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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文选-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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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们凄苦地笑一下。一番当下来,娟娟总灌了七八杯绍兴酒下去,脸都有点泛青了。她临走时,立起身来,还对那几个灌她酒的狎客点着头说了声对不起,脸上又浮起她那个十分僵硬、十分凄凉的笑容来。 
  那天晚上,我收拾妥当,临离开时,走进三楼的洗手间去,一开门,却赫然看见娟娟在里头,醉倒在地上,朝天卧着。她一脸发了灰,一件黑缎子旗袍上,斑斑点点,洒满了酒汁。洗面缸的龙头开了没关,水溢到地上来,浸得娟娟一头长发湿淋淋的。我赶忙把她扶了起来,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她身上。那晚,我便把娟娟带回到我的寓所里去,那时我还一个人住在宁波西街。 
  我替娟娟换洗了一番,服侍她睡到我床上去,她却一直昏醉不醒,两个肩膀犹自冷得打哆嗦。我拿出一条厚棉被来,盖到她身上,将被头拉起,塞到她的下巴底下,盖得严严的。我突然发觉,我有好多年没有做这种动作了。从前五宝同我睡一房的时候,半夜里我常常起来替她盖被。五宝只有两杯酒量,出外陪酒,跑回来常常醉得人事不知。睡觉的时候,酒性一燥,便把被窝踢得精光。我总是拿条被单把她紧紧地裹起来。有时候她让华三那个老龟公打伤了,晚上睡不安,我一夜还得起来好几次,我一劝她,她就从被窝里伸出她的膀子来,摔到我脸上,冷笑道: 
  “这是命,阿姊。” 
  她那雪白的胳臂上印着一排铜钱大的焦火泡子,是华三那杆烟枪于烙的。我看她痛得厉害,总是躺在她身边,替她揉搓着,陪她到大天亮。我摸了摸娟娟的额头,冰凉的,一直在冒冷汗,娟娟真的醉狠了,翻腾了一夜,睡得非常不安稳。 
  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娟娟就醒了过来。她的脸色很难看,睁着一双炯炯的眸子,她说她的头痛得裂开了。我起来熬了一碗红糖姜汤,拿到床边去喂她。她坐起身子,我替她披上了一件棉祆。她喝了一半便不喝了,俯下头去,两手拼命在搓揉她的太阳穴,她的长头发披挂到前面来,把她的脸遮住了。半晌,她突然低着头说道: 
  “我又梦见我妈了。”娟娟说话的声音很奇怪,空空洞洞,不带尾音的。 
  “她在哪里?”我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不知道,”她抬起头来,摇动着一头长发,“也许还在我们苏州乡下——她是一个疯子。” 
  “哦——”我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额上冒出来一颗一颗的冷汗珠子。我发觉娟娟的眼睛也非常奇特,又深又黑,发怔的时候,目光还是那么惊慌,一双眸子好像两只黑蝌蚪,一径在乱窜着。 
  “我爸用根铁链子套在她的颈脖上,把她锁在猪栏里。小时候,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我妈妈。我爸从来不告诉我。也不准我走近她。我去喂猪的时候,常看见附近的小孩子拿石头去砸她,一砸中,她就张起两只手爪,磨着牙齿吼起来。那些小孩子笑了,我也跟着笑——”娟娟说着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她那短短苍白的三角脸微微扭曲着:“有一天,你看——” 
  她拉开了衣领,指着她咽喉的下端,有一条手指粗,像蚯蚓般鲜亮的红疤,横在那里。 
  “有一天,我阿姨来了,她带我到猪栏边,边哭边说道:‘伊就是你阿母呵!’那天晚上,我偷偷拿了一碗菜饭,爬进猪栏里去,递给我妈。我妈接过饭去,瞅了我半天,咧开嘴笑了。我走过去,用手去摸她的脸,我一碰到她,她突然惨叫了起来,把饭碗砸到地上,伸出她的手爪子,一把将我捞住,我还没叫出声音来,她的牙齿已经咬到我喉咙上来了——” 
  娟娟说着又干笑了起来,两只黑蝌蚪似的眸子在进跳着。我搂住她的肩膀,用手抚摩着她颈子上那条疤痕,我突然觉得那条蚯蚓似的红疤,滑溜溜的,蠕动了起来一般。 
  从前我和五宝两人许下一个心愿:日后攒够了钱,我们买一栋房子住在一块儿,成一个家,我们还说去赎一个小清倌人回来养。五宝是人牙贩子从扬州乡下拐出来的,卖到万春楼,才十四岁,穿了一身花布棉袄棉裤,裤脚扎得紧紧的,剪着一个娃娃头,头上还夹着只铜蝴蝶,我问她: 
  “你的娘呢,五宝?” 
  “我没得娘。”她笑道。 
  “寿头,”我骂她,“你没得娘?谁生你出来的?” 
  “不记得了。”她甩动着一头短发,笑嘻嘻地咧开嘴。我把她兜人怀里,揪住她的腮,亲了她两下,从那时起,我便对她生出了一股母性的疼怜来。 
  “娟娟,这便是我们的家了。” 
  我和娟娟搬进我们金华街那栋小公寓时,我搂住她的肩膀对她说道。五宝死得早,我们那桩心愿一直没能实现,漂泊了半辈子,碰到娟娟,我才又起了成家的念头。一向懒散惯了,洗衣烧饭的家务事是搞不来的,不过我总觉得娟娟体弱,不准她多操劳,天天她睡到下午,我也不忍去叫醒她。尤其是她在外陪宿了回来,一身憔悴,我对她格外地怜惜。我知道,男人上了床,什么下流的事都干得出来。有一次,一个老杀胚用双手死揿住我的颈子,揿得我差不多噎了气,气呼呼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喘气?你为什么不喘气?五宝点大蜡烛的那晚,梳拢她的是一个军人,壮得像只大牯牛。第二天早上,五宝爬到我床上,滚进我怀里,眼睛哭出了血来。她那双小小的奶子上,青青红红尽是牙齿印。 
  “是谁开你的苞的,娟娟。”有一天,娟娟陪宿回来,起身得特别晚,我替她梳头,问她道。 
  “我爸。”娟娟答道。 
  我站在她身后,双手一直篦着她那一头长发,没有做声。 
  “我爸一喝醉了就跑到我房中来,”娟娟嘴里叼着根香烟,满面倦容,“那时我才十五岁,头一晚,害怕,我咬他。他掀起我的头在床上磕了几下,磕得我昏昏沉沉的,什么事都不知道了。以后每次他都从宜兰带点胭脂口红回来,哄着我陪他——”娟娟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她嘴上叼着那根香烟,一上一下地抖动着。 
  “我有了肚子,我爸便天天把我抓到大门口,当着隔壁邻舍的人,指到我脸上骂:‘偷人!偷人!’我摸着我那鼓鼓的肚子,害怕得哭了起来。我爸弄了一撮苦药,塞到我嘴里,那晚,我屙下了一摊血块来——”娟娟说着又笑了起来。她那张小三角脸,扭曲得眉眼不分。我轻轻地摩着她那瘦棱棱的背脊,我觉得好像在抚弄着一只让人丢到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病猫一般。 
  娟娟穿戴好,我们便一块儿走了出去,到五月花去上班,走在街上,我看见她那一头长发在晚风里乱飞起来,她那一捻细腰左右摇曳得随时都会断折一般,街头迎面一个大落日,从染缸里滚出来似的,染得她那张苍白的三角脸好像溅满了血,我暗暗感到,娟娟这副相长得实在不祥,这个摇曳着的单薄身子到底载着多少的罪孽呢? 
  娟娟经常一夜不归,是最近的事情。有一天晚上,一个闷热的六月天,我躺在床上,等着娟娟,一夜也没有合过眼,望着窗外渐渐发了白,背上都睡湿了。娟娟早上七八点才回来,左摇右摆,好像还在醉酒似的,一脸倦得发了白,她勾画过的眉毛和眼眶,都让汗水溶化了,散开成两个大黑圈,好像眉毛眼睛都烂掉了。她走进房来,一声不响踢落了一双高跟鞋,挣扎着脱去了旗袍,身子便往床上一倒,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我坐到她身边,替她卸去奶罩,她那两只奶头给咬破了,肿了起来,像两枚熟烂了的牛血李,在淌着黏液。我仔细一看,她的颈脖子上也有一转瘀青的牙齿印,衬得她喉头上那条蚯蚓似的红疤愈更鲜明了,我拿起她的手臂来,赫然发觉她的手弯上一排四五个青黑的针孔。 
  “娟娟!”我叫道。 
  “柯老雄——”娟娟昏着眼睛,微弱地答道。说着,偏过头,便昏睡过去了。 
  我守在娟娟身旁,前夜在五月花的事情,猛的又兜上了心头来。那晚柯老雄来到五月花,我派过丽君和心梅去,他都不要,还遭他骂了几句“干伊娘”,偏偏他却看上了娼娟。柯老雄三年前是五月花的常客,他是跑单帮的,聚赌吸毒,无所不来,是个有名的黑窝主。那时他出手大,耍过几个酒女,有一个叫凤娟的,和他姘上不到一个月,便暴毙了。我们五月花的人都噪起说,是他整死的,因此才敛迹了几年。这次回来,看着愈更剽悍了。娟娟当番的时分,他已喝到了七八成,伙着一帮赌徒,个个嘴里都不干不净地吆喝着。柯老雄脱去了上衣,光着两只赤黑的粗膀子,胳肢窝下露出大丛黑毛来,他的裤头带也松开了,裤上的拉链,掉下了一半。他剃着个小平头,一只偌大的头颅后脑刮得青光光的,顶上却耸着一撮根根倒竖猪鬃似的硬发。他的脑后见腮,两片牙巴骨,像鲤鱼腮,往外撑张,一对猪眼睛,眼泡子肿起,满布着血丝,乌黑的厚嘴唇,翻翘着,闪着一口金牙齿,一头的汗,一身的汗,还没走近他,我已经闻到一阵带鱼腥的狐臭了。 
  娟娟走到他眼前,他翻起对猪眼睛,下狠劲朝娟娟身上打量了一下,陡地伸出了他那赤黑的粗膀子,一把捉住娟娟的手,便往怀里猛一带,露出他一嘴的金牙嘻笑了起来。娟娟脚下一滑,便跌坐到他大腿上去了。他那赤黑的粗膀子将娟娟的细腰夹得紧紧的,先灌了她一杯酒,她还没喝完,他却又把酒杯抢了去咂嘴舐唇地把剩酒喝光,尖起鼻子便在娟娟的颈脖上嗅了一轮,一双手在她胸上摩挲起来。忽然间,他把娟娟一只手臂往外拿开,伸出舌头便在她腋下舐了几下,娟娟禁不住尖笑起来,两脚拚命蹬踢,柯老雄扣住她紧紧不放,抓住她的手,便往她腹下摸去。 
  “你怕不怕?” 
  他涎着脸,问道。一桌子的狎客都笑出了怪声来,娟娟拼命挣扎,她那把细腰,夹在柯老雄粗黑的膀弯里,扭得折成了两截。我看见她苍白脸上那双黑蝌蚪似的眼珠子,惊惶得跳了出来。 
  不知娟娟命中到底冲犯了什么,招来这个魔头。自从她让柯老雄缠上以后,魂魄都好像遭他摄走了一般;他到五月花去找她,她便乖乖地让他带出去,一去回来,全身便是七痨五伤,两只膀子上尽扎着针孔子。我狠狠地劝阻她,告诉她这种黑道中人物的厉害,娟娟总是怔怔地瞅着我,恍恍惚惚的。 
  “懂不懂,娟娟?”我有时候发了急,揪住她的肩膀死摇她几下,喝问她,她才摇摇头,凄凉地笑一下,十分无奈地说道: 
  “没法子哟,总司令——” 
  说完她一丝不挂只兜着个奶罩便坐到窗台上去,佝起背,缩起一只脚,拿着瓶紫红的寇丹涂起她的脚趾甲来;嘴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思想起”、“三声无奈”,一些凄酸的哭调。她的声音空空洞洞的,好像寡妇哭丧一般,哼不了几句,她便用叠草纸擤一下鼻涕,她已经渐渐地染上了吗啡瘾了。 
  有一次,柯老雄带娟娟去开旅馆,娟娟让警察逮了去,当她是野鸡。我花了许多钱,才把娟娟从牢里赎了出来。从那次起,我要娟娟把柯老雄带回家里来,我想至少在我眼底看着,柯老雄还不敢对娟娟逞凶,我总害怕,有一天娟娟的命会丧在那个阎王的手里。我拿娟娟的生辰八字去批过几次,都说是犯了大凶。 
  每次他们回来,我便让到厨房里去,我看不得柯老雄那一口金牙,看见他,我便想起华三,华三一打五宝,便龇起一嘴巴金牙齿喝骂:打杀你这个臭婊子!我在厨房里,替娟娟熬着当归鸡做官夜,总是竖起耳朵在听:听柯老雄的淫笑,他的叱喝,听娟娟那一声声病猫似的哀吟,一直到柯老雄离开,我才预备好洗澡水,到房中去看娟娟。有一次我进去,娟娟坐在床上,赤裸裸的,手里擎着一叠一百元的新钞票,数过来,数过去,重头又数,好像小孩子在玩公仔图一般。我走近她,看见她那苍白的小三角脸上,嘴角边粘着一枚指甲大殷红的干血块。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终于发生了事故。 
  那晚柯老雄把娟娟带出去,到三重镇去吃拜拜,我回家比平日早些,买了元宝蜡烛,做了四色奠菜,到厨房后头的天台上,去祭五宝。那晚热得人发昏,天好像让火烧过了一般,一个大月亮也是泛红的。我在天台上烧完几申元宝,已经熏出了一头汗来,两腮都发烧了,平时不觉得,算了一算,五宝竟死了十五年了。我一想起她,总还像是眼前的事情,她倒毙在华三的烟榻上,嘴巴糊满了鸦片膏子,眼睛瞪得老大,那副凄厉的样子,我一闭眼便看见了。五宝口口声声都对我说:我要变鬼去找寻他! 
  差不多半夜里,柯老雄才夹着娟娼回来,他们两人都喝得七颠八倒了。柯老雄一脸紫涨,一进门,一行吐口水,一行咒着:干伊娘!干伊娘!把娟娟脚不沾地地便拖进了房中去。我坐在厨房里,好像火烧心一般,心神怎么也定不下来。柯老雄的吆喝声分外的粗暴,间或还有撕打的声音。突然我想起了五宝自杀前的那一幕来:五宝跌坐在华三房中,华三揪住她的头,像推磨似地在打转子,手上一根钢烟枪劈下去,打得金光乱窜,我看见她的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乱捞,她拼命地喊了一声:阿姊——我使足了力气,两拳打在窗上,窗玻璃把我的手割出了血来——一声穿耳的惨叫,我惊跳了起来,抓起案上一把菜刀,便往房中跑去。一冲开门,赫然看见娟娟赤条条地骑在柯老雄的身上,柯老雄倒卧在地板上,也是赤精大条的。娟娟双手举着一只黑铁熨斗,向着柯老雄的头颅,猛捶下去,咚、咚、咚,一下紧接一下。娟娟一头的长发都飞张了起来,她的嘴巴张得老大,像一只发了狂的野猫在尖叫着。柯老雄的天灵盖给敲开了,豆腐渣似灰白的脑浆洒得一地,那片裂开的天灵盖上,还粘着他那一撮猪鬃似的硬发,他那两根赤黑的粗膀子,犹自伸张在空中打着颤,娟娟那两只青白的奶子,七上八下地甩动着,溅满了斑斑点点的鲜血。她那瘦白的身子,骑在柯老雄壮硕的赤黑尸体上,突然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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