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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文选-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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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奶子,七上八下地甩动着,溅满了斑斑点点的鲜血。她那瘦白的身子,骑在柯老雄壮硕的赤黑尸体上,突然好像暴涨了几倍似的。我感到一阵头晕,手里的菜刀跌落到地板上。 

  娟娟的案子没有开庭,因为她完全疯掉了。他们把她押到新竹海边一个疯人院去。我申请了两个多月,他们才准我去探望她,林三郎跟我作伴去的。娟娟在五月花的时候,林三郎很喜欢她,教了她许多台湾小调,他自己写的那首《孤恋花》就是他教她唱的。 
  我们在新竹疯人院里看到了娟娟。她们给她上了手铐,说她会咬人。娟娟的头发给剪短了,发尾子齐着耳根翘了起来,看着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她穿了一件灰布袍子,领子开得低低的,喉咙上那条蚯蚓似的红疤,完全露了出来。她不认识我们了,我叫了她好几声,她才笑了一下,她那张小小的三角脸,显得愈更苍白削瘦,可是奇怪得很,她的笑容却没有了从前那股凄凉意味,反而带着一丝疯傻的憨稚。我们坐了一阵子,没有什么话说,我把一篮苹果留了下来,林三郎也买了两盒掬水轩的饼干给娟娟。两个男护士把娟娟架了进去,我知道,他们再也不会放她出来了。 
  我和林三郎走出疯人院,已是黄昏,海风把路上的沙刮了起来,让落日映得黄濛濛的。去乘公共汽车,要走一大段路,林三郎走得很慢,他的眼睛差不多完全瞎掉了。他戴着一副眼镜,拄着一根拐杖,我扶着他的手臂,两个人在那条漫长的黄泥路上一步一步地行着。路上没有人,两旁一片连着一片稻田。秋收过了。干裂的田里竖着一丛丛枯残的稻梗子。走了半天,我突然觉得有点寂寞起来,我对林三郎说: 
  “三郎,唱你那支《孤恋花》来听。” 
  “好的,总司令。” 
  林三郎清了一清喉咙,尖起他的假嗓子,学着那些酒家女,细细地哼起他那首《孤恋花》来: 

    春春囗谁人爱 
    变成落叶相思栽—— 





白先勇 》》 藏在裤袋里的手

        藏在裤袋里的手


          入夜以后,雾愈来愈浓,酝酿了三四天,雨还是下不畅快。到了晚上,空气里的水分通通挤了出来,凝成一团团软瘩瘩的水雾,挂在半空中,又湿又重,经过霓虹灯一照,西门町的上空变成了一大片潮湿的霉红色。 
  吕仲卿倚在新生戏院对面的一根铁灯柱下,望着戏院的广告牌在发呆,新生正在放映《流浪者》,广告牌上画着安妮麦兰妮及珍妮伍华的像,湿雾从吕仲卿的头顶慢慢滑进他的颈子里,他感到一阵奇痒,又温又黏,痒得他全身直冒鸡皮疙瘩。这是一个回潮的三月天,他觉得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是腻泾腻泾的。他没有掏出手帕来揩去颈背上的径气,他的两只手深深的插在裤袋里,手掌心不停的在发汗,每逢星期六的晚上,他挨玫宝赶出来以后,总要忍受这一阵挣扎的痛苦。那一股奇怪的欲望,不自主的会在他心中翻腾起来。一定到大街上,他就把双手插进了裤袋里,街上的人愈多,他的手藏得愈严紧。他挣扎着想避开街上的人群,可是那一股欲望却像炼火一般;愈烧愈辣毒,他感到脑门热胀得快要炸开了似的,脚下却虚弱得不能移动。他把面颊贴在冰凉的铁柱上,含糊的叫着:“玫宝,嗳,玫宝……”在迷檬的雾气里,他看见广告牌上安妮麦兰妮伸着一双胖手拼命地在乱抓;珍妮伍华咧着嘴,一头乱发,像丛枯白的稻草。 
  玫宝喜欢打桥牌,这晚她又约了银行里几位太太到家里来斗牌。吕仲卿对于桥牌一窍不通,四门子花色,他老搞不清楚。可是他却渴望着这晚的来临,因为只有在打牌的时候,吕仲卿才有机会跟玫宝亲近,他可以乘她在牌桌上聚精会神的当儿,端张椅子,挨着她身后,悄悄的坐下来。 
  这晚玫宝穿了一袭深玫瑰红的洋装,圆领短袖,在粉红色的座灯下,整个人好像溶化了一般,全身圆熟得散出浓郁的香味来,吕仲卿坐在她身后,一直瞅着她浑圆的颈项在出神。不晓得有过多少次,他想在她润滑的颈脖上亲一下,可是他总也没敢这样做。尤其当玫宝晚上卸装,坐在梳妆台前把头发刷上去的时候,吕仲卿看见她的项背完全露在灯光下,他就禁不住朝她慢慢的走了过去。可是他还没有挨近她身边,玫宝就会倏的一下转过身来,把刷子丢到台上,冷冰冰的截住他道: 
  “干吗?干吗?你又想做什么啦?” 
  吕仲卿当时真恨不得回头就溜,可是他的脚却生了根一般,一脸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知道玫宝嫌着他,他一点也不怪玫宝。玫宝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处处要强。可是他却不行,他什么也不行。他站在她面前,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他站着比玫宝还要矮半截,一身瘦得皮包骨,眉眼嘴角总是那么低垂着,玫宝老说他笑起来也是一副哭像。他不怪玫宝,他自己也厌恶着自己,他在玫宝面前总想装着很开心很坦然的样子,但是只要玫宝朝他多望一眼,他就不自主的扯手扯脚,一会儿摸摸领带,一会儿掸掸衣角,好像全身爬满了蚂蚁似的,直到玫宝不耐烦骂起他来: 
  “别那么神经兮兮好不好?弄得我周身都不自在了!” 
  可是没有办法,他天生来就是那么一个神经质的人,玫宝骂了他,他只有感到歉然,老惹玫宝生气,无论玫宝对他怎么难堪,他总默默的忍着。他就是离不开玫宝,半步也离不开她,他们结婚没有多久,玫宝就吵着要分房睡,常常半夜里,玫宝尖叫着把枕头塞到他手里,把他推出房门外,啐着他嚷道: 
  “我受不了你这副窝囊样子,你懂不懂?我看见你就心里头发紧。” 
  可是他实在离不开玫宝,他百般央着玫宝让他跟她在一起。玫宝在房中置了一铺架床,她让吕仲卿睡上铺,她自己睡下铺,她说这样他总不至于半夜里爬下来扰她了。吕仲卿睡在上铺觉得很满足,虽然每晚爬上去有点吃力,可是他睡得倒还安稳,蜷在被窝里,他感到玫宝离得他很近,有时他闭着气,静听玫宝均匀的呼吸声,他忍不住轻轻的唤一声: 
  “嗳,玫宝——” 
  “哈哈,你这张老K到底让我挤下来了吧?”玫宝眉飞色舞的伸出手去把下家一张红心老K拈了过来,吕仲卿看见她滚圆白润的膀子上,泛着一层粉红色的光辉,他微眯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玫宝的头发上幽幽的在散着一阵浓香。玫宝用的是一种叫做“柔情之夜”的法国香水,香水瓶子的形状是一个蔷蔽色的裸体女人。玫宝不在家的时候,吕仲卿老爱偷偷的去抚弄这瓶香水。他一闻到那股香味,心中就软得发暖。他会抱着玫宝的浴衣,把脸埋到玫宝的枕头上,拼命的嗅着,把浴衣的领口在他腮上来回的揉搓,浴衣及枕上都在散发“柔情之夜”,浓一阵,淡一阵,嗅着嗅着,忽然间,吕仲卿整个人都会瘫痪在玫宝的床上,痉挛的抽泣起来。 
  “Trump!”下家伸出一只黝黑的手,把玫宝的方块A扫了过去,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戴着一粒卵大的蓝宝石,紫光不停的闪耀着。 
  玫宝叫了一声哎哟,头往后一仰,发尖触着了吕仲卿的鼻子,吕仲卿猛吃一惊,赶忙退缩,将身子坐正,玫宝回头瞥见吕仲卿坐在她身后,把手中的牌放下,打量了他两眼,问道: 
  “你又呆坐在这里干什么了?” 
  吕仲卿觉得脸上一热,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识破了一般,搓着手,讪讪的答道: 
  “我——我在看你打牌呢。” 
  一说完这句话,吕仲卿就恨不得闭上眼睛,躲开玫宝的视线,他觉得玫宝两道闪烁的眼光,往他心中慢慢刺了进去似的。 
  “看我打牌?哈!”玫宝忽然尖叫起来,当着人的时候,玫宝总喜欢跟他过不去,她拿起一张梅花十送到吕仲卿面前带着威胁性的口吻问道: 
  “这叫什么花头?你倒说说看。” 
  吕仲卿感到有点眼花,牌上的梅花,一朵朵在打转子,他闻到玫宝的指尖发出了一丝“柔情之夜”的香味来。 
  “说呀,你不是说在看我打牌吗?连花色都认不清楚?”玫宝把牌愈来愈逼近吕仲卿,他看见她的嘴角似笑非笑的翘着,两只耳坠子不停的晃动。另外三位太太都放下了牌,抱着手,在等待着,吕仲卿觉得脸上烧得滚烫。 
  “说呀!说呀!说呀!”玫宝一直催促着。吕仲卿朝她眨了一眨眼睛,嘴唇抖动了好一会,却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玫宝的对家放声笑了起来,一身翠绿色的绒旗袍痉挛的扭动着,于是四个女人都一齐着了魔一般的狂笑起来。玫宝手里不停的摇动那张梅花十,喘着气叫道: 
  “说出来啊!这叫什么?这叫什么哪?” 
  吕仲卿干咳了几声,瘦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做出了一个僵僵的笑容,他也想随着她们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声音来。他觉得一阵接着一阵的热流,直往他脸上涌来,他知道自己又在脸红了,而且一定还红得非常滑稽。他不由自主的将椅子朝外面挪了一下,移出了粉红色的光圈外。桌子上又恢复了牌局,玫宝的手灵活的洗着牌,金色的扑克一张张在跳跃。她的一举一动吕仲卿都默默的注视着,他的眼光跟着她丰腴的手膀一上一下的眨动,他心里也跟着一阵紧一阵松,忽儿沁甜,忽儿溜酸的搅动着。 
  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原故,他从小对女人就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他惧畏她们。他见了女人,就禁不住红脸,周身别扭。但是他又喜欢跟她们在一起,悄悄的,远远的看着她们。他小时候整天都缠着姆妈及荷花两个人。他是姆妈的独生子,无论姆妈到哪里,他都跟着去,姆妈到舅妈家打牌他就呆在那儿一整天,他不跟小表弟们去斗蟋蟀,他宁愿坐在牌桌下的烧瓷矮凳上,守着姆妈,瓷凳子冰冰凉的,坐着很不好受,可是他离不开姆妈。姆妈老伸手下来抚弄着他的脑袋,一忽儿摘下绣花手帕来替他擤鼻涕,一忽儿把山楂片塞到他的嘴巴里。他喜欢闻姆妈手帕上的拘椽香,可是山楂片甜得他的牙齿直发疼,他不敢张声,他怕姆妈嫌烦,把他撵开,他呆呆的瞅着紫檀木桌上姆妈的胖手臂,雪白的腕上戴着一双碧绿的翡翠镯子,不停的发出当啷当啷撞击的脆响。他耐心的等着,等到姆妈打完牌回家睡觉,他好爬到床上,把头挤过去,偎到姆妈的胖手膀上,他喜欢那股浸凉的感觉。 
  “你说谁?玫宝,佛兰克辛那屈?我也最讨厌他,瘦皮猴,丑男人!” 
  “你们两个别说得这样难听,他的戏演得可真不坏啊!” 
  “算了罢,演得再好我也不爱看,一张脸瘦得只剩下三个指拇宽。” 
  “喂,你们只顾聊天,该谁攻牌啦?” 
  “轮到我攻——依我说汤尼寇蒂斯长得倒很漂亮。” 
  “嘘——瘟生!油头粉面,我最看不得没有男人气的男人。” 
  “Trump!” 
  “喔唷,我没算到你还有一张王牌呢。” 
  “Dewn多少?” 
  “四付。” 
  吕仲卿将椅子慢慢往外挪,移到玫宝身后不远的角落中去,灯光照不到那一角,吕仲卿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用手把额头上沁出来的汗丝拭掉,他觉得两腮还是滚烫的,脸上的红晕大概还没有完全消退。他注视着玫宝的背影,玫宝身上那件皱绸的红长裙一动就发出窸窣的碎响,每响一下,吕仲卿不由得心中一缩。他生怕玫宝再回过头来,他晓得如果玫宝看见他还在她身后那样呆坐着,一定会把他赶开的。玫宝说过男人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可是他什么都摔不开,玫宝说他是削肩膀,承不起东西,最没出息,他不在乎玫宝说这些话,只要玫宝肯要他,不把他撵开,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愈是惧畏玫宝,他愈是想亲近她,他对女人那股莫明其妙的惧畏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他记得有一次姆妈出去吃酒,把他交给丫头荷花。那晚是个七月的大热天,荷花在厨房里洗澡,吕仲卿闯了进去。里面水气迷檬,荷花赤了身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捧着自己肥大的奶子,用嘴吸吮着。荷花看见他闯进来,愣愣的瞪着他,忽然间笑得很邪的一把捉住他的手,把他拖过去。他吓得喊不出声音来,他看见荷花全身白胖得可怕,头发全跌到胸前,肥大的臀部,高高的翘起,荷花一脸醉红,抓住他的手揿到她的臀部上,在他耳边喃喃的说着:“你摸摸看——你摸摸看——”他拼命的挣脱了手,跑回房中跪到姆妈床前,浑身不停的颤抖起来。 
  自从那晚以后,他再也不肯离开姆妈的床单独睡觉了,一连好几夜,他总做着同一个恶梦,梦见他的手被人捉住揿到一个痴白肥大的女人臀部上。他踢着,喊着,总也挣扎不开,他抱着姆妈的手膀,全身直冒冷汗,自此以后,他见了女人就想躲,躲到姆妈怀里去。他老觉得好像有人牵着他的手去摸女人的臀部似的。那晚他触着荷花身体时那股腻滑痒麻的感觉,老是留在他的指尖上。直到他十六岁娶媳妇的那一晚他才离开姆妈的床。可是那一次的婚姻并不成功,他还没等到揭开新媳妇的头盖,就跑回到姆妈房中,抵死也不肯进新房了,他受不住那个奇怪念头的诱惑,他看见新媳妇娘,他就觉得有人在把他的手从裤袋里扯出来,拖往新媳妇娘去似的。只有躲在姆妈的怀里的时候,他才感到最舒适,最安全。 
  姆妈过世后,他找到了玫宝。玫宝能给他同样的安全感,他看见玫宝丰腴的手膀及浑圆的颈项,就禁不住想像他小时候躲在姆妈怀里那样偎在玫宝身上。只要玫宝朝他笑一下,他就会觉得从心窝子里暖了出未。可是他不敢亲近玫宝,他只有暗暗的眷恋着她。 
  前天晚上有月亮,他从上铺爬了下来,月光下,玫宝露在毛毯外的膀子显出了一抹葱绿的腻光,吕仲卿蹲在床边,悄悄的看着她,不知不觉的,他把头挤了过去偎在玫宝的膀子上。等到玫宝醒来发觉他蹲在床前时,立刻把他推开狠狠的骂了他一顿,她尖叫着啐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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