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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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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牛也扯不断。
    有位好事的打师觉得可笑,便上去抓起一卷:
    “只怕是陈年烂索?”
    “棕是今年割的,索是昨天搓出来的。”
    “可以试么?”
    “可以。”
    那棕索手指粗一根,麻花似的扭成一卷.每卷有膀子粗。打师分出一根.缠
在手指上,轻轻一扯,断了。又分出一根,又一扯。又断了。转眼间,一卷棕索
就长长短短地断了一地。
    “分明是烂索么。”
    打师听着四周一片喝彩.很得意。
    那个卖索的人幽幽地看了打师一眼.说:
    “都在江湖上混饭,何必呢。”
    “混也要混个正当,总不能哄人么。”
    “既是这样不晓得咸淡,那我也就认了吧。”
    卖索的人说着,把担子上的棕索摘下一卷,崭新的棕索在let头底下闪闪发
光,散着一股清香。他把两只手平抓那膀子粗的一卷,只轻轻一拧,一卷棕索就
齐齐地断了。又摘了一卷,又一拧,又齐齐断了。没有多久,一担棕索就在地上
断成一堆。
    满街噤若寒蝉。打师的脸变得灰青。江湖上逢到这种事,生事者十之有九是
要拿命赔礼的。

    了结这件事的是那位女打师。她怂恿老板子出面打圆场,让那位因出风头而
倒霉的打师办了十几桌酒席,把姑塘镇有头面的人物都请到。又在街上整整放了
一天炮仗。然后卷起铺盖离了姑塘镇,由卖索的人顶了他的位置。
    好久之后,镇上人才晓得,女打师同卖索的原是师姐弟。当初娘老子拗钱不
过(江北的大别山,是出了名的穷地方),逼女儿做了妾。师弟便一走了之。没
有想到走出千里万里又悠悠地被牵了回来。
    天下冤家有几多!
    后来自然就有了事。师姐弟两个也不晓得怎样寻出让人信得过的借口。不时
雇了船,摇到波湖中间。
    四下一片茫茫白水,一盘明月亮在中天。无边的空明中,渐有淡淡的雾浮
起。月亮周遭围起一圈柔柔的晕。平滑如镜的湖面因湖水的升涨微有动荡。远远
的渔火幽幽摇曳着,亮着迷离的光。浸了浓浓酒香的歌子无忌地从舱中溢出:
壁上挂灯灯也红,
郎抱情姐在怀中。
郎是日头姐是月,
姐是杨柳郎是风。
喊姐声声姐身颤,
好比鲤鱼戏花篮。
鲤鱼戏在花篮里,
进去容易出来难。
    不远的地方,一座鞋样的山影影绰绰。传说那是天神杨二郎的妹妹三圣姑私
奔人间,被其兄追迫而在慌忙中落下的一只绣鞋。而今,这个不守礼法的证物静
静地兀立水中,仿佛在重温那个同所有那一类老而老的传说大同小异的旧梦。
    那些夜晚,事先买通了的船老大同他们就只有一板之隔。多少也受了感动的
船老大当时不漏一丝口风。师姐弟的偷情,几年间竟无人觉察。
    隐情是师弟自己公开的。师姐的老板子被镇压之后,师弟向土改工作队交出
了一包金银细软。那是师姐交他收藏的私房,预备他们以后过日子的。师姐由此
也被划为地主分子,并有了转移浮财的罪名。师弟则被吸收成了政府工作干部。
    这师姐便是后来的曹婆子。
    现如今的曹婆子头发该白了,却不白。脸上依旧保留着当年的轮廓,不熟
悉,不细看认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关于她的往日,她的撩人的风姿和故事,她引

起的骚动和风波,永远不会被淡忘。许许多多新的佳话,新的纠葛,新的演义也
无法把她和她过去的一切湮没掉。她整天当街坐着.头上戴着一顶颜色变成了灰
黑的麦草帽,天晴遮太阳,刮风挡尘沙,下雨则当伞。在雨里呆的时间长了.雨
水就从草编的缝隙中渗透下来,然后整个帽子底下都挂满了水滴。更多的水则在
后脑壳那一面的帽顶聚成一股细流,一直落到她的依旧挺直的背脊上。而在这同
时,一块很大很完整、显然是下了决心买来的透明塑料布,却覆盖在零食摊上。
这样,即使下雨,也不会中断生意。她长年就那样安然地坐着。脸上没有喜色也
从无一丝愁容。
    曹婆子是被管制的分子,没有El子过得比别人好的道理,便让她收起零食
摊。曹婆子就养猪,又到离镇子很远的一片乱坟坡下去开荒。日子还是得味。间
或甚至有人听她有一声没一声地哼歌子:
青竹当马不能骑,
兔子耕田怎驮犁,
扁担划船难过江,
相好大姐不是妻,
日后总有折分时。
    镇上人也就不再逼迫她。总不能让她绝了生路吧。再说,镇上有时还不能不
求她。
    那年冬天奇冷,雪大。镇下面的生产大队死了好几头牛,又没有钱置新的。
到了春上,耕力就很不足。偏在这时,全大队最蛮、最得力的一头阉牯收栏时在
一个坡坎折断了腿骨,而且是大腿骨。一堆庞然大物可怜巴巴地卧在坎下,半个
身子冒在坎上,两只极大的眼睛泪水汪汪。
    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唉声叹气,众人多是围着,七嘴八舌看热闹:治是没
得治的,治了,也是个废物。到时候不是牛供人,是人供牛。干脆,给它一刀。
免了它的活罪……都眼巴巴地等着吃肉。春荒日子,能撞上肉腥,赛似过年。
    已经被停了职的大队支书不晓得从哪里得到消息,一头大汗地赶来。他一下
跳进坎下,仰面喊:
    “还不去几个人,找几根杠子来。”
    看看没有人动桩,大队支书急了,认定几个后生,说:
    “我叫你们做老于,要得么!”
    说话的时候,眼睛血红。几个人看他真发了武,只好顺他。
    把牛从坎下起出,又设法运到镇上,快半夜了。好不容易敲开镇医院的门,

值班的人说:
    “你们把门牌看清楚,这是人民医院,治人的。”
    随手就关了门。因为让人搅了瞌困,在门后面还骂骂咧咧:
    “这帮人,哪是人,是牛,畜牲!”
    大队支书急得没有法子,忽然想起镇上派来的工作组长。
    工作组长咳咳咔咔地披了棉袄出来,站在院子半夜的寒风中打哆嗦,一边抖
一边说:
    “只有找曹婆子试试了。”
    “行得么?”大队支书也不由打个寒噤。
    “你说怎么办呢?不是救牛要紧么。”工作组长也许是冷的,用力咬了咬牙巴
骨。
    大队支书跟着工作组长,做贼似的摸到曹婆子的屋,细细唤开了门。
    曹婆子听了原委,二话不说就跟着走。
    曹婆子蹲在黑地上,伸手探了探牛腿,说:
    “没有事。”
    然后,她站起来,让大家离牛远些,自己站了个桩子,两只手缓缓地平端到
胸口上。天黑,大家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她出了口长气,猛然又蹲下去,轻轻地
却极有力地“喔嗬”了一声,先前在地上瘫了一大摊子的牛,竟随了那声低低的
发喊忽地又站起来。
    “抬回去歇两日,会好的。”
    曹婆子淡淡地说,像刚才来时一样,消失在黑暗中。
    一群壮年汉子,站在黑地里,久久地呆:牛腿骨原没有断,是髋骨那里脱了
臼。一个半老的女人,把条牛腿复位,竟像拍个巴掌那么容易。曹婆子的神话,
看来真不是虚传。
    但众人对她并没有多少感激。曹婆子这样老实听话,也是有隐情的。曹婆子
同她师弟依旧打断腿骨连着筋,藕断丝连。她师弟后来在城里的大医院当伤科医
生,据说还是科室负责人。每年春上,他都偷偷到镇上来一趟,会曹婆子。每回
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自以为做得隐秘,不晓得镇上有的是眼睛毒的人。
    镇上的街道办合作医疗的时候,那个在下边大队当过工作组长的副镇长曾经
提出是不是可以让曹婆子出来开伤科做跌打,用其一技之长。但因为那些风言风
语,镇上其他管事的都不同意。说这个女人是火烧冬茅心不死,不能用。医院是
人命关天的地方,若是贫下中农遭了阶级报复,哪个负责?
    副镇长也就只有缄口。
    过了好多年,大家才晓得,曹婆子要报复的只是一个师弟。
    师弟为了自己能当政府干部,让师姐成了地主分子。伤透了心的师姐只有对

他下手。毕竟是女人,心肠软,手没有下绝,她只在师弟胸口上轻推了一掌,师
弟当时什么感觉也没有。一年之后,他才觉出胸IZl那块地方发麻发紧。然后就全
身作冷.喘不过气。记起去年师姐面无表情的那一掌,晓得师姐点了他的命穴。
不赶紧找到师姐,活不过几天。趁还能走动,他只有涎着脸偷偷潜到镇上来,找
到被管制的师姐,又是叩头又是下跪,让师姐放过他一条小命。师姐每次都冷冷
地不做声,等他叩头叩得鼻青脸肿了,哀求得声咽气绝了,才伸出手,在他胸口
那儿轻拂一掌。他便顿时复原。但师姐并不让他根治,第二年同样的El子,他只
有再来,再叩头,再下跪,再鼻青脸肿,再声咽气绝。他也无法去告,告了,他
的日子也就到了头。几十年来,他就一直受着这折磨。师姐已经成了“曹婆子”,
他也成了退休的“老局长”。
    因为跟师姐的关系,退休前局长对镇上一直很照顾。想方设法帮镇上办了一
家药厂。退休后镇上聘他当了厂长。药的销路也就一直很好。后来却让人查出,
这家药厂多年卖的都是假药,只有关门。
    第二年春上发病的El子,师弟最后一次到姑塘镇来。曹婆子任他满地打滚,
也不肯出手。他只有回市里去找医院,医院查不出病,让他去上海。上海给他开
了膛,切片化验,说是胃癌。把'21子缝起来,让他回去办后事。师弟死后,家属
给小镇的师姐曹婆子寄来了讣告一~生前,他每次来小镇,都说是来看望师姐。
曹婆子很仔细地看完那张纸的字,便在酒精灯上把那张纸点着,一直到它烧成了
一团焦黑。算是最后了了师姐弟的情分。镇上人猜了多年的一个谜,也终于大
白。
神探老叶
    收夜工是一天里最疲最累最打不起精神同时又最轻快的时候,似乎积压了一
生的劳苦,都在这时候突然解脱。每日断夜边该收工未收工,特别难挨。手上的
血泡、肩膀上的破皮、腰和脚都约好了似的一下痛起来,痛得钻一t2;。但独独这时
候,村长就像偏偏跟人也跟自己作对一样,死也不肯喊声收工。挨得时间长了,
难免有怨声。大家就唆毛苟唱歌:
日头扁扁往下丢,
叫声老板把工收。
路上行人歇了店,
湖里篷船弯了洲。
脚酸手软难抬头。

    这是长工歌。毛苟晓得好多这样的歌。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都是远近出
名的打歌子的人。从_十.改,到合作社,到公社化炼钢铁吃食堂,他们唱歌都唱出
了风光。把老词改成时兴的词,到处唱,从乡里唱到县里,唱到省里。后来碰到
三年自然灾害,肚子饿瘪了,才歇了唱。倒是毛苟记住了很多。他们传给他的,
都是老词。新词是干部改的,他们总觉得改的不如不改的。
    毛苟唱老词,认真追究是可以揪出来批斗的。但没有哪个有心思追究。村长
听了毛苟的歌,想起来喊了收工。大家像鬼追一样收了家什,一窝蜂往回涌。回
到工棚,大家连手上脚上的泥巴也来不及洗,又慌慌张张地拿了各自的碗筷,往
厨房挤。一个个就像饿牢放出的饿鬼.饿狠了,端了盛满的碗,各自找了合适的
地方坐下,这是一天里最享福的时候。
    工棚里却传来一长声让人惊心动魄的杀猪似的嚎叫。
    正在灶台上给人打菜的烂眼给这声嚎叫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手上的勺子咣
当一下掉进锅里。
    那声嚎叫的确让人毛骨悚然。
    是毛苟。
    毛苟回来,发现自己地铺头上锁得铁紧的那只先前装农药的木头包装箱不见
了。起先他以为是哪个或拿东西或故意开玩笑,他不在的时候给他移了地方。后
来他发现住几十号人的工棚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他那只木头箱子。他才慌了。他
唱惯了歌子的,一旦嚎起来,声音自然嘹亮。
    这次围湖造田工程,预计在年关前结束。回去,已经订了好几年亲的毛苟就
要跟女方圆房。临出来参加这次会战前,家里把所有的四百块现钱都让他带上,
预备返回时经过县城,给就要进门的媳妇买身像样的衣服。他把箱子随时小心锁
着。每天收夜工回来,先看看箱子。等人出去吃饭,他打开箱子看看钱还在,一
颗悬悬的心落了实,又锁上箱子,才去灶屋。晚上睡觉,他的头就紧靠着箱子。
那只箱子装着他夜夜的好梦,装着他一生世的幸福的保证。他Et日时不时唱歌,
也因为有这个着实的保证。
    工棚里外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噤了声,铁青了脸。四百块钱的分量,对
这里个个都是要命的。四百块钱忽然没有了,个个都有嫌疑。
    村长说,:“在场的人一个都莫走动,等乡里来人。”
    在工地指挥部管保卫的乡派出所叶所长没有多久就一晃一晃地打着电筒,高
一脚低一脚地来了。
    乡派出所就两个人,一个刚分来的警校学生,一个老叶。老叶并不是所长。
因为上边并没有给乡派出所派所长,老叶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大家觉得他够所
长的份,就封他做“叶所长”。
    起先鬼都不相信老叶当过警察。若说他做过地痞,做过贼,或是坐过牢,劳

改过,大家反而不疑。
    老叶长了一副坏相。黑皮,精瘦,脸、颈、肩膀,都是歪的。眼睛一只高一
只低,三角形,都很小,眼皮子老是耷着,像睡着了。一旦睁开,里边就放出阴
毒的光。这光一旦盯住你,你会觉得心里发虚,背脊上冰凉,像一条蛇在爬。
    不过老叶从不认真看人,总是打哈哈,哈哈操!哈哈你好!哈哈扯卵蛋!他
跟谁都一混就熟,一转身就又好像谁都不认得。他说什么都是有口没心。打扑
克,明明调主,他说成甩牌;明明红桃,他说成黑桃。轮到他洗牌,他就三下两
下胡乱拢成一堆了事。这就只有老输。输了,他一句不哕嗦,把衣服、裤子的口
袋都翻转来,圆珠笔、香烟、打火机、钱——都是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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