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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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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乐乐的过才是傻瓜。再见了。”老人很绅士的掀了掀礼帽,蹒跚着步伐去了。
走了一小段路又回头过来问:“你有家吗?有地方可以去吗?”
“喔,我——”刘慰祖一向最讨厌别人问他“你有家吗?”一类的话,每遇到
这样的问题,他总是连思索也不要的就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什么都没有。”
此刻他竟觉得不能这么回答,为什么不能也找不出适当的解释。他沉吟了片刻,
对那老人提高声音道:
“我有家,我有好多亲人,别为我担心!”
老人对这句话似乎很满意,跟他招招手,说了声“祝你好运”,就消失在街的
拐角处。
一场痛哭,像汹涌的春江之水,把刘慰祖胸中郁结了多年的怨与恨的坚冰,冲
得松动了,而一股温柔的暖流正从那些隙缝中缓缓的流入。
他记挂着家栋,猜测着可能发生的后果,那些假设令他一阵阵的心惊肉跳、忧
虑、焦急、不知所措。
这感觉对他够生,长久以来,刘慰祖不曾关心任何一个人,包括他本身在内。
如今,只为庄静透露了秘密,只因家栋是他的骨肉,他便在不知不觉,不情不愿中
变了,那些被他摈弃、抵抗了多时的东西,也无声无息的回来了。
“唉唉,刘慰祖、流浪,你是白费力了,你努力了那么多年,就想抛弃自己,
现在证明你是徒劳无功。”他在心中窃笑着自己说。
刘慰祖到外科部,从电梯出来刚转到长廊上,就看到庄静和谭允良在长廊的另
一头。他们听到脚步声,本能的同时回过头。当他们发现了来人是他,脸上顿时凝
上一层霜,眼光寒冷得令他打颤,虽然离得很远,他的感觉也是真确又深刻的。他
正想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竟同时转过脸,进入侧面的一个大玻璃门里。
长廊上静极了,只有刘慰祖的步声,和浓烈的酒精气味。
刘慰祖看那大玻璃门上的字,知道里面是开刀房、化验室、诊断室、和主治医
师及值日医师的办公室。
“你找谁?这里是闲人免进的,你没看到门上的字吗?刘慰祖还没进到玻璃门
里去,一个穿白衣戴白帽的中年护士就迎上来挡住他。
“喔!我——”刘慰祖不想骗她说没看到“闲人免进”的片子,只哼哼呀呀的
支吾过去。“我想知道谭家栋的情形,他是正在接受手术吗?”
“谭家栋,对,就是那个骑机车出事的中国孩子。他是正在接受手术。”
“我想知道他有没有生命危险?”
“没人能答复你这个问题。我们做护士的,就是知道也不可能随便说话,这是
职责问题。”护士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你是谭家栋的什么人?”她又
问。
“我是——”刘慰祖突然发现这个问题竟是不易回答。“我是他父母的朋友。”
他想了想才说。
“原来是朋友。他手术还没完,情况如何还不知道,离朋友探病的时候还早呢!
你最好先跟谭家栋的父母联络好,过几天再来。现在你是不被允许进来的。”护士
铁面无私兼执法如山,口气中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
刘慰祖又焦灼又失望,不服气的道: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等候结果?我刚才明明看到谭先生、谭太太进来的么!”
“哦?”那护士把双手往白衣服两旁的口袋里一插,面孔微微一扬:“谭先生、
谭太太是谭家栋的父母,你是谁呢?”
刘慰祖没料到这个护士说话直截了当到这个程度,一时目瞪口呆,正想教训她
几句,碰巧里面走出来个五十多岁,面貌和善,看上去很像医生的人。他立刻甩下
那护士,迎上去道:
“你是外科病房的医生吗?我是谭家栋的代父,对他非常非常关切的。他已经
开完了刀吗?到底是那里伤了?有没有危险?他是跟汽车撞上了吗?”
那个医生朝刘慰祖打量了一下,见他真是很关切的样子,便和气的道:
“幸亏他不是跟汽车撞上,是自己撞到桥栏杆上,跌到下面去了。伤了好几处,
不过都不要紧。开刀是因为腿,他的左边小腿骨断了——”
“哦?断了?”刘慰祖的心重重的抽了一下。
“是啊,断了,不过也不要紧,小孩子嘛!复原得快,他们冬天滑雪还不是也
常有断腿的事。三个月之后又可以出去生龙活虎的跑了。你别担心。”那医生挤了
一下眼睛,乐观的笑了。“摔了这个大跤,他以后就知道小心了。”
医生走后,刘慰祖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不能移动。他的脸上浮现一层梦一
样的光彩,心里念着:“家栋是我的孩子,他没有危险,他不会死,三个月后他会
完全复原,会生龙活虎的出去跑——”他悲喜交集得想跪在地上,谢谢那个信护着
家栋的神——他几乎相信天地间是有那么一个涵盖整个宇宙的神了,如果不是他佑
护着家栋……”
“你这个人一点都不诚实。”刘慰祖被这句话从冥想中惊醒。原来还是那个护
士。她沉着脸,表情中带着鄙夷,加强了语气再重复一遍:“你一点都不诚实,刚
跟我说你是谭家的朋友,跟劳韦医生又说是谭家栋的代父。你到底是谁呢?你一点
都不诚实。”
刘慰祖懒得跟她顶撞,沉默的出了医院。夜已深,月亮悬在高天,周遭没有一
个行人。他盲目的在街头荡着,心里霍地用那护士的话问自己:“你是谁呢……”
在街上绕了大半夜,刘慰祖才回到住处。进了屋子就穿着大皮鞋往床上一靠,
一支连着一支的吸烟。在轻烟综绕中,那些深烙在他记忆中的前尘往事,又走马灯
般在眼前清晰而生动的转动着。那些事、那些人,曾使他对整个的人世失望,曾使
他以生成为人而愤恨羞耻,曾使他狠下心丢弃一切,自滚滚红尘中逃走,成为一个
浪迹天涯无家无业的流浪汉,直到今天。可笑的是,由于庄静的一句话,不单这个
流浪汉自塑的世界起了变化,连他深信着的那些逻辑、意识、哲学,也起了根本的
动摇。
“悲剧、这是一场悲剧,也是可笑又可悲的恶作剧。”他自言自语。
“这场悲剧和恶作剧的背后主使者是谁?”他问。很想找出那个阴谋家来,用
他的报复哲学去对付他。
当刘慰祖发现那个愚蠢的“阴谋家”原来是他自己,他的悲哀就更加深了。他
习惯的把两边嘴角往下弯,弯得很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颓丧和悔恨压出来。
刘慰祖不知是在什么时辰睡着的,醒来时才发现枕头被香烟烧了个大洞,床头
几上的小座钟指着下午一点。
他醒来后第一个意识是:“我是个有儿子的人,家栋是我的儿子。”他的感觉
很异样,也很喜悦,而更多的是辛酸。
他想他必得快快到医院去,他得知道家栋的伤势有无变化,得看看他,得仔细
的看看他。
他也恍然大悟的弄明白了,怪不得家栋从一开始就喜欢接近他,全心全意的信
任他,原来是潜意识的出于天性。父子的心是脉脉相连的,难怪他第一眼看到家栋
就觉得太眼熟,熟得像每天都会见到。那时他以为他像庄静,现在才发觉,家栋的
五官和表情相当像刘家的人,像他祖母、父亲、母亲,也说不定更像自己。所谓血
缘关系,竟是如此的奇妙、坚韧,隔离得多久,多远,也不会磨灭。
祖母、父亲、母亲,在他心里都是小丑一般的人物,形象是丑恶的。他早就拒
绝去爱他们了。什么家族、血缘之类的关系自然也被他完全否定了。他肯定自己不
会真心的去爱任何人,也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人也不会真正的爱他,在他的印象里,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丑恶的。
但是此刻他真真确确的感到,他是爱家栋的,也感到家栋在爱他,真心诚意的
爱他——否则家栋不会那么信任他。不会那么毫无怀疑的接受他的思想和每一句话。
他被这个感觉深深感动着,接着就灵机一动的想到要保有他。他决心要争取抚
养家栋。
如果有家栋在身边,一切都会慢慢恢复美好,说不定他会放弃流浪生涯,为他
的儿子,勉强在这个他蔑视的社会里,做个看来很上进的“人”。是的,为了家栋
能够一生过得平稳些,快活些,他是可以那么做的。
问题是家栋的脑子已经被他洗得差不多了。一个把世界看得那么透、那么无价
值、那么灰茫茫如一片荒原的孩子,如何能再像以前那样迷迷糊糊的傻快乐?
刘慰祖的困扰在加深,怀疑也在加深,他问自己:“同样的道理,为什么临到
自己儿子的头上就不适用了呢?”
想来想去,他领悟到解铃还须系铃人,反正家栋信任他嘛!
由于昨天的经验,预防护士们的以衣冠取人,刘慰祖又刮脸又换衣服,发誓今
天非见到家栋不可。
刘慰祖先在街上买了两张新出的狄斯可唱片,和一盒上好的巧克力糖,才到医
院去,问明了探病的时间和家栋的病房号数,便径自往里走。
“喂喂,请问你贵姓?”刘慰祖正在敲门,就被一个奔过来的小护士叫住。那
护士挡在门口,表情紧张。
“我叫刘慰祖,是来看望谭家栋的,他……他……”看那护士的神气,不容他
不起疑心,是不是家栋的伤势恶化了?
“你就是刘慰祖先生吗?非常抱歉,谭先生和谭太太交代过,说他们不希望刘
先生拜访病人。”护士小姐瞪着大大的蓝眼睛,一点也不给他留面子。
刘慰祖多少感到些难为情,也没心情故做不在乎的摸摸小胡子耸耸肩膀了事,
他踌躇了一下,气闷的问:
“为什么我不可以拜访病人?”问完了他才醒悟到这话是多么的愚蠢可笑。
“我怎么知道?你得问谭先生、谭太太自己。”护士小姐毫不示弱,伶牙利齿。
“现在谭太太在吗?请你叫她出来,说我要见她。”
“好吧!你等等,我去告诉谭太太。”那护士好像怕他跟进去,一进房就把门
关上。过了一会,她出来了,又像先前一样的挡在门口。一不行,谭太太说她不想
见你。我也帮不上忙,很抱歉。”她果然歉意的笑笑,笑完了才说真心话:“请你
走吧!我还有事呢!总不能老在这里守着门。”
“哼,”刘慰祖气得头昏脑涨。如果是在几天之前,他一定会揪住那小护士的
后颈重重的亲她的嘴,亲完了问她:“你让不让我进去?如果不让我还要亲。”对
付这类傲气、严肃、自认正经的女人,他从来就用这种办法制裁的。但是今天他一
点也没想到要那么做,虽然恨透了这个小护士幸灾乐祸的面孔,也不肯那么做。
“那孩子,我是指家栋,知道我在外面吗?”刘慰祖问。他极想知道,出了车
祸的家栋,对他的感情变了没有?
“那孩子吗?好像倒想看到你。可惜他还是个孩子,得听他爸爸妈妈的话——”
“家栋想见我?我——请你让开,我要进去。”听说家栋想见他,刘慰祖冷却
的心又热活起来了。“我非看到他不可。”
“对不起,病家不要见你,我们不能随便放你进去。”那小护士固执的说,顽
石般的立在门口。“你不过是他们的朋友,人家不想见你就算了嘛!何必缠个没完。”
“朋友——”刘慰祖咀嚼着这两个字,忘情的道:“我不是他们的朋友,我是
——”他话还没说出,就被一声招唤打断。
“慰祖。”
刘慰祖顺着声音看去,见手提皮包的王宏俊匆匆走来。王宏俊面色凝重,表情
深沉,好像正面临到什么重大的困难。一反他平日的快乐开朗。
“慰祖,我是专为你来的。”王宏俊认真的说。
“为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有千里眼啊!何况只隔一栋楼。”王宏俊竭力要把话说得轻松,却还是无
法真正的轻松得起来。“是谭家夫妇打电话把我叫来的。”
“哦,原来他们打电话求救兵啊!”刘慰祖大不以为然。
“你给人家的威胁太大嘛!人家只好求救兵。”王宏俊说着对小护士道:“你
去吧!没你的事了。”
“王大夫,再见罗!小护士如蒙大赦的去了。
“你来也好,正好跟我进去看家栋。”刘慰祖又想推门。
“慰祖,我有话对你说,出去坐坐酒馆怎么样?”王宏俊像刚才那个护士一样,
也挡在门口。
“我要看了家栋才去。”刘慰祖固执的说。
“你晓得的,他们怕你见家栋。事实上你见家栋,只会把情况弄得更坏。”王
宏俊若有深意的顿了一会,又道:“你们的事,昨天谭太太对我说了。”
“对你说了?”刘慰祖感到意外。“谭允良也在?”
“也在旁边。慰祖,人家是一对与世无争的好人,你伤害他们伤害得还不够吗?
我看你就克制一些,别见家栋吧!”王宏俊把两只手搓着,沉吟道:“你灌输给家
栋的那些观念,已经让他陷得很深了。现在他的父母正在开导他,设法叫他回到以
前的样子,从那些危险的想法里解脱出来。他们也怕家栋知道和你真正的关系,所
以不愿意你再见家栋。我看你就暂时算了吧!走,咱们坐啤酒馆去。”王宏俊边说
边推着刘慰祖去电梯的方向。刘慰祖也没再提出异议或抗拒,就和王宏俊上了电梯。
医院正是下班的时刻,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王宏俊人缘好,谁都认识他,他跟
这个说过“再见”又跟那个问“你好”。刘慰祖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重新陷
入那个属于他个人的孤独世界里,那个世界荒凉寒冷,一片灰茫茫,除了自己孤单
的身影,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啤酒馆还没上座,几乎是空的,刘慰祖和王宏俊坐在角落里的老位子上,各要
了一杯半公升的啤酒。
“老王,我决心不计任何代价要争取家栋。”刘慰祖咽下一口啤酒,把杯子碰
了一声放在桌子上,所有的决心都从那声响里冒出来。
“你要争取家栋?你是说,你要他承认你是他的父亲?”王宏俊怀疑的问。
“我本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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