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1黑山堡纲鉴-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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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中央，看着环绕会议桌而坐的一班人。他听任他们对罗元庆群起而攻之。　
　　罗元庆主持工作几天中的威风像纸房子一样很滑稽地被踩塌了。　
　　看到罗元庆像条乞求饶恕的狗一样趴在那里，刘广龙知道，对他的教训可以了。　
　　对于东山的钱爱孔，光伸糖萝卜没有用。罗元庆组织的军事演习虽然是个罪大恶极的犯规行为，但在当下为了解决东山问题，不可将罗元庆搞臭。罗元庆这样的军事强硬派，是他最终迫使东山大队和钱爱孔就范的一张牌。狗不听话，可以关起门来教训它。开门咬人，还要放狗出去。他在权衡这里的利弊得失。他想到“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谚语，后面自然是“敌国破，谋臣亡”。现在敌国未破，谋臣尚可留用。他知道罗元庆和眼前这一班人马都不读史，绝不领会如此深的政治奥妙。他今天含威不露的宽大既强化了自己在黑山堡的绝对权力，也保存了自己征服东山的全部王牌。　
　　他在这次会议上提出了加强步伐统一东山的战略部署。全班人马像一群跃跃欲试扑向羊群的狼一样激动起来，罗元庆甚至有了赴汤蹈火绝对忠诚的表示。刘广龙知道，如此士气高涨的军队是可以用了。　
　　他讲明了自己一系列高瞻远瞩的谋略，开始了统一东山的大行动。　
　　就像发动“有志姑娘上西山”一样，黑山堡又发出了“有志姑娘上东山”的号召。山上人眼巴巴地想娶山下的姑娘。现在山下姑娘争着要嫁上东山，东山百姓奔走相告。东山革命委员会钱爱孔知道这个行动的政治含义，但却没有力量制止两国百姓间的联姻。不让东山人娶山下女，那他就算把老百姓得罪完了。当刘广龙派罗元庆、罗燕上山找钱爱孔，提出黑山堡革命委员会与东山革命委员会联合举行集体婚礼庆典，由刘广龙和钱爱孔共同担任主婚人时，钱爱孔不得不表示同意。　
　　这样，我们在黑山堡地区就又一次看到了婚姻被当做了重大的政治外交行动。其实，这也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悠久的传统。只不过刘广龙将其玩得更漂亮而已。　
　　黑山堡声势浩大的千人送嫁队伍披红挂彩锣鼓喧天地上山了，只不过这次不是上西山，而是上了东山。东山大队近两千百姓倾巢出动，聚集到东山大钱村。这里是东山大队革委会所在地，钱爱孔就住在这个村子里。村边的打麦场上搭起了戏台，喜庆的婚礼开始了。　
　　面对东山大队全体百姓，刘广龙站在台上讲了一番不长的话。这番话是他组织如此浩大结婚典礼的目的所在。他宣布，为了和东山大队结下世世代代的友情，黑山堡大队将无偿援助东山大队建设高压泵送水上山工程，帮助东山百姓解决世世代代吃水难的问题。东山老百姓热烈鼓掌。山上没水，山下有水。山下的地是黑山堡的，水也是黑山堡的。钱爱孔看着自己的百姓兴高采烈的欢呼，暗中咬牙切齿。刘广龙却笑着对他说：我这完完全全是无偿援助，不附带任何条件，你也不要紧张。黑山堡大队和东山大队是革命兄弟，咱们彼此以诚相待。　
　　刘广龙心中明白，输水管一旦建好，山上人吃惯了山下送上来的方便水，就没有人再愿意回过头去摇辘辘吃困难水了。时间久了，山上的井都废了。高压泵输水工程就是控制东山的有力手段。　
　　天下没有白给的便宜。这就是他对自己这一高明手段的得意总结。　
　　有了上次包围东山各村的军事演习，又有了这次送新娘和送高压泵输水工程，软硬兼施不仅施在了钱爱孔一人身上，也施在了东山全体百姓身上。刘广龙想，现在东山还有谁会反对统一呢？他突发奇想，即兴地在婚礼大会上宣布，以后，为了支援东山百姓革命，改善东山百姓生活，黑山堡大队将每年调剂一部分小麦给东山。　
　　整个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欢呼。　
　　刘广龙心中冷笑了一下，那自然是统一以后的事情。现在他要征服人心。古人讲，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次统一东山，就是攻心战。　
　　往下战略的核心，是解决钱爱孔问题。　
　　刘广龙已经掂量透了钱爱孔。从上搞掉他，现在不太可能；在东山大队制造反对派，从下搞掉他，也不那么容易；可以包围他，压迫他，动摇他，利诱他，但是不能完全绕开他。当前对他的包围、压迫、动摇都够份量了，要打出利诱的牌。这种人有点软硬不吃，当你对他没有压迫和动摇时，光利诱很难使其就范。当压迫动摇足够了，不诱之以利，他也还会负隅顽抗。　
　　刘广龙请钱爱孔下山喝酒。他胆战心惊地来了，老奸巨滑的黄框眼镜后面闪动着左顾右盼的三角眼。刘广龙在自己家中接待他，身边只有刘红一个人端菜斟酒侍候，这种请进家来的礼仪颇使钱爱孔有些受宠若惊。刘广龙这一年来派头做得很大，这样不要部下前呼后拥的家常待人真让钱爱孔想到古人说的“礼贤下士”了。　
　　让钱爱孔更为吃惊的是，刘广龙要亲自当媒人，为钱爱孔说亲，对象竟是刘广龙的妹子刘小妹。钱爱孔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老婆去年因病而亡，至今还没有续娶。刘广龙的妹子比他年轻十几岁不说，人品模样钱爱孔也见过，百里挑一。他的脑筋的溜溜转，在琢磨刘广龙的用意。刘广龙却坦率地笑了，说道：你也别琢磨了，我开诚布公把底交给你。我做大媒，把妹子嫁给你，就是想山上山下搞统一。他看了看钱爱孔凝视他的眼睛，接着说道：可是，这是一个对你没有任何阴谋诡计的统一。把妹子嫁给你，就是把你当做一家人。你总该相信，我不能将我的妹子往火坑里推。我不会和你成了一家人，再搞掉你。　
　　钱爱孔还在老奸巨滑的黄框眼镜后面飞快地转动着脑筋。刘广龙把自己的牌一张一张打出来，他说：我的计划是，东山大队和黑山堡大队统一后，东山大队就成为黑山堡大队的东山分队。你还是东山分队的第一把手，东山上的事还是你说了算，我不往山上派一兵一将。钱爱孔一边嚼着菜一边琢磨着刘广龙的话。刘广龙接着说道：你除了兼东山分队第一把手，我还任命你担任黑山堡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刘广龙说到这里，又有了事先不曾想到的突发奇想，他说：而且我准备任命你为黑山堡大队革委会第一副主任，排在罗元庆、禹永富前面。　
　　钱爱孔三角眼闪闪发亮，他像面对诱饵的狐狸一样贪婪地犹疑着。　
　　刘广龙却把话接着讲完了，他说：我今天把话都摆在这儿了，你不用马上答复我。回去以后思谋思谋，真金不怕火炼，真话不怕琢磨，你看看我这安排是不是对你真心诚意。有些话我也不能多讲，我就告诉你，我把你看成一家人，想让你来辅佐我共同领导好大黑山堡大队。刘红在一旁端着菜，这时插了一句话：他去县里开会没几天，罗元庆就自作主张搞军事演习，包围东山。刘广龙摆了摆手，说道：这话不谈，爱孔是明白人，知道我刘广龙只有一个妹子。我刚才说过了，我不会把她往火坑里推。　
　　钱爱孔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表示回去再想想，就点头哈腰地走了。　
　　刘广龙背着手在院子里十分满意地来回走了走。他知道钱爱孔的问题这次肯定是解决了。让他满意的意外收获是，他发现在解决钱爱孔时，需要依靠罗元庆等人的力量；而钱爱孔一旦被统一了，又成了他制约罗元庆等人的力量。






【纲12】

　　当天晚上，黑山堡首领刘广龙回到大队部，做了一段相当重要的政治笔记。这段笔记对于他今天的政治行为是个很好的说明。而后，他被自己政治上的杰出表演所鼓舞，又对女人发挥了英勇善战的能力。这个能力第二天需要六个以上的鸡蛋来养护。　
　　〖目〗刘广龙来到大队革委会办公室，在幽静的灯光下拿出专记革命的笔记本做记录。这一天的笔记绝大多数是广龙符号，仅有的几个汉字代表黑山堡革命委员会的主要成员。他实际上是在分析钱爱孔加入黑山堡革命委员会之后的权力结构。倘若把他隐秘的记录简洁地翻译过来，我们得到的是非常出色的权力平衡术。　
　　看得出，刘广龙对统一钱爱孔的成功（他已确信这个成功）十分看重。过去，在黑山堡革命委员会中，他同时依靠两股力量，一股是罗元庆、罗燕、冯二苟，一股是禹永富。一个人有两只脚，就要比一只脚站的稳得多。现在，革委会内又多了钱爱孔，他就同时依靠三股力量了。一个鼎两足还站不稳，三足鼎立就万无一失了。　
　　我们看到刘广龙对未来的黑山堡革委会的权力平稳结构做出的第一个公式就是：──钱爱孔──罗元庆、罗燕、冯二苟──禹永富──。当然，首尾两个破折号应该联结在一起，这三股势力其实构成一个三角形。在这个公式下，我们又看到三个小鲍式。钱爱孔──禹永富加罗元庆、罗燕、冯二苟；这一公式表明在排斥外来户钱爱孔时，罗元庆、罗燕、冯二苟和禹永富可能有共同立场。禹永富──罗元庆、罗燕、冯二苟加钱爱孔；这一公式表明对待禹永富这样的原保守派人物，罗元庆、罗燕、冯二苟和钱爱孔这些革命派会有共同立场。罗元庆、罗燕、冯二苟──禹永富加钱爱孔；这一公式表明，当罗元庆、罗燕、冯二苟沼嗌势力飞扬跋扈时，外来的钱爱孔有可能站到禹永富一边，禹永富也可能靠近钱爱孔，联合起来对付罗元庆、罗燕、冯二苟的力量。　
　　刘广龙将这三派力量一一分析之后，又将自己放了进去。于是乎，就又出现了如下三个公式。刘广龙加罗元庆、罗燕、冯二苟加禹永富──钱爱孔；这一公式表明，当他和钱爱孔冲突时，黑山堡革委会原有的人马都会支持他。刘广龙加罗元庆、罗燕、冯二苟加钱爱孔──禹永富；这一公式表明，当他要打击禹永富时，罗元庆、罗燕、冯二苟与钱爱孔也都会站在他的一边。刘广龙加禹永富加钱爱孔──罗元庆、罗燕、冯二苟；这一公式表明，当他想要对罗元庆、罗燕、冯二苟这股势力加以限制时，禹永富、钱爱孔都会坚决支持他。　
　　刘广龙一定觉得这种三大势力的分析还是粗线条的。罗元庆、罗燕、冯二苟根本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三个人在黑山堡政治权力中也有争夺和矛盾。罗燕虽然和罗元庆是叔侄关系，但是罗燕是自己金刚钻捅出来的女人，说来说去，可能更是自己的亲信。冯二苟虽然跟着罗元庆、罗燕跑，那是因为罗元庆、罗燕经常打他刘广龙的旗号指挥他，只要自己一伸手，冯二苟就是他的看家狗，何况冯二苟还是刘红的表舅。这样想来，黑山堡的政权就再稳当不过了。　
　　钱爱孔以后又是自己的妹夫，这又多了一层联系。　
　　自己真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写完革命的笔记，心情非常富裕。又打开专记生产和专记建设的笔记本看了看，写了写，对黑山堡新村建设的平面图又做了一些描绘。然后，又打开专记女人的笔记本，看了看一年来的累累战果。　
　　最后，他兴致大发，收起笔记本走出房门，踏着月光推开了广播室。蓓蓓一见他进来，就娇嗔地一笑。温顺的羔羊一年来已经变得越来越活灵活现了。他把她睡了。睡完了，还有余兴，便吩咐蓓蓓去把罗燕叫来。他有重要的事要和罗燕个别谈话。蓓蓓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低着头踏着月光叫人去了。　
　　罗燕很快来了，刘广龙在办公室里又和她进行了个别谈话。过去的大队部现在的革委会大院早已把木栅栏门改成了大木门，办公室的窗户也都装上了窗帘。夜里没有别人，只有蓓蓓住在院内的广播室里，刘广龙量她不敢有什么动静。他又把罗燕仔细地梳理了。这个梳理建立在政治分析的基础上，便尤其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当一个女人既是自己的女人，又是一个有点游离于自己之外的独立力量时，梳理起来，就有一种双重的占有感。　
　　他不仅在占有一个女人，还在占有一种力量。





【纲13】

　　广龙三年春节，东山大队正式并入黑山堡大队，成为黑山堡大队东山分队。至此，大黑山堡王国诞生。这一天，新黑山堡大队举行了空前盛大的庆祝会，山上山下红旗招展。在这一天，还举行了钱爱孔与刘小妹的结婚典礼。　
　　在这个胜利的喜庆日子里，刘广龙没有一点头晕脑胀。他在想象黑山堡王国新的蓝图。这一天还传来新的消息，一大批知识青年和下放干部将从大城市来黑山堡插队落户，其中包括舞蹈学校的部分师生。有人预言，这些知识分子和干部的到来会使黑山堡局势复杂化。刘广龙却添了兴致。他其实不喜欢高枕无忧；他喜欢披荆斩棘、开天辟地。　






卷三　武死战文死谏

　　（广龙三年──广龙五年）　
　　＇卷三的故事自然是在卷一和卷二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熟悉历史的读者会知道，卷三的故事来自真凭实据。不熟悉历史的读者，或许会觉得怪诞。天下本无真实和怪诞的明确界限。真实的事看乱了，就成了怪诞；梦是怪诞的，醒来却常常觉得如真的一般。广龙三年至五年这段历史实在很特别，希望读者朋友们别太当真，也别太不当真。总之，这是黑山堡已经过去的故事。我们站在高山上看着黑山堡这片废墟，做点回想而已。＇

　
　　

【纲１】

　　　　广龙三年五月的一天，黑山堡历史上又发生了一件值得记述的事件。这一天，黑山堡大队革命委员会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欢迎一批知识青年和下放干部来黑山堡插队落户。所谓插队，就是扎根到黑山堡大队。所谓落户，就是真正当黑山堡人。这一天黑山堡新王国显得很气派，欢迎的仪式也有较高的历史价值。　
　　在新来的人中，有三个人物大概会成为黑山堡的历史人物，他们是下放干部领队鲁峰，知识青年头儿张力平，还有舞蹈学校学生白珊珊。　
　　〖目〗我们在广龙三年五月看到的黑山堡新王国已经很有些新样了。当随着那群注定要来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下放干部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