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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1黑山堡纲鉴-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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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他做指示,他便很政策地讲:揭发要彻底,一个坏人都不放过,但是斗争要讲方式,要文斗不要武斗,要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坦白从宽,反戈一击,回头是岸;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然后,他就像个护法神一样高高在上坐在主席台中央,听凭前呼后拥的武装民兵将这批城市来的大中学生一个个反剪双臂押送着游街。
东山上的游到山下黑山堡,再游到对面西山上;西山上的游到下面黑山堡,再游到对面东山上;山上山下连日不断地游着。游到黑山堡城堡内,那就像大城市的游街一样了,黑山堡的老百姓夹道观看。冻得石头发脆的寒冬里,男女老少都举着石头一样发脆的拳头捣破空气,呼喊着口号。他们的面孔像是观看押赴刑场的死刑犯一样悚然。那群几个月前还意气风发的小知识分子现在像是被铁丝扎透成一串准备油炸的蚂蚱一样,一个贴一个低头弯腰地走着,他们被反剪的双臂像蚂蚱被捉住的两条后腿向后撅着。
游到大队革委会门口时,罗元庆指示口号要喊得响亮,领喊口号的人便把脖子扯到了天上。夹道观看的人群便都向空中举起了冬日里的拳头。大队革委会大院门敞开着,刘广龙背着手站在办公室门前,隔着院子保持一定距离地观看着游街的队伍通过。这时,
罗元庆亲自振臂领呼口号,只咬不叫的狗到了需要的时候也要叫起来。
除了声势浩大的批斗游行,最要紧的活儿是审查清楚张力平反革命集团的全部罪行。罗元庆领导成立了专案组,日夜进行逼供审讯是这班人马的事,他不需要每日每夜亲自出面。他现在也想心狠手辣地把张力平这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知识分子打掉,但他不愿意和他们结私仇。刘广龙要借他这把刀杀人,他还可以再借别的刀杀人。一切公事公办,躲在后面策划指挥,那就是真正会咬不叫的狗。那是狗头目,指挥着群狗去伸爪张嘴。但是,重要的审讯他又要亲自出面一下。
他要在刘广龙面前表现亲临一线冲锋陷阵的忠诚。
这样,他就在白花花亮着电灯的审讯室里面对张力平了。
这个学生头目瘦高地立在那里,一张布着络腮胡的小脸半歪不斜地摆在半空中。罗元庆看了看前后专案组的人马,双手八字伸开扶着面前的桌子,对张力平说:政策我已经交待了,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你的交待材料我看了,远不够老实,你要低头认罪,彻底交待。他说完这些原则的话,便盯着张力平。
这个狂妄的城市学生几个月来也找他交谈过,他明白那是争取他的支持。小知识分子们一定看出他和冯二苟、钱爱孔不完全是一回事,他也便显得不那么一回事地模棱两可地对待着张力平。张力平在那些谈话中说,经过几个月的调查了解,发现
罗元庆是与冯二苟、钱爱孔不同的领导,冯二苟、钱爱孔贪污腐败,荒淫无耻,鱼肉百姓,而罗元庆作风端正。
罗元庆当时就微微笑了。
他确实与冯二苟、钱爱孔不一样,他喜欢一天到晚地忙工作。他像台机器,他领导的民兵团和各个权力组织也都像台机器,他日夜不停地开着机器。除了吃饭睡觉,他喜欢没早没晚地指挥来指挥去。对民兵团的每一支枪、每一把刺刀,他都过问;对民兵训练基地四边的每一根铁丝网,他都亲自检查;办公室内添一张椅子、做两个板凳,他也亲自下命令。凡是属他管的事,他都一杆子插到底。
他的实权就是这样稳扎稳打地建立起来的。
他当时听到张力平对他的评价,也冲动了一下,觉得在改天换地的又一个新朝代中他可能更了不起。钱爱孔作为革委会第一副主任占着他前面的位置,他始终心怀不满。但是掂量了一下局势,就估摸张力平这拨人很难得逞,就是加上禹永富、鲁峰支持他们,再加上所谓老百姓支持他们,那都靠不大住。
罗元庆也动过最野心的念头,那就是,张力平这拨人真要能够把冯二苟、钱爱孔打倒,弄得刘广龙本人也坐不住宝座,他罗元庆保不住可以取而代之当首领。不过这样想很危险,他只是念头一闪而已。而后他又想到,张力平这拨人闹起来,最后刘广龙不得不拿掉钱爱孔,这样他
罗元庆就可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二把手;那也未尝不可。但是,对这种前途他也没有把握。
他就嘿嘿地笑笑,算是听完了张力平一次又一次的侃侃而谈。
现在,他亲自出面审讯张力平,多少有点碍于面子。他不把话讲得太绝,免得张力平反口咬起来,把他也弄得个不清不白。
他显得既公事公办又比较袒护地对张力平说:多的我就不和你谈了,你应该做明白人,负隅顽抗没有好处。他的话是对敌斗争坚决的,他的口气和表情是对张力平关照的,而后,他便撤离现场了。他对审讯组的人员做了绝不可心慈手软的严厉指示,让他们不惜一切手段搞清楚反革命集团的全部罪恶活动。
在这个冬季,罗元庆领导的特别运动总指挥部这个临时权力机构几乎独揽了黑山堡革命委员会的绝大部分政治权力。
罗元庆有意无意地夸大着张力平反革命集团的势力,这样才更显出他有功,也才使得他能够借着打鬼做钟魁。他觉出自己的权力一天天膨胀起来,就好像一个泥菩萨蹲在那里,越蹲越大,占住了黑山堡地盘。因为领导特别运动,西山东山上的事情冯二苟、钱爱孔都要向他请示,他便一左一右手伸到山上,将情况摸了个透。对两个分队革委会的人头摆弄来摆弄去,摆得他们对自己服贴。整个黑山堡的政治大权也越来越多地集中在他的手中。他现在唯恐这个特别运动结束,恨不能张力平反革命集团拔出萝卜带出泥,没完没了地揪出新人,他才能永久地成为刘广龙身边的第一号亲信。
在这个冬季里,罗元庆汲取了那年搞攻占东山民兵演习的教训。
他每天都向刘广龙请示汇报。没有刘广龙的令箭,他一件事不做。有了刘广龙的令箭,他就为所欲为。他每天琢磨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如何把自己现在的地位名正言顺化。他在每天的汇报中巧妙地给刘广龙造成一种印象,那就是,张力平确实是野心勃勃、罪大恶极,但是这两年钱爱孔、冯二苟打着刘广龙的旗号狐假虎威,做了很多事情,损害了刘广龙的形象,也激怒了老百姓,所以张力平煽风点火,老百姓才会跟着跑。当然,
罗元庆说的极为谨慎。
有一次,他对刘广龙这样说道:这次我负责特别运动,依靠的最大实力,就是您在人民群众中的崇高威望,要不,西山东山上的老百姓不那么好转弯子。我看特别运动完了,钱爱孔和冯二苟可不可以对调一下,要不,他们积怨深,以后不一定好工作。
罗元庆显得不经意地把这话说完,就接着讲别的话题了。
刘广龙却对这样的话很注意。
在这个冬季里,罗元庆每日每事谨慎周到地向刘广龙请示汇报着,又像一条赤胆忠心的猎狗听着主人的命令勇猛地往前跑着。
他成了刘广龙每日必见的人。
终于有一天,刘广龙把他独自请到家中吃饭。刘红做了几个菜端到炕桌上,两个人盘腿而坐。刘广龙仰脖喝干了一盅白酒,夹菜满嘴嚼着,用筷子指着他说:等特别运动结束后,我看你和钱爱孔可以换一换位置。
罗元庆当时就装傻,说道:行,我替他上东山,管东山分队。我一定把那儿管好,绝不做损害您一丝一毫威望的事。刘广龙笑着摇摇头,说道:你这话满拧,我的意思是你代替钱爱孔担任革委会第一副主任,全面主持革委会日常工作。
罗元庆显得很意外地推辞道:这我可没思想准备。刘广龙说道:没有准备,就从今天开始准备吧。钱爱孔是我妹夫,放在那样重要的位置上本来就有点不妥,这样重新安排,顺理成章。
当天晚上,罗元庆把花二嫂叫到民兵团团部,欢天喜地地睡了。
民兵团部在堡外的民兵训练基地中,四面围着铁丝网围墙,院门口有民兵持枪站岗。罗元庆和花二嫂关紧门做了个痛快。而后,两个人打开门,舒坦地看着冬夜里的天空山野城堡。花二嫂几个月来对担任特别运动总指挥的
罗元庆格外爱情,她看了看大院门的岗哨被房屋挡在视线外,便搂住罗元庆结实的身体站住了。她指着对面西山上一片灯火说道:深更半夜的,那是干什么呢?
罗元庆说:他们还在连夜开批斗张力平的群众大会。花二嫂看了看挺黑的天地和挺黑的山上那片灯光,说道:这拨知识青年也挺可怜的。
罗元庆说:可怜什么?这都是自作自受。
【纲11】
广龙四年初冬季,黑山堡的“特别运动”将“武死战文死谏”运动收了尾。一百六七十人的知识青年中,有一百多人被定成张力平反革命集团分子。在革命委员会常委会上,鲁峰曾提出,这个比例是否太大?刘广龙说道:一百多人放在全堡人民中,不过百分之一点几,不是多,而是少。鲁峰不讲话了。这一百多人中的二三十个骨干分子被关进了劳改队劳改,其余的人送交东西山分队实行群众专政。
广播员白珊珊在失去了知识青年团伙的依托后,将自己的处女地交给刘广龙开犁了。
〖目〗白珊珊在黑山堡的故事中也并非真善美的化身。虽然她很率真,很善良,也很美丽,但她也不过是个随波逐流的人物。在黑山堡的历史中,其实我们并没有看到一个不随波逐流的人物。只不过有人在随波逐流时似乎还在翻波动浪,其实最终是随着潮流朝前漂流。
我们看到白珊珊用她小天鹅一样的眼睛看着黑山堡的世界。我们始终很难搞清楚她在前后行为中的轨迹。我们只能根据掌握的资料大致地也有些错乱地描绘出一幅有关她的图画。
她很美丽,她的面庞像一轮袖珍的月亮,她的头发有如黑亮的瀑布。她走在这个世界中,连空气都会觉出她的好看。在广龙年代,她并没有脱离广龙年代的特别的道德标准,只不过她遵循的是那些最基本的道德标准,而且信以为真。
她来黑山堡是为了建设一个红彤彤的世界。她是跟着张力平一起来的。至于张力平如何把这一百六七十人组织到一起,当然有各种具体的原因:有的是他的同学,有的是他同学的同学,也有的是他同学的兄弟姐妹,如此等等。白珊珊在那个年代只有这样一个光荣的出路,她便和所有的知识青年一样,带着某种新奇和兴奋踏进了黑山堡。
她当了广播员,每天面对黑山堡的首领刘广龙,她按照对伟大的理解来理解他。同时,她又是知青集体的一个成员,工作需要她在广播室值班睡觉,但一有空就回到知识青年点上。最初一天三顿饭还回知青点吃。后来是刘广龙一句话,安排她在大队革委会的一个小灶上吃饭。刘广龙说:这样工作方便。
再往下,我们就看到她对黑山堡特别运动的惊愕了。
当张力平反革命集团一百多人被揪出来游街批斗时,白珊珊像个被人抻着脖子往上提的小天鹅一样,呆了。她的过分简单幼稚的思维使得我们有经验的分析显得无能为力。就像成年人有时候搞不清楚幼儿的行为逻辑一样,我们在研究黑山堡这段历史时,发现对白珊珊这个人物的行为动机分析很有些为难了。
她咬着嘴唇,在石头一样被寒冬冻硬的人群后面看着张力平和一百多个知识青年像狗一样被押送着游街而过。她的眼珠像石头天鹅的眼珠一样,不会转了。当时,她是恐惧还是困惑还是震惊,我们都无须探究。对于红彤彤的世界要把张力平等人揪出来游街,她缺乏足够的理解力。她只知道,从这天起张力平等人再不是这个世界上平起平坐的人了。她还恐怖地想起,在大城市时参观过一个养鸭场,看到一只只鸭子被人提着脖子去宰割,当时,她被那些比在鸭脖后面的刀子吓得不敢睁眼。
游街的队伍过去了,夹道观看的人还像冬天里冻脆的石头相互生硬地挤着。
她回到了大队革委会大院。
刘广龙正背着双手很首领地立在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他看着白珊珊问:你能跟上形势吗?她哆嗦地看了首领一眼,像被伤了脖颈的小天鹅一样低下头呆呆地看着眼前。刘广龙咳嗽一声,还没说话,她就从上到下哆嗦了一下。刘广龙说:你要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要擦亮眼睛。她又从上到下哆嗦了几下,咬着嘴唇点着头,心惊肉跳地回到广播室小屋里去。
张力平和知识青年中的一多半人被揪了出来,知青集体成了黑窝子,她便也显得支离破碎了。她现在可能也还不明白,她曾经能够那样率真地立在大队革委会院内,认认真真地听刘广龙和她谈话,像小天鹅一样按照她理解的规矩行为,是因为她背靠着知青集体这个大家庭。现在,这个曾经让她感到光荣的家庭成了黑泥潭,她便被污染了一样,有点自惭形秽或者自觉形单影只地立在了这个她始终不太熟悉的黑山堡中。
在研究白珊珊后来如何成为刘广龙征服世界的一个廉价战利品时,我们发现,在广龙年代,恐惧是比很多精神更有力量的东西。一切有关是非道德的信仰一遇到恐惧,就被粉碎。
当黑山堡内知识青年越来越多地被揪出来后,白珊珊没有心理力量去思考这里的是非。她终日害怕的是,这样接二连三地会不会揪到她头上,因为她和这些被揪出来的人都有接触和联系。这种恐惧让她像寒风中的一根枯草一样瑟缩不停。面对刘广龙的目光,她变成一只遇到狼的小羔羊了。每当刘广龙和她讲到特别运动时,她就像见到狼张嘴磨牙一样,一阵一阵打抖。
刘广龙一定是看出了这种威力产生的前所未有的效果,他显得比过去更和蔼从容了。狗咬刺猬难下嘴的没完没了的游戏就要结束了,刺猬就要脱下毛刺,亮出香喷喷的肉了。刘广龙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说道:你要好好划清界限呀。她身体打着抖,本能地做了一点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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