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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无泪[梁凤仪]-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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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竞之听赵善鸿这么不客气地实话实说,竟有一点腼腆,以她的这个脾气对知己和恩人,无疑是惭愧的。
  “善鸿,你怪责我?”竞之说这话时,头不期然地垂了下去。
  “怎么会?在我的一生中,曾不知多少次为求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世界上总不该有理以律人,情以恕己的这回事。”
  赵善鸿叹息一声,再以他那混浊而没带神情的目光望这竞之,说:
  “怕只有一次是例外。”
  这个例外,施之于庄竞之身上,当事人完全明白。
  “善鸿,感谢你。”
  “不用说这话,竞之,不强求而能得的更多,只在吾妻身上发生过,现今我又在你身上,看到活生生的例子。可惜,太迟了。”
  “请别再说丧气话。”
  “的确如是。如果我还有时间,你我之间的转变会更动人,更深得我心。”
  无疑,除了赵善鸿的元配夫人之外,庄竞之是令他肯赋予真情挚爱的一个女人。
  “我常想,都是跟祖荫的母亲有生生世世解不开的缘分,连在精神上稍有背离她、遗忘她的迹象都不可以,女人善妒,她决定把我带回身边去了。”
  庄竞之听了这番话,微微地吃惊。女人对感情的坚持与执着,竟至殁后?
  “我们言归正传,竞之,你要留神听着,我把赵氏王国版图内的一切向你详尽地解释。”
  于是一个竭心尽力地讲解,另一个全神贯注地倾听。赵善鸿把企业王国的精美与奥妙之处,都一一自心中抽调出来,注入庄竞之聪明透顶的脑筋里去。
  几日之后,赵善鸿对庄竞之作出了总结,说:
  “菲岛的资产在目下政权庇佑之中,不会有巨变。但这正正是关键所在。你明白吗?”
  庄竞之点头:
  “明白。这就是说其实菲岛的资产可以随时有变,因为这儿的政权不稳定。”
  “对极了。”赵善鸿大喜,他连身子也因这份兴奋而悄悄坐直了:
  “竞之,然则,你认为应如何防御与处理?”
  竞之低头想了一会,说:
  “方法要从祥计议,原则可以大定。必须将能控制的流动资金,全部挪到安全的地方去。”
  “哪是指什么地方?”
  “菲岛政权其实握于幕后支持者之手,挪动到它的本土,最为安全。”
  赵善鸿竖起了大拇指,说:
  “孺子可教。”
  “这就是你有在美国纽约设办公室与生意网络的意思。”
  对方又点点头,闭上眼睛,再问:
  “那么不动产又如何处置?”
  “你有多少不动产?”
  “相当多。”
  “设法变为动产。”
  “这是原则,然则方法呢?”
  “这个……我还没有想到。”竞之说,“可否给我一点贴士?”
  “可以。抖集游资,一般只两个重要的方式,其一是向银行借贷,其二是向公众集资。”
  庄竞之立即说:
  “候着时机,把手上的不动产全部以按揭方式跟银行商议贷款,挪动至海外去。另一方面,把其他生意分别以注入已有之上市公司方式,收回现金,或独立上市集资。”
  “竞之,你的答案得九十九分。”
  “为什么不是满分?”
  “因为仍有瑕疵。给你一个补答的机会。”
  竞之再仔细地想,面露得意的笑容,说:
  “不能候着时机,必须分秒必争,尽快逐步进行。”
  赵善鸿拉着竞之的手拍拍,很安慰地说:
  “待下医生来,我会提出要求,让我坐在轮椅上,到外头吸一口新鲜空气,再在温暖的阳光下,给你上第二节课。”
  赵善鸿的这个要求,得到准许。以后的每天,有两小时,他可以在竞之的陪伴下到医院的后花园去,晒太阳,吸新鲜空气。
  日子似乎真的渐入佳境,庄竞之心头的沉重减轻了许多,她说:
  “或许在不久,你就能回到家里去。”
  “是的。在回归之前,你得再做一件事,令我安心。这有助于我的康复。”
  “什么?”
 “竞之,从明天起,你要把大半时间用在赵氏王国的业务之上。我正要宣布委派你为代主席。”
  竞之惊叫。
  “中国历史上有的是幼子登基,趁我还有一口气,给你作太上皇,无人敢动你分毫。”
  “可是,这并不重要。至重要的是陪伴你。”
  “我担心我的事业,更怕后继无人,祖荫尚年幼,且他距离准备好接我之位,还有一大段日子。竞之,这是你的责任,亦是你回报我的途径。对你,我有绝对的信心,将来有日祖荫成长,你会把权位移交到他手上去。在这世上,只有你会。”
  庄竞之感动了,再次的感动了。
  士为知己者死。
  “要如此迫不及待地施行吗?”只在乎时间问题而已,原则上竞之已觉得是责无旁贷。
  “竞之,听我说。”赵善鸿捉住了庄竞之的手,“你要记着两点。其一,抵御意外发生的唯一方法,就是效率。能够在今天做的事,做好了,明天有什么天覆地翻的变动,也无法再影响成果。我们生下来就是要跟命运抗衡,必须跟它竞赛,走在它的前面。到它发挥威力时,我们已经准备妥当。
  “其二,竞之,实践很重要。你坐在我身边听道理一年不及你工作一日,从实际生活上找出成例来,以你的所知去解决,且可向我求教。”
  “好。我听你的。”
  庄竞之是个有胆识、有志气、有内涵的女子,这些天来,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要面临另外一个转捩点,她会努力应接。这以后,竞之拨了一半以上的时间在打理业务上头。其余剩下来的时间,都在陪伴赵善鸿。
  她掌握了时间与机缘,将事业上的学习与实践、感情上的抒发与憩息,放在同一阶段内雷厉进行。
  并不是没有困难的,且是困难重重。
  赵善鸿的手下,如龙似虎,要他们心悦诚服地奉一个出身奇特的中国女子为主子,并不是易事。
  但竞之有她绝对优胜的本钱。她一站到人前去,那种勇者无惧的亮光,令对手目眩。她的态度闲雅,头脑的冷静,表情的不怒而威,言谈的敏锐决断,都在一日又一日地起着催化与熏陶的作用,令围绕在她身边,准备乘其不备的一班人,由轻蔑转变为戒备,这是她赢的第一回和合。
  再下来,是她无敌的聪明与惊人的体力,不论何件公事一摊在会议桌上,她的资料与评论,如山泉之于高处下流,一泻千里。除了因为她拼命的在每一宗公事上做足调查、了解、分析,以至于决断的功夫,别无其他的解释。
  赵氏机构内的人正窃窃私语:
  “这女子一天有七十二小时的时间。”
  “赵善鸿是菲岛奇迹,庄竞之是菲岛的第二个奇迹。”
  “有如武侠小说中的离奇故事,人海江湖上,巧遇高人,提炼成材,七日之内尽吸武林秘笈,傲视同群。”
  赵善鸿每天都在黄昏时,请护士把他推到医院后花园去,欣赏红艳艳的落日余晖,候着庄竞之回来,给他报道业务上的一切顺与逆、成和败。
  这一天,庄竞之讲完了她把赵氏集团生意枝节的修剪功夫时,作了总结,说:
  “去芜存菁,这是法则。有条件注入上市的公司内者,留下来。没有这番资格者,我决定出让或结束,。将要接管的范围浓缩,我的火力才能集中照顾重点业务,贵珍不贵多。且也配合我们尽情套现,挪动到海外去的目标。按照如今的计划,到明年这个时候,菲岛有任何政局变动赵氏也可保无虞。”
  “明年,春暖花开的日子,就大功告成?”
  “除非有意外。”
  “万一有意外,你又应付不来,如何是好?”
  “还不容易,我跑来问你。”
  “我若不在呢!”赵善鸿未待庄竞之答复,就已经抢先说,“假设!我们必须假设各方面都出现最坏的情况。”
  庄竞之细想,答:
  “问题若是出在酒店业、矿务、地产、银行等方面,我都晓得三顾草庐,向你交给我的名单找出一个高人来,给我拿主意。他们正正有足够能力在那个范围内扭转乾坤、起死回生。”
“对,你记紧了。然,还有一位大亨的名字,你必须谨记,此人背靠中国,面对世界,傲视亚太区域,只要他肯出手相帮,什么政治经济的纠纷,他都有办法帮你化险为夷。但,竞之,他等闲不肯出面,以他的名声押在别人的困难与纷扰之上。”
  “即使动用到赵善鸿的威名。”
  “他如果人人买帐,就不会坐到如今登山一呼,天下应诺的至尊地步。”
  “要怎样才能使他甘于站到我们一边去?”
  “在你的而且确山穷水尽之时。”
  “他的名字?”
  “写在我的遗嘱之上。”
  庄竞之吁长长一口气,试探着说:
  “是不是人在中东?”
  “不是。”
  赵善鸿笑,他当然明白什么导致竞之的这个推测,因为他跟中东有商业来往。而菲岛与中东之间的生意,除表面上的建筑材料化工供应之外,其余是他和中东油王古斯巴的有关国防和军火上的安排。庄竞之只从集团纪录上知道赵氏在中东的盈利,她当然不会洞悉正常生意之外的一切。赵善鸿乘机提出:
  “对于中东的生意,没有我在旁兼顾,谁也做不来,适宜早早跟古斯巴作个了断,他并不是个难缠的家伙,相当爽快,尤其不会留难你。”
  “为什么?”
  赵善鸿疲累地扯动嘴角,笑得别饶意义,道:
  “古斯巴最尊重漂亮的女人。”
  庄竞之微微一愣。
  “放心,他是个公正的商人,你也有绝对的自主权,任何时候,你都安全。”
  庄竞之有点不好意思,她的心思扯得太远,引起了无端的尴尬,只好立即把话题带回重要的讨论上:
  “那人不在中东,究竟在哪儿?”
  “香港。”
  “香港?”
  “恩,该地卧虎藏龙,别小瞧了它。”
  “为什么不能透露他的名字?”
  “他是救急用的一股灵丹妙药,用早了,不会见到起死回生的作用,那又何必浪费。”赵善鸿说,“记着,求神拜佛,也必在人力的确无法胜天之时,才会显得他显灵显圣。人必须先行第一着,尽力之后仍有险境,拖庇于他,无可厚非,知道吗?”
  竞之点头。
  “今天我们谈得很多,竞之,我有点疲倦了。”
  “我陪你回房去躺一躺,才吃晚饭好吗?”
  “不,别走开,陪我看到夕阳西下,才回去。”赵善鸿坚持。
  竞之默默地坐在他身边,挽着他的臂弯,不语,似有无尽的不舍似。
  晚霞在天边随风追逐,如许的美艳动人,如许的如画如诗。漂亮的眼前情景影响着人的心绪,竞之惘然。
  “你想起了谁?”赵善鸿放眼望着浮动的彩霞,说着这话。
  竞之没有答。
  “你的那一位现在哪儿?做着些什么事?你知道吗?”赵善鸿竟这么问。
  他知道庄竞之心中始终有他。
  竞之轻声地答:
  “不知道。”
  “恩,放心,你很快就会知道一切。我看到你久候的机缘,已由远而至。”
  庄竞之望向赵善鸿,发觉他干枯的脸庞上抹有一层豁出去的亮光,予人一种豁达、洒脱、不拘泥、不计较、不留恋的感觉。
  很难分辨这种感觉是属悲,抑或属喜,属惆怅,抑或属舒畅?
  竞之看得呆了。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甚而爱慕你?我重复,因为我的一生之中,除吾妻之外,只有在你身上,我看到自己的慷慨,只有对你,我才是施予,明知回报不足,而依然甘于奉赠我之所有,为着你个人的愉快与幸福。”
  赵善鸿回头望住竞之的眼神,流露着盛载不下的感动情绪,说:
  “施比受有福,可惜我知得太迟。”
  “不,不迟,不迟。”竞之蹲在他的身旁说:“我会回报你,我会照顾祖荫。”
  赵善鸿拍着她的手,说:
  “多谢你。请你好好照顾祖荫,他是吾妻的心肝与血脉,我极爱她,因而更爱祖荫。以我曾种下的罪孽,有今日的结果,祖荫又能活下去,已是上天宽容的对待。”
  庄竞之吓一大跳,嚷:
  “你言重了!”
  “竞之,赵氏王国在你手上时,须要净化,除了把资金引退之外,远离菲岛,重建基地于美国,谨记。”
  竞之点头。
  赵善鸿这才表示放心,闭上了眼,说:
  “推我回去吧,我实在累。”
近这三日,赵善鸿的精神由极度亢奋,说很多很多话,到忽然之间疲态毕露,令群医有点惶恐。
  杜普林教授对竞之说:
  “他的病情一直反复。”
  “他像是慢慢好起来似。”
  “要完全康复的话,只盼他的病如其人,屡创奇迹。”
  然,奇迹终究没有在赵善鸿的健康上出现。
  这一日,庄竞之如常的在黄昏时候赶回医院来,远远地遥望后花园,只见赵善鸿坐在轮椅上看落日两个护士在一旁的太阳底下,为他整理要服的针药以及要用的茶点。
  一切如常。
  庄竞之走上前去,依旧蹲下来,以她那个惯常的姿态伏在赵善鸿的膝上,柔声地说:
  “我回来了!”
  过往,赵善鸿必伸出他那如柴的瘦手,抚扫着竞之的头发,然后再缓缓地开始了他们二人当天的对话。
  可是,今天没有。
  赵善鸿一动也不动,由着竞之眷恋地伏着以一种完全的静态,接收对方的温柔慰问。
  “善鸿!”
  竞之再叫了一声,才抬起头来看赵善鸿。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表情。
  竞之缓缓地站起来,伸手抚摸他的额,大片清凉,再顺势把手往下移,很自然的接触到他的眼皮。
  竞之帮助他,瞑目。
  一代华籍菲岛大亨逝世。
  “在菲律宾上演的折子戏,至此要谢幕了。”庄竞之这样说。
  分别倚着墙、拖着腮、抱着膝,静听着这个故事的狱中两个女囚,情绪完全投入在庄竞之的追忆之内。
  没有比这些情节再动人、曲折、扑朔迷离。
  而这只不过是上集剧情的大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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