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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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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津门毕竟是商贸大码头,市面很快就有了应对的招数:西帮银票既不肯贬值,又不能及时兑现,那就直接拿它流通了:商机不等人!一时间,西帮银票与现银一样管用,形同流通货币。又因津门大额银票多,为做小额商贸,持票者又临时开出“拨条”,也即现在所说的“白条”。影响所及,那些与西帮无涉的商家,也以开“拨条”方式,开展商贸。只是,这种与西帮不沾边的“拨条”,就不大值钱,百两仅值七八十两以下。
津市复苏之初,就这样出现了银票、“拨条”满天飞。其中最抢手的,当然还是西帮票号开出的银票、汇票。但西帮之票在流通中,也被商界分成了几等。财大气粗的大号之票,自然是足额流通。实力稍差,但信誉好的,银票也稍打折扣。字号小,或信誉出了问题的,银票便如“拨条”似的,流通时要贬值很多。
天成元在天津本是大号,老号也在源源调现银来接济。自然就紧跟了日升昌、蔚字号,公告商界:“本号一切银票、汇票、银折,无论收支,一文不贬!”但邱泰基很快就发现:天成元银票在津市竟然也是打折流通的!贬值虽不到一成,但比日升昌、蔚字号、大德通、志诚信等大号,已低了一等。
这就是说,在津市,天成元票庄已被划出一流大号之列。
邱泰基初来津号领庄,就张罗出这样一个局面?他当然不能接受。不过,他也没有太焦急。
他到天津以来,并未做错什么事。他是力主抢先开业的,可惜老号不成全。但仅仅是开业迟了几天,也不至于被津市这样看扁吧?
显然,天成元在天津被低看,还是因以往的两件塌底事:前年五娘被绑票,去年字号被打劫。这两件事虽与邱泰基无关,但不尽快扫去其阴影,天成元津号真要沦落了。
邱泰基就此给京号写了信报,诚恳请教戴膺。但一直没有回音。自己夜夜苦思,也谋不出好办法。白天,他坐不住,借口要熟悉津门,到处拜山、走访、交友。那天去拜访一家洋行,偶尔听到一句话,忽然有悟,就赶紧跑了回来。
一回到柜上,就去见副帮杨秀山。邱泰基到任以来,一直对杨秀山恭敬有加。凡关号事,都要先与杨秀山商议;杨秀山有高见,一定照办。这样,杨秀山渐渐对邱泰基也有了好感。
杨秀山见邱泰基今日兴冲冲的,便问:“邱老帮,有什么喜事吗?”
邱泰基说:“哪来喜事!我只是忽然生出一个主意,也不知可行不行,才赶紧跑回来,请教你。”
“邱老帮老这么客气,我可不敢多嘴了!”
“杨掌柜,你在津门多少年了,我才来几天?我不请教你,请教谁?”
“快不用多说了,先说你谋出一个什么主意?”
“我先问你,天津的西洋银行中,有没有你熟惯的人?”
“有倒是有几位。找他们有何贵干?”
“我先问你,这几位熟人,你熟惯到什么地步?”
“再熟惯,也只是方便谈生意吧,人家毕竟是洋人。”
“方便谈生意就成。今日我在洋行听了一句话,很有用。”
“听了一句什么话?”
“我正跟洋行打听,西洋银行开出的票,兑现不打折吧?你猜洋行怎么说?他们说,洋人银行才没心思管眼前生意!我就问,那他们心思在哪?”
“在哪?”
“洋行说,都在忙着兜揽大清赔款!”
“他们倒是着急!议和的十二条还没正式生效吧?”
“那是一笔大生意呀!这数亿赔款,都要经洋人银行汇往各国,谁家不想多抢一份?”
“这与我们相关吗?”
“怎么不相关?你忘了甲午赔款吗,各省分摊的份额,还不是由我西帮汇到上海,转交西洋银行吗?这次,也例外不了。国内这样大宗的金融汇兑,也只有我西帮能做。”
“邱老帮,我明白了,你是想抢先下手,与西洋银行早联手,兜揽赔款?”
“你说对了一半吧。眼下,我们最当紧的,还是重振天成元在津门的声誉。声誉不振,以后兜揽赔款也要吃亏。现在津门金融界,谁的腰杆也比不了洋人银行硬。如有几家洋人银行,并不低看我天成元,津市也会跟着另眼看我们。”
“连津市都低看我们,洋人会高看我们?”
“要不我说兜揽赔款呢!我天成元在津门有所失手,但在其他行省还是大号。洋银行兜揽赔款,能不求我们?”
“原来是这样,邱老帮想跟洋人银行借力发功?”
“我只是有此愿望。能不能借来力,那就全靠杨掌柜与洋银行的交情了。”
“我先推荐一个人吧。戏还得全凭邱老帮来唱。”
“杨掌柜主唱,我帮衬。”
杨秀山推荐的这个人,是英国麦加利银行天津支行的一位买办,叫沙克明。外国银行的买办,也就是它聘任的华人代理。西洋银行中能直接操汉语的洋人毕竟太少。所以在华做生意,大多依靠这种买办。由杨秀山陪同,邱泰基与沙克明见了一面,居然就有了意外收获:天成元津号,竟从麦加利银行借出五千两现银!
要在平时的津门,从洋人银行拆借这点现款,并不是大事。但在眼下银根奇缺的非常时候,能办成这件事,可是真露了脸。不但从洋银行借出现银,写利也不很高,连票号同仁也在猜测了:这位邱泰基又使了什么奇招?
其实,邱泰基也只是预料正确而已。他虽然擅长应酬,可与洋人交流毕竟不同。同沙克明见面后,他刚说自己是从西安新调来,对方就问:“那你同陕西官府不生疏吧?”
邱泰基一听,就知道自己估计得不错。于是便说:“同现任巡抚端方大人,还算相熟吧。端大人在做陕西藩台的时候,我们就常有交往了。”
沙克明听后,就开始陈说麦加利银行来华如何早,信誉如何好,与西帮票号交往如何愉快。
邱泰基趁机提出拆借现银的要求。
沙克明竟痛快答应。
事情办得这样简捷,邱泰基、杨秀山也有些意外。
趁此顺利,他们又找了两家洋人银行,居然也都拆借成功。很快,津市对天成元也不敢低看了。
与这几家洋人银行交往,邱泰基也明白了:洋人看银市,有许多与津人不同处。天成元津号
虽出过那样两件大事,但洋人并不把它当做生意上的失手。而近来西帮返回京津,能这样源源运现开市,不贬旧票,洋人比津人还惊讶!西帮实力出人意料,如此爱护自家信誉,更令人不敢轻看。所以,洋人肯借力给你,实在也不只为兜揽赔款。
沙克明说:“在天津,西帮大号最可信赖。看来,此言也不全是客套。”
戴膺刚刚在上海考察过洋人银行,所以对邱泰基能想到向西洋银行借力振市,就特别有好感。尤其邱泰基以往背有胡雪岩作派的名声,这次向西洋银行借银,居然也不避嫌,这就更令人感动。胡雪岩最后就是栽在西洋银行的债务上。
津号得此好手,京号不但可以安心,甚而还可有所依托。
看过津号信报,戴膺当下就给邱泰基写去一封夸奖的信。同时也致信老号,说津号由邱泰基领庄复业,开局甚好。
6
津号颓势稍有挽回,邱泰基这才从容来探望疯五爷。
他刚来津时,曾演了一场“起账回庄”的戏。但那次怕太张扬,他未出面。而且“起账”的地点,也未选在五爷的住处。虽然京号的戴老帮提议选五爷住的宅院,但他回来细想了想,还是选了别处。为演这么一场戏,给五爷引来麻烦,也不好向东家交待。因为这中间提到过五爷住处,更提醒他一定要去探望疯五爷。可津号开局不利,邱泰基一直也没顾上来。
这天,由柜上一位伙友引着,来到五爷住处时,敲了半天门,才终于敲应。
先出来开门的,是武师田琨。未开门前颇不高兴地叫骂着,等开门看见是津号新老帮,才忽然慌张了。
邱泰基已有些不耐烦,但没流露出来。陪着来的伙友早发话了:“大白天的,门关这死做甚?”
田琨似乎更慌张了,说:“这一向都如此,五爷夜间不睡,白天才睡。我们也只好跟着黑白颠倒。邱掌柜快进来吧!”
邱泰基进来,见这座两进宅院倒也拾掇得干净利落,只是一路寂静无声。
“五爷正在睡觉?”他随口问了一句。
田琨忙说:“可不是呢!我进去,看能不能将他摇醒。”说时,就要先往里院跑。
邱泰基叫住说:“快不用折腾他了。他睡他的,我进去看我的。”
进了里院正房,果然见一个人横躺在床榻上,张了大嘴在酣睡。
跟着的伙友先说:“邱老帮,这就是五爷。”
田琨已经过去将五爷的身子扳正,一边吆喝:“五爷——有人看你来了,字号的邱掌柜,五爷——”
邱泰基忙止住,说:“不用折腾他了,由他睡吧。”
邱泰基以前有机会去康庄,是见过五爷的。眼前这个酣睡的人,却无一处像五爷,也许是睡相不雅吧。好在周身上下还算整洁,脸色也不错。
“田师傅,听说你对五爷甚为尽忠……”
田琨慌忙打断说:“唉,再尽忠,也救不了五爷!都是我惹的祸!”
邱泰基就说:“以前的事,不用多说了。我来津号领庄,也当尽力照顾五爷的。这头有什么急需,田师傅及时告诉我们。五爷成了这样,也是个可怜人,我们一道多操些心就是了。”
“那我就代五爷谢邱掌柜了!”
“不要说见外的话。在这里伺候五爷的,还有些谁?”
田琨又有些慌似的,说:“也没几个人!都不想在这里久住!眼下除了我,还有位吕嫂,是老太爷亲自打发来的。厨子,两个杂工,都是从本地雇的。要不要叫吕嫂出来?”
“不必了。”
邱泰基又简略问了问当年绑票情形,就告辞了。
送走邱泰基,田琨忙进来见吕布。
吕布已穿好衣服,嘲笑似的说:“看你还是一脸惊慌!哪如我出来应付他们?”
田琨说:“邱掌柜的心思,全在五爷身上,并不十分看我。所以我早不惊慌了。”
吕布说:“这位邱掌柜还那么骄横?当年摆谱儿坐绿呢官轿,没让老太爷把他奚落死!”
田琨说:“我看这位邱掌柜也是心善的人,很可怜五爷。”
吕布又是一脸嘲笑,说:“你的心思,才全在五爷身上!”
田琨忙赔笑说:“现在,就把心思都放你身上,还不成吗?街门二门,我都关好了。”
吕布说:“今天拉倒吧。叫这么一搅,我可没那心思了。你还是把街门开了吧,省得那几个杂工回来,又擂鼓似的敲。”
吕布来这里,也才大半年吧,就与田琨搅到一起,实在也是把后半生看透了。
她被逐出康家后,就知道自己触犯了东家太深的忌讳。她被放在老院多年,东家深处的东西,知道得太多。平时辛金优厚,可一旦被疑,下场也可怕。她能被打发到天津伺候五爷,辛金依旧优厚,而且准许带了男人来,起初她还很庆幸。
可男人一开始就不想出来。好不容易拽着上了路,只走到平定,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就高低不往前走了,说什么也要回去。也不等多劝说,半夜趁她睡着时,竟不辞而别。
吕布也知道,靠她的辛金,男人在村里过着吃香喝辣的富贵日子。说不定还为下了相好的女人。但她身在康宅,每三个月才能出来歇半月假。当年受老东西宠爱时,连这半月例假也保不住。因离不开你,才不叫你走,你也不好愣走。所以,她也不便多计较男人。可现在她走下坡路了,男人也不体谅,依然只恋着自己那坐享其成的舒坦日子,不肯一道出来共患难。自家孤身到千里之外挣辛金,养活你在家里吃香喝辣?吕布的心里真是凉到了底。
到了天津,伺候的又是这样一位疯主子,你再尽心,他连一句知情达理的话也不会说。
除了疯五爷,在这里当家的就是这位田武师了。田武师年纪比五爷大,人也精明,尤其对疯主子,那真算尽忠了。五爷的吃喝起居、喜怒哀乐,他都操了心管。疯人本来就喜怒无常,可五爷一不高兴,田琨就坐不住了,千方百计哄,直到他傻笑起来。哄他洗脸,哄他吃饭,哄他睡觉,那更是家常便饭。
这位傻五爷呢,谁的话也不听,就听田琨的。一时见不着田琨,更了不得,不是发抖,就是哭。
吕布初来时,见田琨如此仁义,心里还是很感动的。一个武人,有如此善心,又有如此耐心,很难得了。
只是,她自己对这位疯五爷,却生不出很多怜悯。也许因她对老太爷了解太多吧,总觉五爷成了这样,分明是对老东西的一种报应。而且,她就是想尽心伺候这位疯五爷,人家也不认她。
真的,疯五爷好像不喜欢她,更不许她靠近他。她一走近,他就乱喊乱叫,像见了强盗似的。在康宅的时候,吕布也没得罪过五爷。她现在的样子,就那么可怕?
她问过田琨:“五爷这是什么毛病,怕见女人?”
田琨说:“是玉嫂吓着他了。玉嫂那人不仁义!五爷五娘好时,她多会巴结?见五娘没了,五爷成了这样,她就不耐烦了,成天哭哭啼啼只想回太谷。你心里烦闷,也不能朝五爷发泄呀?他已经成这样了,你还冷了脸指桑骂槐,发了火挑剔埋怨,也真忍心!”
五爷五娘跟前的玉嫂是什么样,吕布真没有多少印象。她就问:“难道我长得像这位玉嫂?”
田琨断然说:“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
“那我是太难看,还是太冰冷?”
“都不是,都不是。你千万不能跟五爷一般见识!他是给玉嫂吓的,跟你无关。你先让着他些,以后我能叫他喜欢你。”
那次,吕布就顺嘴问了一句:“那叫你看,我也不难看吧?”
奇怪的是,当时田琨竟很爽快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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