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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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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
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
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
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得那样
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
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
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
备挽留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
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
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驶而
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
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
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
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
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历来是吃过晚
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儿沟那一
小片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得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
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女Ei…D'…,台JLN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
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门,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
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
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尽管火车到站
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
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
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
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拥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
雪躲在后边,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
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喷吐着白雾,仿佛一口
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
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香雪,过来呀!看那个妇女头上别的金圈圈,那叫什么?”凤娇拉过香雪,
扒着她的肩膀问。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说。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唉!你看她那块手表比指甲盖还小哩!”凤
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
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
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这是那种在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哟,我的妈呀!你踩着我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
娘。她老是爱一惊一乍的。
“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搭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
弱。
“我撕了你的嘴!”风娇骂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
那个白自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
亮的北京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话”双手抱
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哟,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
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得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
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喂,你们老呆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
厢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边小声问了一句。
“真没治!”“北京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嚷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跑
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
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里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们面前沉重地合上了。
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
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总要为一点小事
争论不休:“那九个金圈圈是绑在一块插到头上的。”
“不是!”
“就是!”
有人在开风娇的玩笑: “凤娇,你怎么不说话,还想那个……‘北京话’
哪?”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
帮腔。
“我看你是又想他又不敢说。他的脸多白呀。”一阵沉默之后,那个姑娘继续
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在黑影
里说。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
副好皮子,再照火车上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喷啧!风娇姐,你
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
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是天
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
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
啊!”凤娇的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因为一个叫人兴奋
的念头又在她们心中升起: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的一分
钟。和它相比,闹点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她们又在这一分钟里增添了新的内容。她们开始挎上装满核桃、
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
卖。她们踮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换回台儿
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姑娘们喜爱的发卡、纱巾,甚至花色繁多的尼龙袜。当
然,换到后面提到的这几样东西是冒着回去挨骂的风险的,因为这纯属她们白作
主张。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找
他。她和他做买卖很有意思,她经常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篮的鸡蛋塞
给他。他还没来得及付钱,车身已经晃动了,他在车上抱着篮子冲她指指划划,
解释着什么,她在车下很开心,那是她心甘情愿的。当然,小伙子下次会把钱带
给她,或是捎来一捆挂面、两块纱巾和别的什么。假如挂面是十斤,凤娇一定抽
出一斤再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
般的做买卖有所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
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
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
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
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
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
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
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
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itll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
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谁知没等人家
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
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因
后,便觉得好笑起来。
“傻丫头!”
“值不当的!”
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埋怨自
己没抓紧时间。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风娇替香雪挎起篮子说。
“也难怪,咱们香雪是学生呀。”也有人替香雪分辩。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尽管不爱说话是她
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姐妹了,
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
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
“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地回答:“两顿。”
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感到
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那不是吗。”香雪指指桌角。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惊
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
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动合
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尽管那是
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
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
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们对于她的再三盘问,明
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们才敢
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猜测
它的价钱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五十个?这时她的
心又忽地一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叫她乱打主意啊!可
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点
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娇头上别起了淡粉色的有
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蛋、核桃从火
车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
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对台
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昏黄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
有人向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常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
娘。
风娇照例跑到第三节车厢去找她的“北京话”,香雪系紧头上的紫红色线围
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一直向前走去。她尽量高高地踮起脚
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在一张堆满食
品的小桌上,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
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认清了那真是一只铅笔盒,一只装有吸铁
石的自动铅笔盒。它和她离得那样近,如果不是隔着玻璃,她一伸手就可以拿
到。
一位中年女乘务员走过来拉开了香雪。香雪挎起篮子站在远处继续观察。当
她断定它属于靠窗那位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时,就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女学
生转过脸来,看见香雪臂弯里的篮子.抱歉地冲她摆了摆手,并没有打开车窗的
意思。谁也没提醒香雪,车门是开着的,不知怎么的她就朝车门跑去,当她在门
口站定时,还一把攥住了扶手。如果说跑的时候她还有点犹豫,那么从车厢里送
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的信心,她学着“北京话”的
样子,轻巧地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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