻,非唱你我演得最熟的《惊梦》不可!”说着,就先叫了板,“姐姐,我哪里不寻你,你却在此……”
天寿也就和了上来:“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天福想不到,柳梦梅的说白和唱词,此刻竟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心绪:“姐姐,咱一片幽情,爱煞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偏,在幽闺自怜……”
天寿记得,和天福多少次排练这一类生旦戏,师兄做戏的时候含情脉脉、爱意绵绵,十足的多情才子风流小生,常令自己暗暗心悸不已;可只要一出戏,所有这些便都像被风吹走,一丝不留,大师兄仍然回到平静温和的老样子,天寿的心也就一片寂然。
可是今天,天寿已分不出来,这是师兄还是柳梦梅,自己是韵兰还是杜丽娘了。
两人在船头上、月色中,轻歌曼舞,连唱带做。唱到那曲平日唱过多少遍却并不在意的《山桃红》,竟都面红耳赤、意马心猿了: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唱不下去了,两双互相注视的眼睛里,分明燃烧着不可遏制的情焰。天福一个剧烈的动作,一把将天寿揽在怀中,紧紧搂抱,低头要寻找那小小的嘴唇。浑身哆嗦的天寿极力避开,想挣扎出来。天福喑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今晚就留在我船上吧!……”
天寿用力一推,从天福怀中挣脱,几乎哭出声来,低声说:“不!”
天福冷静了一下,说:“我明白你一直在避嫌。好,好!我不该这么着急。等见了林大人,请他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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