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1黑山堡纲鉴-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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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接着登高，就来到了北山顶上，那块始皇石就在山顶上矗立着。　
　　挺高的山顶又立起这样一崖峭壁，就有点刺破天空的意思了。刘广龙便想到广龙二年元旦在这里举行的誓师大会。那天，全村男女摸着黑跌跌撞撞爬上山来，争着在天亮之前到达始皇石下，小号兵争了个第一，被他刘广龙授予了金号手的称号，破格提拔为革委会委员，通讯联络部部长。八年过去了，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老首领，对小号兵生出一点父亲的慈祥。　
　　他笑着问：你还记得那年的事吗？　
　　刚刚被首领训斥得脸色发灰的小号兵这下又扯开脸笑了，他说：怎么不记得。接着便眉飞色舞地讲起了那天的经历，那喋喋不休的赖样子又让刘广龙不屑。他挥了挥手，说道：不让你说，你就一句不敢说了。让你说，就跟倒夜壶似的，没完没了。小号兵吓得一缩脖子，转头冲骑马在一旁的蓓蓓吐了吐舌头。　
　　蓓蓓嗔责地朝他撇了撇嘴。　
　　刘广龙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他一挥手，说道：把我放下吧，你们也都下马。竹椅子平稳地落地了，罗燕、小号兵、赵蓓蓓都下马了。刘广龙对民兵们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到一旁休息待命，我们在这里开个常委会。几十个民兵牵着马到不远处休息待命了。刘广龙坐北朝南，一指山下全景说道：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我们的天下。　
　　刘广龙坐在那里，三个人站在他身后。阴冷的天底下摆着黑山堡城堡。方方正正还是那个规模，堡墙已有部分坍塌，堡内的房屋也东塌一块西塌一块。整个城堡显出破相。堡城东西的粉坊、豆腐坊、酱油坊、醋厂、酒厂、养猪场都被冲得一塌糊涂，四边的田地原来方方整整，现在也有点破烂。原来城东北角刘广龙办公大院内有一座瞭望塔，这次因为地道过水地层下陷也塌掉了。仅剩下南河涧大桥那儿还有一座瞭望塔，单独立着。东西两山沉寂无声。　
　　颇有点天下萧条的意思。　
　　刘广龙又问了一句：这次洪灾一共死了多少人？罗燕说：四百多。刘广龙点了点头，说道：好在粮库保住了，死人不要紧，有粮就不怕，死人不会闹事，活人会闹事。刘广龙接着说道：天下你们已经看见了，我今天要对你们说，今后有三大危险不可忘记。第一，最大的危险是鲁峰、禹永富这样一些人，今后轻易不能再用这类人。第二，是张力平那批知识分子，永远不要让他们爬上台来。第三，要防止东西两山闹分裂，这个天下统一好不容易，现在山下受灾大，山上受灾小，防止东西两山离心离德。　
　　刘广龙说到这里，手一挥，说道：大水把咱们的天下冲了一下，一大批跟着禹永富的干部闹事的闹事撂挑子的撂挑子，在这种情况下，你们知道要怎么办吗？　
　　三个人不知如何回答。　
　　首领挥了挥手，说道：只有继续前进，古人讲，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要有更伟大的规划。这次解决掉静坐请愿反革命事件，说到底是靠了两手，一手就是武装民兵，一手就是广播喇叭，这是一武一文，没了这两手，天下早就不是咱们的了。所以，我们今后主要是抓两件事，一个军事化，一个广播化。军事化就是武装民兵团领导全堡，团营连排班军事编制，集中起来就是部队，分下去就管山上山下大队小队，大小队干部以后必须是民兵团的干部。所以，我今天任命你们三个人同时担任民兵团副团长。第二个就是广播化，只要人一醒，广播就开始，一天不断，一直广播到全堡人睡觉，让他们耳朵不闲着，从早到晚往脑袋里灌。你们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三个人说：听明白了。　
　　罗燕问：军事化领导全堡，有人不服从领导怎么办？各小队生产怎么办？　
　　刘广龙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九罚一赏，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三个人从左右看着首领。刘广龙说道：就是古人讲的用刑罚多，搞奖赏少，刑多赏少，这是治国的关键。我读了这么多的历史，这方面还是没做到家，这次教训惨重。你们一定要明白，哄是哄不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来的。这次请愿的人包围了革委会，搞叛乱，能把他们哄走吗？罗元庆搞反革命政变，能哄着他收兵吗？张力平借着文死谏造反，哄他管用吗？我当时还真有点脑袋热了，想用用他。　
　　罗燕插话说：听说这次张力平在东山上抗洪抢险还救了老百姓，是否可以宽大他？刘广龙想了一下，一挥手说道：不能随便宽大，反革命的帽子不能随便给他摘掉，记住九罚一赏，从严治国，你们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三个人齐声回答：听明白了。　
　　他说道：我看你们未必真明白。　
　　他一挥手说道：你们三个站在我面前，我训练你们一下。三个人站到他面前。刘广龙坐在那里说：罗燕排一，赵蓓蓓排二，小号兵排三，现在你们就是一个队伍，听我口令。刘广龙发出了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向左转等一系列口令。　
　　三个人虽然绷住劲不笑，但从罗燕开始就有动作错误。　
　　刘广龙将他们三个人叫到面前。他让罗燕举起双手，露出胸肋，说道：谁错误，就要受惩罚。他伸出左手要去捅，发现中指空了。罗燕也看了一眼他的中指断处。刘广龙稍有点羞恼，一下从左腿靴子里拔出一根步枪枪管，一捅罗燕的肋下。罗燕疼得弯下腰捂住肋骨，呲牙咧嘴。刘广龙又叫过蓓蓓来，说道：你刚才也错了一个动作，举起手臂来。而后用枪管一下捅在蓓蓓的胸肋上，蓓蓓疼得紧咬住牙，蹲在地上。他又叫过小号兵来，说道：你错了两个动作，举起手来。而后一左一右捅了小号兵胸肋两下，小号兵疼得双手捂住，脸色发青。刘广龙说道：接着练，很简单，错一个动作罚一下，包括嘻皮笑脸也算错误，照捅不误。　
　　他又发出口令，三个人全神贯注做着动作，无一错误。虽然那边一排民兵远远看着热闹，但三个人脸上没有一丝嬉笑。　
　　刘广龙让他们立正站好在自己面前，说道：你们明白了吗？没有惩罚，没有重刑，永远没有令行禁止。他不满地看了看三个人，又重复道：明白了吗？三个人像十足的军人一样，高声回答：明白了。　
　　他又一挥手，让那一排民兵过来，他们便都跑了过来。　
　　刘广龙说：我今天亲自训练你们一下。　
　　一个排三个班民兵站成了三横列，他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又发出了号令。民兵队伍紧张地操练。第一班队伍有两个人动作出现了错误，他喝令停住，然后问：班长是谁？领头站的是班长，向前一步迈出，报告道：我是。刘广龙说：从今天起，撤消你班长的职务，取消你武装民兵的资格。　
　　民兵队伍一下子有些悚然了。　
　　刘广龙用枪管把那个班长一下拨拉到一边，然后说道：往下我继续训练，哪个班出现问题，撤消和开除班长。一个排三个班，如果两个班以上出现问题，就再撤消和开除排长。听明白了吗？众人说：听明白了。而后，他又立正稍息发出口令。一排队伍动作整肃。　
　　刘广龙十分满意，他开始了他的伟大战略部署。　
　　他命令小号兵立刻吹号，通知全堡民兵到北山顶始皇石下紧急集合。小号兵声音嘹亮地立正回答：是。跑步上到一块高起的大石头上，仰脖吹起了金喇叭。没过一会儿，山下黑山堡广播站也响起了金喇叭，东西山上也响起了金喇叭。看见山下城堡内有人跑动，东西两山上也有人跑动。跑了一阵，就看见有队伍出城堡门向北山跑来，东西两山上也有队伍向北山跑来。　
　　刘广龙看着漫山遍野过来的民兵队伍，心中的宏图越来越成熟。　
　　他今天就要在始皇石下这块平坦的地方对武装民兵进行一次最严整的训练，训练出军令如山倒的威风，而后，他将用这支队伍去接管黑山堡山上山下全部生产建设。请愿示威活动之后，黑山堡的整个生产指挥系统已经瘫痪，他不怕。他相信，他训练出来的民兵队伍将把山上山下、大队分队小队乃至醋厂、酒厂、粉坊、豆腐坊、油坊、酱油厂、养猪场、采石厂、砖瓦窑、农机修理厂、电灌站以至大小牲口棚还有五户一小组、十户一大组的村民都管起来。全堡上下任何一个地方有动静，他都会知道。　
　　他相信，一个更加红彤彤的新黑山堡一定会建设起来。　
　　山下的民兵队伍已经开始向上攀山，东西两山的民兵队伍也在越跑越近。刘广龙很首领地坐在竹椅子上，等待新世界的诞生。　
　　他看见小号兵和赵蓓蓓并肩指着山下队伍说话的背影，用枪管指了指，对侍立在身旁的罗燕说道：你要提防他们两个人勾结。罗燕说：我知道。刘广龙伸出枪管，代替金刚指，在罗燕的眉心轻轻戳点了一下，其含意他没有说。　
　　　＇在黑山堡遗址挖掘到的刘广龙遗物中，还有一册《史记》。《史记》该有一二十册，不知为什么，刘广龙单单只有这样一册。刘广龙对其中《孙子吴起列传第五》一文批划了一段话。这是讲述孙武为吴王阖庐操练宫妃宫女的。下面把刘广龙划出的这段文字引录如下，供研究黑山堡历史的读者参考。还能够说明的是，刘广龙批划这段文字的时间正是广龙十年元旦前。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对曰：‘可。’阖庐曰：‘可试妇人乎？’曰：‘可。’于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令之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妇人曰：‘知之。’孙子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后，即视背。’妇人曰：‘诺。’约束既布，乃设钺，即三令五申之。于是鼓之右，妇人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欲斩左右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遂斩队长二人以徇。用其次为队长，于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于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寡人不愿下观。’孙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卷后　大风起兮云飞扬

　　（广龙十年──广龙十一年）　
　　广龙十年到广龙十一年的黑山堡历史，我们所得的资料十分稀少。刘广龙在这一段时间很少记笔记，留下的只言片语也全部由广龙符号组成，其表达的意思含糊不清。我们根据有限的资料大概能够推想出的是，这两年中，罗燕始终担当着革委会第一副主任，赵蓓蓓、小号兵似乎也依然担当着第二副主任、第三副主任，然而他们的能力有限，很多事情似乎都是刘广龙亲自出面。　
　　黑山堡山上山下确实搞起了军事化，武装民兵接管了大大小小的领导权。山上山下也确实实行了广播化，一天十几个小时广播喇叭不断，没有让百姓的耳朵闲过。在刘广龙的笔记中，还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句话：军事化＋广播化＋自给自足＝红彤彤的世界。　
　　广龙九年发生的请愿示威反革命事件，似乎一直在没完没了的深入清查之中。赵明山和高大善大概也被分别解除了西山分队、东山分队的领导职务，他们在这两年中的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对禹永富的批判似乎始终是广播喇叭的重要内容。至于禹永富个人情况，我们所掌握的资料也未能提供任何线索，他在黑山堡似乎再也没有露面。　
　　张力平反革命集团似乎还压在最底层。张力平本人在这两年中是死是活也不得而知。那拨摇旗呐喊游斗鲁峰、禹永富的新知识青年可能逐渐被分散到山上山下各小队中，在严格的军事化管制下接受再教育，他们的尾巴也早从天上夹到了两腿之间。　
　　研究刘广龙仅有的笔记资料还可以推断出的是，他所依靠的武装民兵在接管黑山堡上下全部权力后，渐渐开始腐败，违法乱纪、偷鸡摸狗的事情屡有发生。刘广龙越来越多的精力似乎用在整饬这支队伍的风纪。　
　　据黑山堡残存下来的几个精神失常者提供的混乱信息，大概还可以推断出的是，刘广龙有一次用他那日夜不离身的步枪枪管打瘸了小号兵的一条腿。当这个第三副主任一瘸一拐地跟在首领的轿子后边时，首领对他是否有父亲一样的宽容，不得而知。　
　　对黑山堡这段历史的挖掘研究可能还要持续很长时间，刘广龙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宏图大略不该成为历史的谜团。可以确定的是，广龙十年、广龙十一年，北山、东山、西山上残存的树根确实都被挖掉，有土的地方一律开荒种地，没土的地方则垫土种地。这似乎是为了创造一种农业奇迹。　
　　最后能够确定的是，广龙十一年夏秋，黑山堡又连阴暴雨。没有草木的大山顿下山洪。在山洪爆发的同时，可能还有地震发生。北山、东山、西山都发生大规模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这自然是一个典型的灭顶之灾，黑山堡被整个掩埋了。这个掩埋到底是天崩地裂猝不及防的，还是有一个垂死挣扎的过程，同样不得而知。从遗址下面挖到的尸体看来，一多半人还在睡眠中就被掩埋了，这说明灾难发生在黑夜；还有一小半人似乎正在呐喊狂奔中。　
　　刘广龙还坐在轿子中就被掩埋了，他的尸体给我们提供的形象是：他正高举着步枪枪管发出顶天立地的号召。泥沙把他固定为一个战斗的造型。　
　　几十年过去了，活的历史变成死的历史。黑山堡王国死了，留下《黑山堡纲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