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1黑山堡纲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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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两把，便拍着她的脸蛋让她醒来，广播通知红色造反兵团指挥部成员紧急开会。罗燕说：一家一家去叫吧，一广播全村人都吵醒了。　
　　刘广龙一瞪眼，说道：执行命令。罗燕瞄了他一眼，便去打开扩音器。　
　　摆山堡家家户户都有有线广播喇叭，村中电线杆上又安上了几个大喇叭，在冬至即将过去的黑暗中，紧急会议的通知不仅割破了夜空，也割破了黑山堡人的旧习惯。全村人的惊动自不必说，宽大的大队部办公室很快站满了人。刘广龙背着手石柱一样立在那里，通知中规定的15分钟过去了，人还不齐全，他发火了，挥了挥手说道：把门插上。而后对一个叫做罗元庆的黑粗汉子说道：你把这班人军事训练一下。　
　　罗元庆是罗燕的叔叔，过去是村里的民兵营副营长，这时眨了眨虎一样乌黑有力的眼睛，吆喝大家排成两列横队，就在办公室内立正稍息向右看齐训练了起来。　
　　斑低不齐的队伍缺乏严肃的思想准备，一边练着一边止不住露出嬉笑。　
　　刘广龙背着手站到队列前面，问道：你们想不想跟我一起掌权哪？众人有笑有严肃地回答道：想。刘广龙板起脸说道：就这样想？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他说：李自成打天下，没坐成天下，你们知道吗？就凭你们这样乌合之众，还想掌权？　
　　门外有迟到者敲响了门，罗元庆请示地看着刘广龙，刘广龙一挥手说道：让他们在门外站着，不许进来。而后他看着面前的队伍冷冰冰地说道：今天召集大家紧急开会，第一是立规矩，第二是做任命。他觉出了“任命”二字在人们心目中引起的郑重反应，便挥手一指门外说道：今天迟到的人就可能失去任命的机会。说着，他在队伍面前背着手踱了几个来回，而后站定说道：黑山堡要成立革命委员会领导一切，从今天起就要分期分批做出任命。有人在队伍中小心翼翼地问：过去的机构呢？刘广龙挥了挥手：党委、民兵、妇联、贫协、治保委员会都由我一元化领导，这些机构有用的可以用，没用的都可以取消，主要的是革命委员会。　
　　写到这里我们可以说明的是，刘广龙在黑山堡成立革命委员会在当时的中国是个领先创举。　
　　刘广龙巡视着面前规规矩矩站列的二三十人，做出了他的第一批任命。他每走到一个人面前发出任命，都会抬起左手的中指在对方额心戳点一下。村里的人早对他这左手的中指有所敬畏，不由自主地吓得往后躲闪着。他便收回手背在身后，问道：不想接受委任？对方讪讪地一笑，挺住面孔说道：怕你的一指禅。刘广龙便又一次亮出自己短粗的左手中指，像一只钢钎一样在一排面孔上扫来扫去。他说：怕没有用，惩罚我用它，封官许愿我也用它。　
　　刘广龙练过硬气功，他的“一指禅”，又名“金刚指”在村里很有名。　
　　他豪性大发走到墙旁，伸出左手中指直顶墙壁来回旋转，只见砖沫纷纷落下，他的中指像个钻头一样钻进了一寸多深。他拔出中指放到嘴边吹了吹，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墙砖上一个圆形的深洞。他走回队列面前，用左手中指指划着人们说道：今天不是要戳你们的洞，是要点兵点将。说着，他又伸手点了一下面前一个很高大的年轻人的额头，说道：你以后就当革命委员会治保主任。接着便一一点下去。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亮出自己的额头。　
　　点到队伍最后，苗苗条条立着的是罗燕，腰间一条军用皮带，束出了全村独份的一握细腰。他盯着她的小毕子脸，也点了一下她的眉心，说道：任命你当黑山堡大队革命委员会妇联主任。罗燕一笑，说道：那广播站我还管吗？刘广龙说道：你先管一两天，随后找人替你。找谁由我定。　

　　他走回队列前的中央位置，罗元庆黑塔一样立在面前，小心翼翼地笑着说道：你还没点我呢。刘广龙伸出左手中指点了一下罗元庆的眉心，说道：你就是黑山堡革命委员会民兵团的团长。罗元庆说道：过去咱们是民兵营。刘广龙说：扩大编制升为团。罗元庆立刻敬了个礼，挺起身说道：是。　
　　队伍中不知有谁举了一下手，说：罗燕当妇联主任，是不是不太合适？　
　　刘广龙背着手冷着脸问：怎么不合适？那人说道：一般村里妇联主任都是结了婚的妇女干，罗燕还是大姑娘呢。刘广龙说道：那让你娘来干？全场一阵哄笑。罗元庆站在刘广龙后面说道：罗燕早晚会说下婆家，离结婚也不远了。刘广龙转回头横眉怒眼地说道：什么结婚不结婚，乱弹琴。全场都老实了。　
　　刘广龙一摆手，说道：让门外的人进来。　
　　罗元庆过去打开门，进来两三个迟到的人，为首的是一个叫冯二苟的红脸中年汉，在门外大概早听了个一清二楚，这时点头哈腰地站在刘广龙面前。　
　　刘广龙像看一条癞皮狗一样瞄了冯二苟一眼，而后说道：你们该受什么罚呀？冯二苟教过两年书，种过两年地，一年四季戴着干部帽，这时结结巴巴地说道：怎么罚都行，就是点兵点将别落下我们。刘广龙闭上一只眼睁着一只眼，冷冷地哼了一声，伸出自己的左手中指指着对方的胸口说道：看你是不是比墙硬？戳一下算罚。冯二苟连连摇手说道：这不敢。刘广龙举起自己的左手中指指着面前的队伍说道：今后立下规矩，咱们整个班底早晚都要集合开一次会，统一思想，统一步伐。凡是迟到者，我就戳他一指，你们谁吃得住？　
　　大家都摇头说：吃不住。　
　　罗元庆却在刘广龙身后边笑道：可能就我能吃住。　
　　刘广龙回转身，用金刚指瞄着罗元庆。罗元庆双手握拳，绷起全身劲铁塔一样挺在那里，说道：你戳吧，我试试。刘广龙这时才想起来，罗元庆在军队当过特种兵，练过武术气功。他眯着眼盯了一下罗元庆，说道：你不要当民兵团团长了。罗元庆一下愣了：为什么？刘广龙说：不为什么，我决定亲自兼民兵团团长。罗元庆问：那政委呢？刘广龙说：政委我也兼。罗元庆说：那我……刘广龙说：你的任命以后再考虑。　
　　罗元庆一下萎缩了。刘广龙瞄了他一眼，看着自己的金刚指说道：现在你还能扛住这一戳吗？罗元庆垂下头站在那里，说道：扛不住了。刘广龙问：为什么？罗元庆回答：气泄了。刘广龙伸手猛戳了一下他的肋下，罗元庆像触电一样身体一挺，双手捂住肋下，直愣愣张着嘴喘不过气来。刘广龙看了他好一会儿，伸手在他背上拍了几下，罗元庆才喘过气来。　
　　刘广龙说道：你以后就当民兵团副团长吧。　
　　罗元庆一下又起了精神，脚跟一并立正敬礼说道：一切听从刘团长指挥。　
　　刘广龙威风地立定在队列面前，像手枪一样晃着自己的金刚指在队列中指来划去。男多女少，男人们都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站着。他一边训话一边又在队列前面慢慢踱着步，用金刚指逐个指点着每个人。　
　　及至走到队尾罗燕面前，罗燕居然在他金刚指的直指下抖动起来。刘广龙也有些奇异自己金刚指的威风，好像迎面摁了一下电钮，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浑身像风中的杨柳起伏不已。他指着她厉声问道：你怎么了？罗燕用力克制住自己，浑身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旁边有人开脱地说道：害怕一指禅吧。刘广龙瞄了罗燕一眼，伸出右手抓住罗燕棉袄的前襟，说道：站住。说着便把棉袄拉得像鼓面一样绷紧，用金刚指扑哧就把棉袄前襟捅了一个洞。浑身紧张激动的罗燕一下喘出一口长气，松弛了下来。　
　　刘广龙又让前排的人站到后面去，后排的人便晾在他面前。他用手指挨个戳点着，男人都像草一样乖乖地立着，两个女人插在其中。有一个浓眉大眼的圆脸女人，是刘广龙的老婆刘红，在刘广龙的中指瞄准下也有些起伏抖动起来。刘广龙又一次想到自己是迎面摁了一下电钮，同时想到已经接连几个晚上没有回家睡了。他伸手轻轻在刘红的眉心点了点，很仁慈地说道：你可以当妇联副主任。　
　　而后，他又挨个指点训斥下去。　
　　最末尾的是个丰满异常的女人，村里人管她叫花二嫂，又叫大奶子，挺着面袋一样隆起的肥胸含笑立在面前。她面对刘广龙的中指毫不紧张，笑眯眯地说：我还没有点兵点将呢。刘广龙指了她的面孔一会儿，看见无效，便背过双手来，威严地站在她面前说道：我今天有时间先找你个别谈话，工作随后安排。　
　　刘广龙文化不高，却颇爱读史，这也是他的杰出之处。在黑山堡的废墟中，曾挖掘出一套他生前反复阅读的《纲鉴易知录》，有关黄帝的记述被他红笔划出的有以下文字：　
　　“黄帝有熊氏，以土德王。　
　　初，神农氏母弟世嗣少典为诸侯。帝榆罔之世，少典国君之妃曰附宝者，感电光绕斗而有娠，生帝于轩辕之丘，因名轩辕，姓公孙。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国于有熊，故号有熊氏。　
　　神农氏衰，诸侯相侵伐，炎帝榆罔弗能征。于是轩辕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榆罔欲侵陵诸侯，诸侯益叛之。轩辕修德振兵，教熊、罴、貔、貅、、虎，以与榆罔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诛蚩尤于涿鹿。　
　　“辕自涿鹿诛蚩尤还，天下诸侯共尊为天子，以代神农氏治天下。因其有土德之瑞，故号曰黄帝。”　
　　由此可见，刘广龙对黄帝的生平与夺天下的征伐经历十分关心。　
　　往下，他还特别划出了这样一段：　
　　“帝以人之生也，负阴而抱阳，食味而被色，寒暑烫之于外，喜怒攻之于内，夭昏凶札，君民代有。乃上穷下际，察五气，立五运，洞性命，纪阴阳，咨于岐伯，而作内经。复命俞跗、岐伯、雷公察明堂，究脉息；巫彭、桐君处方饵，而人得以尽年。”　
　　看来，刘广龙对《黄帝内经》以及自古以来的东方养生术十分关注。　
　　往下，他又划了这样一段：　
　　“帝画野为分州，得百里之国万区。命匠营国邑，置左右太监监于万国，万国以和。遂经土设井以塞争端，立步制亩以防不足。使八家为井，井开四道，而分八宅。井一为邻，邻三为朋，朋三为里，里五为邑，邑十为都，都十为师，师十为州。分之于井而计于州，则地着而数详。”　
　　在这段文字上，刘广龙批注了一句话：黄帝分州设井，治国有方，要古为今用。细心研究黑山堡历史的读者一定会从往下的故事中发现刘广龙读史的功效。　
　　惫要说明的是“金刚指”，这并非本书的虚构，在中国的武术气功中这远非罕见的功夫。古人舞剑，剑在右手，左手则中指食指并拢，指东划西，称为剑指。今天的武术表演中，这成了一个漂亮的装饰；而实际上，左手的剑指同右手的宝剑同是致敌于死地的杀伤武器。在高明的剑术中剑指的威胁不亚于宝剑，所谓宝剑好躲、剑指难防。　
　　惫需说明的是，在《纲鉴》一类的编年史书中，纲的条目常常十分简洁，近乎标题性文字。我们使用《纲鉴》体例记述黑山堡的历史时不可太拘泥，一条一条纲既要简扼，也要适当地充实，使得仅仅顺序读纲的读者也能够概而全地了解完整故事。每一纲后面自然可以带目，但并不一定都带目，这是《纲鉴》一类编年史书通行的惯例。每一纲后面倘若带目，又可以不止带一目，可带两目、三目乃至更多，这可能就是本书采用的独特方式了。　


　




【纲３】

　　从这天起，刘广龙将每天早晨领导班子的集合叫做早点名，而将每天晚上的集合叫做晚总结。早点名结束后，天刚亮，他回到家中吃早饭。一进院子就关了院门，一进屋就关了屋门，而后将媳妇刘红平端起来撂到炕上，铺天盖地地将她睡了。刘红结婚两年来从未发现丈夫像今天这样伟大；倘若她知道刘广龙昨晚还和罗燕有两次睡，她更会惊叹丈夫的顶天立地了。　
　　刘红过去在炕上总像一团温驯的软面不声不响供丈夫揉捏，今天却两脚蹬天嗷嗷叫着翻腾起来。刘广龙做了个大汗淋漓，下炕来说了一句：今天总算让我喝了一锅热汤面。接着，刘红也下炕来，点着灶火，真的做了一锅热汤面，盛到大海碗里端给刘广龙。刘广龙拨拉着热气腾腾汤面中的荷包蛋，说道：今天还是三个？刘红笑着说道：三个蛋管一次还不够？刘广龙一口吞下一个荷包蛋，拨拉着另外两个说道：今天该吃九个。刘红坐在炕沿上眨着眼看了看他，说道：九个就九个。便在滚开的面汤锅里又磕下六个鸡蛋，一并盛到另一个海碗里，搡到刘广龙的面前，说道：那六个供你去干革命。　
　　刘广龙吃完了，一抹嘴就去干革命了。　





【纲４】

　　当天下午，黑山堡召开了声势很壮的批斗会，批斗黑山堡被打倒的原一号人物赵明山。刘广龙就是从他的手中夺的权。在批斗大会上，刘广龙表现了政治家的才能：恩威并重，赏罚分明。铁面无情地宰掉了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冯二苟；慈悲为怀地给了赵明山的女儿蓓蓓以光明的出路；有理有利有节地组织了一场政治斗争，将赵明山像条狗一样彻底打翻在地；出奇不意地将原来紧跟赵明山的黑山堡的第二号黑色人物禹永富拉拢了一下，为未来新王国做了高瞻远瞩的人事安排。在这个全堡百姓参加的革命大会上，刘广龙的“一指禅”更广泛地树立了赏罚的权威。　
　　政治上八面威风，又有新鲜的女人像小鸟一样投入他的大网。　
　　〖目〗批斗大会在堡外的打麦场上举行，那里搭了一个高高的木台，算是主席台。刘广龙中午吃饭时喝了些酒，晕而不醉地坐在那里，处在最佳状态。他喝酒从不醉，那是养生的奥秘。三分酒意添神力，七分酒意出神采，他现在就在神采飞扬中。　
　　冬天的阳光金子一样照下来，围着土围墙的宽大打麦场已经漫遍了人群，红色的新班底指挥着一排排持枪的民兵将络绎不绝前来的几千人尽量整齐地排列着坐到地上。这个过程显得有些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