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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 的研析与索隐-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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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北人》中的许多角色,都喜欢打麻将。打麻将这件事,在《台北人》世界中,一般影射麻木不仁,逃避现实,遗忘痛苦,自我陶醉。在《永远的尹雪艳》里,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影射外,随着主题含义之引申,“麻将桌”进一步变为整个人生的缩影。尹雪艳的公馆里,“打麻将有特别设备的麻将间、麻将桌、麻将灯,都设计得十分精巧”。围着尹雪艳的麻将桌“互相厮杀互相宰割”的朋友们,其实也就是陷落在人生的泥沼中徒然打滚的人类。而尹雪艳,这位铁面无私的死神,当然自己不下场,只是旁观。她总预先下一番工夫,替客人们安排好牌局,准备得完善妥帖,为的却是能够尽情观赏人类无助的挣扎,以为自娱。没有一人能够成为胜利者,因为“在麻将桌上,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受控制”。真的,既有“死亡”之存在,谁还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一如尹雪艳转动菜牌选菜,谁知道死神下次选中的,是你是我?
  一旦我们了解了埋伏在社会讽刺画面下的死亡主题,再从头细读这篇小说,我们就会惊奇地发现,作者是如何仔细如何费心地选择精确的字句,制造生动适切的意象,并充分利用且发挥惟独中国文字才具有的那种暗示潜能。
  为了影射尹雪艳是“魔”,作者一再采用“风”之意象;以写实观点而言,是比喻她姿态轻盈,以寓意而言,当然就是象征她“无实质”,尹雪艳确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妖孽:“脚下没有扎根”,“轻盈盈的来回巡视”,伺机攫取下一个祭品。她的“嘴角一径挂着那流吟吟浅笑”。这句话中的“流”字,有如画龙点睛,十足表达出尹雪艳之不可捉摸。尹雪艳是“冰雪化成的精灵”,心硬似铁,性冷如冰,难怪她奉上的,是“冰面中”,是“一盅铁观音”,是“一碗冰冻杏仁豆腐”。尹雪艳周身透着“麝香”,“薰得……人……进入半醉的状态”,她客厅中细细透着的“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是致命的妖气,在人被薰得怡然入醉时,已中毒素而步向死亡。
  我们不难注意到,白先勇在形容尹雪艳时,一再取用与巫术、庙字有关的字汇与意象语,以暗示她的“超自然”性质。如“通身银白的女祭司”、“祈祷与祭祀”、“徐徐的喷着烟圈”、“神谕”、“像一尊观世音”。她邀请徐壮图,一道研究“麻将经”。她客厅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浓香来”。她害得徐太太,“两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两个深坑”。
  另外,白先勇在这篇小说的情节结构中,纳入一大节关于法师吴家阿婆的来历与言行之详述。我觉得白先勇选用这一角色的目的之一,是借用这位道人的口,来表达一下他自己显然多少相信的“乱世出妖孽”或“妖孽造乱世”的玄论。(参阅《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中,所讨论白先勇的“冤孽观”。)这使我们联想起《水浒传》里,就因为宋仁宗时傲慢愚顽的洪太尉,坚持命人打开“伏魔之殿”,不意走脱了老祖天师洞玄真人镇锁在内的妖魔,才引致以后的多年盗乱。
  然而,吴家阿婆这一角色的最大功能,还是在于加浓整篇小说里本来就已萦回缭绕的宗教(或邪教)神秘气氛。白先勇接着又详细描写设在极乐殡仪馆的徐壮图灵堂,道士之打解冤洗业酪,僧尼之念经超度,拜大悲忏。这些,除了也都加添宗教神秘气氛外,更烘托出此篇小说的“死亡”主题。
  死亡,不论多么可怖,却亦有一股令人不解的惑力,就像一身银白的尹雪艳,能把人“拘到跟前来”。(这里的“拘”字,含义多深!)尹雪艳闯进徐家的灵堂时,“大家都呆如木鸡。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满脸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这几句描写,我觉得也很能适用在人类面临死亡时,一般所经历的诸种或诸阶段反应。
  白先勇选择文字的用心,处处可见,例子实在举不尽。现在让我们研析一下他如何利用颜色,暗示尹雪艳是死神,是致人命的妖魔。
  白色,是死亡之色;而作者描绘尹雪艳时,几乎离不开“白”字:“素白旗袍”、“混身银白”、“一身雪白的肌肤”、“犯了白虎”、“雪白……的冰面中”、“通身银白的女祭司”、“月白……旗袍”、“月白……绣花鞋”、“一身白色的衣衫”、“一身素白打扮”。这样再三反复的暗示,即使最粗心的读者,也该不致忽略。而当尹雪艳在替吴经理做六十大寿的庆生酒会上(“庆生”!何等之反讽!)选中了徐壮图时,象征死亡的白色之上,突又增添了象征血腥的红色。穿着月白旗袍月白绣花鞋的尹雪艳,“破例的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那朵血红的郁金香颤巍巍的抖动着”。即连她捧给徐壮图的食品,也是红白相映:“一碗冰冻杏仁豆腐……上面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红与白,流血与死亡——这里,已预兆着徐壮图无法逃避的噩运。但“预兆”不止于此。我们细读尹雪艳当天的打扮与装饰,可发现作者选用了一些多少可以使人联想到凶杀利器的字眼:“簪上一朵……血红的郁金香”,“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案上全换上才铰下的晚香玉”。这些,都隐隐预示不久之后,徐壮图将被一个工人用一把扁钻刺杀身亡。实际上,徐壮图的命运,在他踏进尹雪艳公馆,“嗅中一阵沁人脑肺的甜香”时,就已经注定的了。尹雪艳鬓上的“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正是妖魔等着飨饮的一大杯徐壮图的鲜血。
  对徐壮图,以及从前的王贵生,甚至洪处长,尹雪艳都没磨大多时间,在短期内就结果了他们。但对吴经理,她所施展的手段,却是更加冷酷的“凌迟”。吴经理是尹雪艳的干爹,是上海百乐门时代直到今日的老相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吴经理患有风湿,沙眼两种慢性疾病。其中的象征含义,不难理解。事实上,白先勇不只一次,而是三番四次,提醒读者吴经理的肉身之逐渐腐蚀:
  
  吴经理的头发确实全白了,而且患着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十分蹒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着眼泪,眼圈已经开始溃烂,露出粉红的肉来。
  ……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老花眼……苍凉沙哑的嗓子……
  每到败北阶段,吴经理就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艳发出讨救的哀号。
  尹雪艳把黑丝椅垫枕到吴经理害了风湿症的背脊上……
  因为连日奔忙,风湿又弄翻了,他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的时候,一径拄着拐杖,十分蹒跚。
  小说的最后一景,又是大家围着尹雪艳的麻将桌打牌。吴经理的手气却出了奇迹,一连串的在和满贯。“他不停的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毛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下来”。到了第十二圈,他突然双手乱舞大叫道:
  
  阿媛,快来!快来!“四喜临门”!这真是百年难见的怪牌!东、南,西、北——全齐了,外带自摸双!人家说和了大四喜,兆头不祥。我倒霉了一辈子,和了这副怪牌,从此否极泰来。阿媛,阿媛,依看看这副牌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这段话,除了含蓄着作者对社会国家处境的影射外,暗示出吴经理的盲目与无知。他早已半死(真正是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身体已溃烂得差不多了,却还妄想“从此否极泰来”。(但当然,我们也可扭曲一下解释说,以死亡来结束“倒霉了一辈子”的生命,倒是真正的“否极泰来”。)小说结束时,尹雪艳“轻轻的按着吴经理的肩膀”,笑吟吟说道:
  
  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好个“我来吃你的红”!这句双关语,真是一针见血。可怜的吴经理,离开死亡只差一步,死神已按着他的肩膀,等着吸干他的生命浆液。而他却还笑着叫着,不知不觉。《永远的尹雪艳》,虽是《台北人》中最“冷”的一篇,(写死神,岂能不“冷”?)我们还是能从叙述者一贯的嘲讽语调下,隐约感觉出作者对人类愚昧的惋惜与慨叹。
  
  《一把青》里对比技巧的运用《一把青》里对比技巧的运用
  《台北人》的主题,既然是今昔之比,我们不难想像,作者白先勇必大量运用“对比”的技巧。但《台北人》里,有关此一技巧的运用,没有一篇如《一把青》那样明显,那样直接,那样透彻。
  《一把青》里对比技巧的运用,几乎遍及构成一篇小说的每个元素。现在,我拟就《一把青》里人物、背景、布设、情节、结构、叙述观点等方面,探讨白先勇如何利用对比与对照,以衬托方式表达出“今非昔比”的中心旨意。
  《一把青》的故事,主要是写一个名叫朱青的女人,少女时期在南京,与一年轻飞行员郭轸恋爱,但结婚没几天,国共内战爆发,大乱,郭轸随着空军队伍被调离南京,不久便出事身亡。经过这番惨痛的生离死别,来台之后的朱青,简直判若两人,心已死去,乃抱玩世态度过日子,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够伤她的了。
  为了衬现朱青的改变,白先勇在描绘前后的朱青之外貌言行时,用了许多强烈的对比。过去的朱青,“来做客还穿着一身半新旧直统子的蓝布长衫,襟上掖了一块白绸子手绢儿。头发也没有烫,抿得整整齐齐的垂在耳后。脚上穿了一双带绊的黑皮鞋,一双白色的短统袜子倒是干干净净的”。现在的朱青,却是“一个衣着分外妖烧的女人”,“穿了一身透明紫纱洒金片的旗袍,……一扭,全身的金锁片便闪闪发光起来”。她有“一头蓬得像只大鸟窝似的头发”,脚上“一双高跟鞋足有三寸高”。仅凭外表打扮,过去的朱青,给我们的印象,是自然,纯洁,朴素,拘谨。现在的朱青,是矫作,世俗,华丽,浪荡。
  朱青的长相、表情与性格,亦前后大异:在南京时,她是“一个十八九岁颇为单瘦的黄花闺女”,“身段还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还泛着青白”。她的“眉眼间却蕴着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真正是一个灵秀的女孩。(也许就因灵性太重,肉性不得发展,她才那样单瘦。青白吧?)见了人,她“一径半低着头,腼腼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怜的怯态”。人家和她说话,“她都不大答得上腔来,一味含糊的应着”。
  但十五、廿年后在台湾,失去灵性的朱青,肉身却发达起来:“腰身竟变得异常丰圆起来,皮色也细致多了,脸上画得十分人时,本来生就一双水盈盈的眼睛……露着许多风情似的”。她再也“没有半点儿羞态”,居然有了“白光那股懒洋洋的浪荡劲儿”。在舞台上踏着伦巴舞步,“颠颠倒倒,扭得颇为孟浪”;在自己家请客打牌,与几个空军小伙子打情骂俏,满口风话。过去的朱青,在感情中度日,异常敏感,多忧多愁。现在的朱青,麻木不仁,游戏人间,耽溺于声色之乐,因而总是哼流行歌,总是“笑吟吟”,“吃吃的笑着”,“笑得弯了腰”。她开口说话,多半都是带着笑的。
  朱青的改变,固然起源于战乱丧夫的惨痛经验,但年岁的增加,亦为基本因素。战乱丧夫这种事,如果换个环境,便可避免;但没有一人能够阻止岁月逐渐蚀损我们少年时期的敏锐灵性。现在的朱青,虽然“全不像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虽然“岁月在她的脸上好像刻不下痕迹来了似的”,但她毕竟不能再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黄花闺女。同样与年轻空军交往,她以前天真,不懂事,处处需要郭轸照顾;现在却负着年岁无形的包袱,不得不以“大姐”自居自称了。
  昔日的朱青和今日的朱青,固成强烈之对比,郭轸和小顾二人,也形成相当的对比。小顾是朱青在台北的情人,乍看起来、他和郭轸很相似:同是年轻空军,也长得体面,后来也同样堕机身亡。但这两人在实质上非常不同。郭轸“英气勃勃”,对前途满怀希望,由于“心性极为高强……不免有点自负”。他是一个身心健全的,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譬如追求朱青时,他居然驾飞机到金陵女中上空打转子,终于被记过)。他爱朱青,要保护她,照顾她。至于小顾,却完全没有郭轸的气魄。他很可能和郭轸当时的年龄相仿,但因间隔一二十年,与朱青相对而论,当然只得向人说是“干弟弟”了。以前是郭轸照顾朱青,现在小顾却由朱青照顾。他不但不自负,而且相当畏缩,“朱青在招呼客人的时候,小顾一径跟在她身后,替她搬挪桌椅,听她指挥”。他虽是个飞行员,而且长得茁壮,却不喜户外活动,只喜欢闭门搓麻将(“朱青告诉我说,小顾什么都不爱,惟独喜爱这几张”)。这种闭塞的性格,加上他与年长女人发生关系之事实,都指示出他的身心并不十分健康。也难怪“刘骚包”要说:“小顾,快点多吃些,你们大姐炖鸡来补你了。”
  《一把青》的故事背景,从前与现在,亦成明显的对比。朱青与郭轸的恋爱,发生地点是抗日胜利后的中华民国首都——南京。丧夫之后的朱青,则住在台北。在这里,虽然空军眷属区也和从前一样,叫做“仁爱东村”;虽然空军里的康乐活动“并不输于在南京时那么频繁,今天平剧,明天舞蹈”,但台北怎样也不比“那六朝金粉的京都,到处的古迹,到处的繁华,一派帝王气象”。战后的南京,是小空军的天下,他们充满朝气,无拘无束,趾高气扬,“手上挽了个衣着人时的小姐,潇潇洒洒,摇曳而过。谈恋爱——个个单身的飞行员都在谈恋爱”。在台北,空军则挤在新生社听靡靡之音,或像朱青的那些“空军小伙子”,专喜与异性胡闹说风话,关起门来打麻将。以前在南京,战事一旦爆发,飞行员立刻被调遣,上战场,在炮火中为国捐躯。如今,在台北,由于“这些年来,日子太平,容易打发”,那些“穿了蓝色制服的小空军”,无用武之地,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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