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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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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这汽车抛锚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
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恋爱说给我听,正要说第一次拥抱
女性的感觉时,这汽车抛锚了。汽车是在上坡时抛锚的,那个时候汽车突然不叫
唤了,像死猪那样突然不动了。于是他又爬到车头上去了,又把那上嘴唇翻了起
来,脑袋又塞了进去。我坐在驾驶室里,我知道他的屁股此刻肯定又高高翘起,
但上嘴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的屁股。可我听得到他修车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把脑袋拔了出来,把车盖盖上。他那时的手更黑了,他把脏手在
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跳到地上走了过来。
  “修好了?”我问。
  “完了,没法修了。”他说。
  我想完了,“那怎么办呢?”我问。
  “等着瞧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仍在汽车里坐着,不知该怎么办。眼下我又想起什么旅店来了。那个时候
太阳要落山了,晚霞则像蒸气似的在升腾。旅店就这样重又来到了我脑中,并且
逐渐膨胀,不一会便把我的脑袋塞满了。那时我的脑袋没有了,脑袋的地方长出
了一个旅店。
    司机这时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广播操,他从第一节做到最后一节,做得很认
真。做完又绕着汽车小跑起来。司机也许是在驾驶室里呆得太久,现在他需要锻
炼身体了。看着他在外面活动,我在里面也坐不住,于是打开车门也跳了下去。
但我没做广播操也没小跑。我在想着旅店和旅店。
    这个时候我看到坡上有五个人骑着自行车下来,每辆自行车后座上都用一根
扁担绑着两只很大的箩筐,我想他们大概是附近的农民,大概是卖菜回来。看到
有人下来,我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去喊道;“老乡,你们好。”
    那五个人骑到我跟前时跳下了车,我很高兴地迎了上去,问:“附近有旅店
吗?”
    他们没有回答,而是问我:“车上装的是什么?”
    我说:“是苹果。”

    他们五人推着自行车走到汽车旁,有两个人爬到了汽车上,接着就翻下来十
筐苹果,下面三个人把筐盖掀开往他们自己的筐里倒。我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
什么。那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明白过来就冲了上去,责问:“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谁也没理睬我,继续倒苹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喊道:“有人
抢苹果啦!”这时有一只拳头朝我鼻子上狠狠地揍来了,我被打出几米远。爬起
来用手一摸,鼻子软塌塌地不是贴着而是挂在脸上了,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
流。可当我看清打我的那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时,他们五人已经跨上自行车骑走
了。
    司机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着大口大口喘气,他刚才大概跑累了。他
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刚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可他根本没注意
我在喊什么,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让他的鼻子挂起来。我
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他这才转身看了我起来,我发
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我发现他是在看我的鼻子。
    这时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来了,每辆车后面都有两只大筐,骑
车的人里面有一些孩子。他们蜂拥而来,又立刻将汽车包围。好些人跳到汽车上
面,于是装苹果的箩筐纷纷而下,苹果从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样流了出
来。他们都发疯般往自己筐中装苹果。才一瞬间工夫,车上的苹果全到了地下。
那时有几辆手扶拖拉机从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机也停在汽车旁,跳下一帮大汉开
始往拖拉机上装苹果,那些空了的箩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那时的苹果已经满
地滚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的蹲着捡苹果。
    我是在这个时候奋不顾身扑上去的,我大声骂着:“强盗!”扑了上去。于是
有无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我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时,几个孩子朝我击来苹果,苹果撞在脑袋上碎了,但脑袋没碎。我正要扑过去
揍那些孩子,有~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
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来了,只能看着他们乱抢苹果。我开始用眼睛
去寻找那司机,这家伙此刻正站在远处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
一定比刚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那个时候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些使我愤怒极顶的
一切。我最愤怒的是那个司机。
    坡上又下来了一些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他们也投入到这场浩劫中去。我看
到地上的苹果越来越少,看着一些人离去和一些人来到。来迟的人开始在汽车上
动手,我看着他们将车窗玻璃卸了下来,将轮胎卸了下来,又将木板撬了下来。
轮胎被卸去后的汽车显得特别垂头丧气,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则去捡那些刚才
被扔出去的箩筐。我看着地上越来越干净,人也越来越少。可我那时只能看着
了,因为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只能让目光走来走
    .  nl  .

去。
    现在四周空荡荡了,只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还停在趴着的汽车旁。有几个人在
汽车旁东瞧西望,是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看了一阵后才一个一个爬到
拖拉机上,于是拖拉机开动了。
    这时我看到那个司机也跳到拖拉机上去了,他在车斗里坐下来后还在朝我哈
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着的是我那个红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背包
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钱,还有食品和书。可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
    我看着拖拉机爬上了坡,然后就消失了.但仍能听到它的声音,可不一会连
声音都没有了。四周一下子寂静F来,天也开始黑下来。我仍在地上坐着,我这
时又饥又冷,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然后才慢慢地爬起来。我爬起来时很艰难,因为每动一
下全身就剧烈地疼痛,但我还是爬了起来。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汽车旁边。那汽车
的模样真是惨极了,它遍体鳞伤地趴在那里,我知道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了。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
无限悲伤地看着汽车,汽车也无限悲伤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抚摸了它。它浑身
冰凉。那时候开始起风了,风很大,山上树叶摇动时的声音像是海涛的声音,这
声音使我恐惧,使我也像汽车一样浑身冰凉。
    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座椅没被他们撬去,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
在驾驶室里躺了下来。我闻到了一股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
血液的气味。外面风越来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开始感到暖和一点了。我感到这
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
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
    我躺在汽车的心窝里,想起了那么一个晴朗温和的中午,那时的阳光非常美
丽。我记得自己在外面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然后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父亲正
在屋内整理一个红色的背包,我扑在窗121问:“爸爸,你要出门?”
    父亲转过身来温和地说:“不,是让你出门。”
    “让我出门?”
    “是的,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
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
起来。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北京

刘震云
塔    铺
    九年前,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家。用爹的话讲,在外四年,白混了:既没
入党,也没提干,除了腮帮上钻出些密麻的胡子,和走时没啥两样。可话说回
来,家里也没啥大变化。只是两个弟弟突然蹿得跟我一般高,满脸粉刺,浑身充
满儿马的气息。夜里睡觉,爹房里传来叹气声;三个五尺五高的儿子,一下都到
了向他要媳妇的年龄,是够他喝一壶的。那是一九七八年,社会上刚兴高考的第
二年,我便想去碰碰运气。爹不同意,说:  “兵没当好,学就能考上了?再
说……”再说到镇上的中学复习功课,得先交一百元复习费。娘却支持我的想
法:“要是万一……”
    爹问:“你来时带了多少复员费?”
    我答:“一百五。”
    爹朝门框上啐了一口浓痰:“随你折腾去吧。就你那钱,家里也不要你的,
也不给你添。考上了,是你的福气;考不上,也省得落你的埋怨。”
    就这样,我来到镇上中学,进了复习班,准备考大学。
    复习班,是学校专门为社会上大龄青年考大学办的。进复习班一看,许多人
都认识,有的还是四年前中学时的同学,经过一番社会的颠沛流离,现在又聚到
一起了。同学相见,倒很亲热。只有一少部分年龄小的,是七七年应届生没考
上、又留下复习的。老师把这些人招呼到一块,蹲在操场开了个短会,看看各人
的铺盖卷、馍袋,这个复习班就算成立了。轮到复习班需要一个班长,替大家收
收作业、管管纪律什么的,老师的眼睛找到我,说我在部队上当过副班长,便让
我干。我忙向老师解释,说在部队干的是饲养班,整天尽喂猪。老师不在意地挥

挥手:“凑合了.凑合了……”
    接着是分宿舍。男同学·个大房间,女同学一个大房间,还有一个小房间归
班长住。由于来复习的人太多.班长的房间也加进去三个人。宿舍分过,大家一
齐到旁边生产队的场院一L抱麦秸.回来打地铺,铺铺盖卷。男同学宿舍里,为争
墙角还吵了架。小房间里,由于我是班长,大家自动把墙角让给了我。到晚上睡
觉时,四个人便全熟了。三十多岁的王全,和我曾是中学同学,当年脑筋最笨、
功课最差的,现在也不知犯了哪根神经,也来跟着复习;另一个长得挺矮的青
年.乳名叫“磨桌”(豫北土话.形容极矮的人),腰里扎一根宽边皮带:还有…
个长得挺帅的小伙子,绰号叫“耗子”。
    大家钻了被窝。由于新聚到一起.都兴奋得睡不着。于是谈各人来复习的动
机。王全说:他本不想来凑热闹,都有老婆的人了,还拉扯着俩孩子,上个什么
学?可看到地方上风气恁坏,贪官污吏尽吃小鸡,便想来复习;将来一旦考中,
放个州府县官啥的.也来治治这些人。”磨桌”说:他不想当官,只是不想割麦
子,毒日头底下割来割去,把人整个贼死!小白脸“耗子”手捧一本什么卷毛脏
书,凑着铺头的煤油灯看。告诉我们:他是干部子弟(父亲在公社当民政),喜
爱文学,不喜欢数理化,本不愿来复习.是父亲逼来的;不过来也好,他追的一
个小姑娘悦悦(就是今天操场上最漂亮的那个,辫子上扎蝴蝶结的那个),也来
复习,他也跟着来了;这大半年时间,学考上考不上另说.恋爱可一定要谈成!
最后轮到我,我说:假如我像王全那样有了老婆,我不来复习;假如我像“耗
子”那样正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也不来复习;正因为一无所有,才来复习。
    说完这些话,大家作了总结:还数王全的动机高尚。接着便睡了。临入梦又
说:明儿醒来便是新生活的开始啦。
    这所中学的所在镇叫塔铺。镇名的由来,是因为镇后村西土坛上,竖着一座
歪歪扭扭的砖塔。塔有七层,无顶,说是一位神仙云游至此,无意间袖子拂着塔
顶拂掉了。站在无顶的塔头上眺望四方。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可惜大家都没这心
思。学校在塔下边,无院墙,紧靠西边就是玉米地,玉米地西边是条小河。许多
男生半夜起来解手,就对着庄稼地乱眺。
    开学头一天,上语文课。“当当”一阵钟响,教室安静下来。同桌的“耗子”
捣捣我的胳膊,指出哪位是他的女朋友悦悦。悦悦坐在第二排,辫子上扎着蝴蝶
结,小脸红扑扑的,果然漂亮。“耗子”又让我想法把他和女朋友调到一张桌子
上,我点点头。这时老师走上讲台。老师叫马中,四十多岁,胡瓜脸,大家都知
道他,出名的小心眼,爱挖苦人。他走上讲台,没有说话,先用两分钟时间仔细

打量台下每一位同学。当看到前排坐的是去年没考上的应届生,又留下复习,便
点着胡瓜脸.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一笑,道:
    “好,好,又来了。又坐在了这里。列位去年没高中.照顾了我今年的饭碗,
以后还望列位多多关照。”虽然挖苦的是那帮小弟兄,我们全体都跟着受嘲弄。
    接着双手抱拳,向四方举了举。让人哭笑不得。接着仍不讲课,让我拿出花
名册点名。每点一个名,同学答一声“到!”马中点一下头。点完名,马中作了
总结:“名字起得都不错。”然后才开讲.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黔之驴”。这时
“耗子”逞能,自恃文学功底好。想露一鼻子,大声念道:“今之驴。”下边一阵
哄笑。我看到悦悦红了脸。知道他们正在恋爱。这时王全又提意见,说没有课
本,没有复习资料.马中发了火:“那你们带没带奶妈?”教室安静下来。马中这
才拖着长音讲“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课讲到虎驴相斗,教室后边传来鼾声。马
中又不讲了,循声寻人。大家的眼睛都跟着他的目光转,发现是坐在后边的“磨
桌”伏在水泥板上睡着了。大家以为马中又要发火,马中却泰然站在“磨桌”跟
前。看着他睡。“磨桌”猛然惊醒,像受惊的兔子.瞪着惺忪的红眼睛看着老师,
很不好意思。马中弯腰站到他面前,安慰他:
    “睡吧,睡吧,好好睡。毛主席说过,课讲得不好,允许学生睡觉。”接着,
一挺身,“当然,故而,你有睡觉的自由,我也有不讲的自由。我承认,我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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