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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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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我此次过江来京口,虽是专程迎候你的大驾,倒还想要顺便去看一个人,一个奇人。他所以出奇,我所以知道他,也是因林公而起。”
“哦?”
“前些日,林公二次受贬革职远戍的消息传来,苏省官民无不愤慨,镇江这里梨园中的荣禄班竟在社戏中演起了《精忠记》,不是火上浇油吗?那演秦桧和王氏的伶人便好遭了一顿暴打……”
侍立在侧的天福听到这里,不禁想起年初元宵节在广州演《精忠记》的事,但那是为了保香港岛,虽挨打心甘情愿,而现下演这个当然笃定要犯忌,何苦来呢?
“不料,乱过之后,挨打最惨的演秦桧的伶人,竟出来说了几句话,他说他们戏班演这戏就为的是激发百姓的忠义之心;他说林公是天下少有的清官好官能官,如今蒙冤受谪远戍伊犁,苏省受林公恩惠最重,理应为林公捐资赎罪!他说他们这是义演,要将所得酬金捐出,作为首笔赎罪银!当时一呼百应,看客纷纷解囊,一时戏酬戏赏加上看客所捐,竟有百两之多!此伶次日便过江去到江都寻到了在下,誉在下为当今名士,请我树帜号召,总董其事。在下本有此意,也就当仁不让。如今苏省各地官民为林公集资赎罪已成风尚,集银总数已不下数万……”
林公面色严峻,立刻说:“此事万万不可行!诸位父老乡亲一番厚意,我心领了,感激不尽,自当铭记终生。但此番遣戍,则徐实在罪无可绾,得保首领,已是天恩,赎罪二字,不敢言也不忍言。魏兄知我甚深,当为我苦辞才是!……此事定须中止,万不可渎呈朝廷!……”
魏先生怔了一怔,说:“林公自有林公的道理,此事容众人再作商量。但发起此事的那位优伶,就是我这次要去拜访的奇人,林公可愿同往?”
林公摇头:“此人揄扬忠义,可奖可嘉,但我若前往,不正助长捐赎之风?”
天福心头有些乱,竟不顾礼仪地插了一句话:“大人,天福想随魏先生前往。”见林公和魏先生一齐回头看他,便急慌慌地补充说,“我心里估摸着,像是我那师弟天禄!……”
天福的预感没有骗他,在荣禄班的大下处,哥儿俩当着魏先生的面儿就搂在了一处,“师兄!”“师弟!”地叫个不停,好像分开有大半辈子似的。细想想,从天福天寿送天禄走出听泉居在海边直看着帆影远去,到如今也不过两个多月,怎么就恍若隔世了呢?
魏先生对天禄说了许多奖许的话,又约请荣禄班到江都过中秋。魏先生发现天福天禄哥儿俩都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们有体己话要说,便笑着早早告辞了。但天福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席体己话竟谈成那样的结果--
天禄简直迫不及待,刚送走魏先生,回头就问:“师兄,你跟师弟的事办了吧?林大人给你们主婚的吧?师弟如今改了女装,就不好意思来看我这二师兄了?其实,没事儿的,这边有的是女伶班子……”
天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打岔另说:“你怎么不去看看林大人?他虽是遭贬谪远戍边疆,却是从容就道,不改常度,神清气静,真所谓人中龙虎,大豪杰呀!”
天禄有些纳罕,只得顺着说:“师兄你真要随林公去伊犁?万里之遥,前途难料……再说,师弟怎么办呢?”
“去伊犁,我心已定。林大人这样的好官,朝廷少他不得,百姓也少他不得。我料他不过两三年,就会赐环【赐环:古代罪臣流放边地,皇帝赐给环,则赦宥召还;皇帝赐给,表示绝见不赦。】赦回,重新起用,而且必定重用!”天福又说起他随林公北上一路所见所闻,可知林公如何得人心。
“对对,到那时候,曾与林公共过患难的师兄你,也定能另打锣鼓重开张,成就一大局面了!”天禄笑着调侃,又回到老话题上,“师弟体弱,却不宜万里远行,你跟她商量好了吧?”
天福实在避不开了,长叹一声,说:“师弟,你不要老是问个没完。小师弟没有跟我在一起……”
“什么?”天禄吃了一惊,“没跟你在一起?那她在哪里?你,你没有娶她,还是她不肯嫁你?”
天福沉默着,白净又清秀的脸上表情难堪。避开天禄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看着自己的手,说:“我对她讲得清清楚楚,做不成夫妻就是亲兄妹,我情愿养她一辈子!可她还是不辞而别!……我一直追赶,终于没有寻到她的踪影,我又怕误了林大人这边的事……”这时,天福才把那夜在赣江边发生的事草草说了一遍。
天禄听着,嘴唇抿得很紧,方方的下巴越发突出,目不转睛地盯着师兄,始终一声不吭。天福被这目光压得透不过气,以致头上冒汗浑身发躁,更加急于解释,急于表白:“师弟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一辈子只有两大心愿,一是要跳出下九流,还我清白家世,日后也好光宗耀祖;二是要传宗接代,不能让数世单传的祖宗血脉在我这里断绝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不顾!师弟,你说……”
可师弟还是什么也不说,仍然定定地看着他,嘴角微微撇了撇,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天福连忙接着说:“当然,圣人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是个男人都难忍受,这也是我顾虑之处……”
“所以,你就任凭她小小年纪,流落江湖?”天禄突然放下了脸,质问。
“唉,我刚才说了,我一直追她,没有追到嘛!”
“没有追到,你就心安理得了?你说了这许多,都说的是你自己,你可曾替师弟想过一点儿没有?”天禄面孔涨得通红,双眉倒竖,眉间那道竖纹刀刻一般深,眼睛瞪得很大,激愤的样子让天福害怕,想解释又插不进嘴。天禄还是把一句句谴责像扔石头块儿一样朝他头上砸过去,“你难道不知道浙江如今是最乱最危险的地方?你可以不娶她,可怎么能不管她的死活,丢开手自顾自就走了呢?什么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违了誓言该遭什么报应?……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走吧!”
“什么?……”天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你走!”天禄加重语气,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像古人说的,割席绝交,要是你我现在同坐一张席,我立刻割给你看!”天禄说罢,一转身,走开,去整理桌上的茶具,再不肯抬一抬眼皮。
这天,天福很晚才回到馆驿,因喝了许多酒,才进门就摔倒了,林公的老仆和驿卒费了好大劲,总算把他弄到屋里躺下,他只是不住地呜咽、流泪,什么话也不说。此后,连着好几天他都郁郁不乐……
第二十七章
从大船换成小舟,天寿他们就在清澈见底的河面逆流而上了。
两岸青山相对而出,倒映在河面一片黛绿;近处远处,浓绿的树影掩映着青瓦白墙的院落、茅顶柴扉的村舍;美丽的青竹林更是无处不在,一片片,一丛丛,沿着河岸,绕着山脚。朝远望,渔船上的渔人在绿水中撒网;看近处水湾里,几个小孩子嬉笑着坐在柳阴下垂钓。目光所及,无所不绿,只有一畦畦田地于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露出深深浅浅的金黄,那是已收或未收的稻谷。时近黄昏,看得到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听得到远远的狗吠鸡鸣和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一路上,天寿左顾右盼,只觉得满目秀色,赏心悦目,不禁赞道:“怪不得王羲之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真个是山清水秀,如诗如画啊!”
青儿说:“我们家乡也是满眼绿,可就是不一样,这里真的好秀气呀!好像咱们路上看人家画店里卖的画!”
陪同在侧的徐保一伸大拇哥,说:“这就叫好风水,这样的好风水才能出我们家主爷这样的名将!”
徐保就是把褡裢交还天寿的那名随从,受葛云飞指派来领路,陪同天寿回山阴总兵府。徐保只除了在葛将军面前老实听话,少言罕语,平日里可是个相当饶舌的人,只要一提到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葛云飞,便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所以,从绍兴到山阴的路上,天寿已经知道了姐夫的差不多所有底细。
比方说,姐夫乃武将世家,出生时,大云如纛,悬立庭中,所以取名叫云飞。
又比方说,姐夫幼年读书,看上去十分文静,身为长淮卫千总的父亲对这样的弱子自然不顺心。一次他率家人十数骑出猎,回顾在侧旁观的葛云飞,冷冷地说:“弓矢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事,你也会有兴趣?”葛云飞一声不吭,当场援弓而射,竟六发六中。老爷子大喜过望,说:“我这六石弓你都能挽射而中,应当弃儒为将,继承父志!”葛云飞于是怡然受命,三十岁中武举人,十二年后又成武进士,从守备起步步高升,擢至定海镇总兵。
说起葛云飞的政绩,徐保更是如数家珍,说浙江洋面一直海盗横行,商民视为畏途。自葛云飞统领水师后,治军严整,练成精兵强将,又设妙计伪装成商船诱贼,屡获巨盗,一时间海盗畏惧,纷纷逃遁,互相传出歌谣说:“莫逢葛,必不活。”浙江沿海于是水陆两途平安宁静,商民莫不倚葛云飞为屏障。
家主爷身为武人,却极好读书,兵书战策不在话下,诸子史书也不离左右,还常以诗词慷慨言志,所以他决非寻常武将,而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的英雄。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徐保又说起近日的事情--
前年,葛云飞丁忧离职回乡,曾上书巡抚大人,说广东正在严禁鸦片,夷人阴险狡诈,一旦激成变乱,将波及浙江沿海,应预作准备,早定良谋。巡抚当时认为无须过虑,对此不置可否。去年春夏间,英夷兵船突然攻占定海,前敌各军披靡溃散,巡抚大人才悟到葛云飞有先见之明,派兵弁疾驰送书来山阴,邀葛将军到镇海共商防御大计。将军还在守孝期内,正督率家中奴仆耕田种地,得书便立刻禀告太夫人。太夫人说,忠孝不能两全,国事为重。将军于是连夜奔赴镇海,树大旗,集散亡,日夜教练,一军复振。将军也在守孝服除之后实授定海镇总兵……
在徐保口中,葛云飞简直是个完人,好话说了一大箩,但天寿听来并不觉得反感,也没想此人是不是在借机夤缘而进。他只是很感兴趣,因为他这一辈子从未与葛云飞这种将军打过交道,更何况这将军还是嫡亲的姐夫!只有一次,天寿带着好奇打趣徐保,说按常情从来是当面说好话背后说坏话,你为什么偏偏当面不说话背后说好话呢?不料徐保竟红了脸,支支吾吾地用别的事岔过去了。天寿见他难堪,也就不好再问。
“好,咱们到了!”徐保说着,领天寿和挑着小小担儿的青儿下船上岸,走了十数级青石铺成的台阶,便上了路。徐保指指前方:“看见吗,那边几棵老柳树,一带栅栏围着的大场子,是总兵府的射台跑马场,穿过场子那一头的影壁后面,就是葛将军的总兵府了。”
跑马场又大又宽,远处影影绰绰数十人马,好像正在操练。天寿无心他顾,只望着场子尽头的大影壁快步朝前走。影壁后面就是将军府,三年没有音信的母亲和英兰姐就在那里,日夜盼望的母子姐弟重逢就在眼前!想着这些,天寿的心在胸膛内突突乱跳,又是欢喜又是慌乱,体内不知哪一路经络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令他手脚冰凉,气息短促,视线模糊,竟没发觉斜刺里冲过来一匹马,快得如同白色闪电,马上骑手正执一面小红旗回身朝后挥动,眼看就要撞上天寿了!
青儿惊叫出声,天寿自己完全吓傻,骑手赶紧勒马,那马“咴咴咴”地高声嘶叫着,扬蹄人立而起。同一瞬间,徐保飞身跃起,身手矫捷地双掌左右一分,把天寿和青儿各推出七八尺远,他却一扭腰,平身跳开到白马的侧面,稳稳站住了。
天寿和青儿哪里禁得住这一摔,青儿的扁担高高飞起,木箱盖也落地成了两半,他趴在那里动不了;天寿狠狠摔了个屁股蹲儿,疼得直掉眼泪。那骑手也因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可人家一看就是练家,着地的一瞬间急速打了个滚儿,接着鲤鱼打挺,立刻站起了身。骑手怒冲冲地快步朝天寿走过来,这架势,天寿免不了要挨一顿叱骂。
天寿抬头一看,顿时怔住:这位英姿勃勃的女骑手,不正是他的英兰姐姐吗?可英兰姐姐一向温文尔雅,音容笑貌乃至走路行动都非常轻柔,是天寿心目中的淑女典范,哪里是这种杀气腾腾的母夜叉样儿?况且她来葛府做妾,算是一家中的下九流,岂能如此张狂!……但这丰润饱满的红唇,这深眼窝里半月形的明眸和那双一般女子少有的凛凛黑眉,不是英兰又能是谁呢?与三年前相比,她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身材略丰满,面色更艳丽,头发更黑更浓罢了。
“你这小厮!怎么不懂规矩!跑马场能当路走吗?”她大声大气地训斥道,这声音更让天寿确认无疑,“给我站起来!走两步!看看伤着没有!听见没有?叫你站起来!怎么不动窝?聋啦?……”
天寿就是不动,待她走近,才仰脸望着她,声音发抖,小声说:“二姐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天寿!……”
像被火烫了一下,英兰浑身一颤,冲到近前,瞪大眼睛对着天寿上下打量;一伸手,摸摸天寿眉间正中的那处旧伤痕,哇地哭出了声。她抚着天寿的肩头,拉着天寿的手,一边哭一边说:
“天寿天寿,你长这么大了!三年前你还是个娃娃,如今成了个好俊的小伙儿啦,叫姐姐我怎么敢认呀!……从哪儿来?怎么找到这里的?……”
天寿却迫不及待,急切地说:“二姐,娘也在这儿吧?快领我去看看娘!娘要是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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