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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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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找吧。”
六爷走近书,依次看了一个过儿,果然翻出了《困学记闻》。
杜筠青就说:“六爷的眼光、记性这样好,那回就是扫了一眼吧,便记住了?你拿去读吧,搁在这里也是摆设。”
“谢母亲大人。书这些书籍,也许有先母读过的?”
六爷忽然这样问,杜筠青真是没有想到。六爷今天过来,难道是要寻找他母亲的遗物吗?
“六爷,那真说不定有。书上许多书籍,我看也是陈年摆设了。不知你母亲生前爱读哪种
书?”
“我哪能知道?奶妈总对我说,先母生前最爱读书了,但奶妈她也认不得几个字,说不清先母是爱读圣贤经史,还是艺文别集。我不过随便一问。母亲大人读书时,万一翻见先母的批字,还求给我一睹。”
“我哪里能与你母亲相比,读不懂什么书的,闲来只是念念唐宋诗词。不过,六爷既想寻你母亲的手迹,那我就叫吕布她们逐卷逐册逐页地翻一遍,凡遇有批字的,都拣出来,请六爷过目,成不成?”
“母亲大人不必这样翻天覆地的,我实在只是随便一说。”
“反正她们也闲着无事,六爷不用操心。”
“那就谢母亲大人了。”
六爷走后,杜筠青真给弄糊涂了。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先是说不信他母亲曾来显灵,后来又疑心书里藏了她的遗笔,六爷他到底发现了什么?老太爷才出门没几天,他就有了什么发现?
对新近这次闹鬼,杜筠青自己也有些不太相信。这么多年了,那位先老夫人的鬼魂真还不肯散去?你就真对老东西有深仇大恨,为何不变了厉鬼,来老院吓他,毁他?痛快复了仇,赶紧去转世!哪用得着这样,不温不火,隐显无常,旷日长久,却又一次也不来老院?你若是依然不想死去,依然对老东西情义难绝,那你也该显了形,先来吓唬我,折磨我吧?你又总不出来!我不相信你会依然恋着老东西不走,世上凡是女人,都不会喜欢那样给老东西做禽兽!你终于脱离了他,为何还不快走?舍不得你的六爷?可你已是鬼魂了,就不怕吓着你年少的六爷!
杜筠青早年就有过六爷那样的疑心。隔些时候,就惊天动地闹一次鬼,总说是那位先老夫人的阴魂又来游荡。其实哪有什么鬼魂,不过是他们故意演这么一出戏,吓唬她这个后继的老夫人罢了!六爷也有了这样的疑心,他一定是发现了他们捣鬼的蛛丝马迹。更可见,她的疑心不差!
这一次,老太爷在出巡前,重演这出旧戏,还是想吓一吓她吧?或者,他已经担心她会出格捣鬼,以此来告诫她?
但六爷为何要来对她说出这种真相?是因为老太爷不在?六爷对老太爷也有成见?
六爷疑心在这些书内,藏着他母亲的遗迹,那他可能还发现了更重要的事情?六爷是很少进老院来的。
这些书,杜筠青早就熟视无睹了。摆在书内的那些书籍,除了《稼轩长短句》,几本唐宋诗词,还有那卷《苏批诗经》,她就几乎没动过别的。她也从来没有疑心过,在这些尘封已久的书卷中会藏着什么秘密。
杜筠青不由得就伸手到书上,取下了《古文眉铨》,一页一页翻起来。
翻了几页,又把吕布叫进来:“你也从书上拿本书,一页一页翻。”
“我能识几个字,叫我翻书,那不是白翻呀?”
“也没叫你认字。书上印的一行一行的字和用笔写上去的凌乱的字,能分得清就成。一页一页翻,遇见手写的字,你就告诉我。就这点事,还做不了?”
吕布听说是这样,也随手取了一册,翻起来。
只是,翻了不大工夫,杜筠青就烦了,合了书,推到一边。罢罢罢,就是真有厉鬼来,也吓不住她了!她还是要微服出游,自由自在几天。
吕布见老夫人歇了手,便说:“我还得给你洗涮这身衣裳,有空再翻吧。”
“你还得给我寻顶草帽吧?寻顶干净的。”
4
老太爷走后,六爷倒是真想闯进老院,发现点秘密。可惜,他还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对老夫人说,已不再相信先母的英灵曾经守了他好几年,那不过是谎称,但愿先母不会责怪。不这样说,哪能套出那个女人的话来?
老太爷不在了,请求进老院,老夫人不便拒绝。但进去了,就四处乱钻,见人就问,那也不成吧?老院里的下人,一个个都是老太爷特别挑拣出来的,没人对你说实话的。向老夫人打听,那更是与虎谋皮了,再傻也不能那样做。想来想去,六爷就想出了这样一个托词。既然先母早已转世去了,多年闹鬼不过是一出假戏,那准能引出这个女人轻易不说的一些话来。先母死得屈,还是不屈,听听这位继母说什么,也多少能看出些痕迹吧?
六爷真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的应对竟如此不露一点痕迹。她仿佛比谁都敬重先母!又仿佛比先母还要疼爱他。他不过随便问了一声,书里的书籍是否有先母读过的,她便要叫人为他搜寻先母的遗笔。
想搜寻,就寻吧。能寻出来,就是片言只语,那也真要感谢你。
其实,六爷去寻那本《困学记闻》实在也只是进入老院的一个借口。
初入老院,一无所获,六爷只能再觅良策了。
学馆的何老爷,是位疯疯癫癫的人物。他说的话,大多不能深信,可有时也说些别人不敢说的话。何老爷来家馆任教职,也有四五年了。老太爷闲来,也常与他聚谈。家里的夏管家、包武师,他也爱寻人家抬杠。他又是置身局外的人,也许还知道些事?
所以,六爷就有意缠了何老爷,扯些学业以外的闲话。
老太爷出巡后,何老爷变得异常兴奋,也总留住六爷,扯些闲话。只是,他爱扯的,尽是些码头上的商事。
那日,本来是向六爷传授应考策论的谋略,忽然就又说到老太爷的出巡。
“孙大掌柜,他就是太不爱出门!统领着天下生意,不通晓天下时势,就是诸葛孔明,也得失算。孔明会用兵,可他再世,也做不了生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日商场,哪还有那种便宜事!我看,不是老太爷拉扯,孙大掌柜他才不想出这趟远门。”
六爷乘机说:“何老爷,你也不出门了,何以能知天下时势?”“我住京号十多年,沪号,汉号,东口字号,也都住过,足迹几遍天下,岂能不知当今时势!他孙大掌柜去过哪儿?尤其近十多年,窝在老号而已。《系辞》有曰:‘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今天下日新,你只是不理,德岂能盛,业何以富?”
“那老太爷真该换了你,接替孙大掌柜领东。”
“六爷你不要讥讽我。你们康家真要选了我领东,天成元早盖过它日升昌,成了天下第一票号。顶了这个倒灶的功名,什么都谈不上了。”
“何老爷,我正苦读备考,你却这样辱没功名,对圣贤事大不敬,是成心要连累我呀?就不怕先母的英灵来惩罚你?”
“哈哈,我是早已受了惩罚了。再惩罚,又能如何!”
“那我就祈求先母,什么时候,再来恫吓你一回!你要误我功名,先母一定会大怒的。”
“先令堂大人如有神通,还望祈她摘去本老爷的功名。”
“何老爷今日是否饮酒过量了?”
“老太爷不在,老夏他哪里舍得给我多备酒?”
“何老爷,先母辞世许多年了,亡灵忽又显现,也许真在惦记我考取功名。可近来我也在想,先母的魂灵或许早已转世而去,所谓显灵,不过是一出假戏而已。何老爷,你也相信先母的亡灵至今徘徊不去吗?”
“敬神,神即在。你希望她在,她就在。”
“可先母总是不期而至,并不是应我之祈才来。所以,我就疑心,是父亲为严束我专心读书,才假托了先母的亡灵,叫他们重唱了这样一出戏。”
“六爷,老太爷他会如此看重你的功名?”
“老太爷很敬重何老爷,常邀何老爷小饮,长叙。对先母不时显灵之事,不知你们是否谈起?”
“那是贵府的家事,我哪里敢谈起?六爷,先母遗志,你当然不可违。可老太爷是希望你继承家业,由儒入商。这是父命,也不可太忤逆了。六爷日后如有志于商,我甘愿为你领东,新创一家票号,成为天成元的联号。只是,六爷你得听我一句话,总号万不能再囿于太谷,一定要移师于雄视天下的京都——”
“那也得等我高中进士以后吧,不然,我怎么能使唤你这位举人老爷呢?”
“六爷,我早已想好了一条妙计,可以脱去这个倒灶的举人功名。”
“是什么妙计?”
“求谁写一纸状子,递往官衙,告我辱没字纸,不敬圣贤,荒废六艺,举人功名自会被夺去的。”
“你顶了这样一个罪名,我可不敢用你。”
“六爷不用我,自会有人用我的。”
这位何老爷,说到码头商事,儒业功名,就如此疯疯癫癫,可说到老太爷和先母,却守口如瓶!可见他也不是真疯癫。
想从何老爷口里套出点事来,也不容易。
六爷谎称先母的亡灵有假,居然就真的触怒了她?
六月十三那日夜半,突然又锣声大作,还很敲了许多时候。先母不显灵,已经有许多年了。
近来,怎么忽然连着显灵两次?六爷照例跪伏到先母的遗像前,心里满是恐惧。
奶妈并不知他有如此不敬之举,依然像一向那样,代先母说话:
“六爷,你母亲是为你的婚事而来,你快答应了她吧。”
六爷只是说:“求母亲大人饶恕我的不敬。”
奶妈就说:“也求老夫人给老太爷托梦,催他早日给六爷完婚。”
“求饶恕我的不敬。”
“六爷的学业,老夫人尽可放心。”
“我不是有意如此。”
“老夫人牵挂的,就这一件事了吧?催老太爷为六爷早日办了这件大事,你也该放心走了。
老夫人你太命苦,生时苦,升了天也苦,你也该走了。”
六爷不再说话。
“老夫人就放心去吧。”
“老夫人还有甚心思要说,你就说吧。”
凄厉的锣声,只是敲个不停。六爷心里知道这是先母盛怒了,他满是恐惧,祈求原谅自己。可先母似乎不肯宽恕他。他本来也是为了先母,想弄清先母的冤屈,却这样得不到先母体谅。母亲大人,要真是你的在天之灵驾临了,你应该知道为儿的苦心吧?你的在天之灵既然一直守护着我,也该将你不肯离去的隐情,昭示给我了。我已经成人,你就是托一个梦来也好。
可母亲大人,你已久不来我的梦中了。
难道我的猜测是对的?我一时的谎称并不谬?母亲大人你其实早已脱离阴间,转世而去了?这许多年,谬托你的亡灵的,不过是父亲和那个替代你的女人?他们叫巡夜的下人,不时演这样一出闹鬼的假戏,其实只是为了严束我?
母亲大人,如果你真驾临了,就求你立刻隐去,令他们的锣声止息。如果他们的锣声一直不止,我就要相信我的谎称不谬了。
六爷跪伏着,在心里不断默念这样的意思。
良久,凄厉的锣声只是不止。
六爷忽然站了起来,冲向了院里。
奶妈大为惊骇,慌忙跟随出来:“六爷,六爷,你这是做甚?”
“我去见母亲。”
“她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眼前,六爷,你得赶紧跪下!”
“我想在月光下,见见母亲。”
“隔了阴阳两界,你们不能见面,赶紧跪下吧,六爷!”
奶妈就在庭院的月光下,跪下了。
将满的月亮,静静地高悬在星空。清爽的夏夜,并没有一丝的异常。只有那不歇的锣声,覆盖了一切。
不远处,就能望见守夜的更楼。那里亮着防风的美孚洋马灯。锣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可是,除了更楼上灯光,再也没有灯光了。除了这凄厉的锣声,也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所有的人,都习惯了这送鬼的锣声了?
也许谁都知道,这锣声只是敲给他老六一个人听的。今夜敲得这样长久,那一定是因为他向那个继母说出了真相。她害怕他识破真相!
奶妈她也知道真相吧?
六爷想到这里,就向男佣住的偏院走去。
奶妈又慌忙追过来:“六爷,你要去哪儿?”
“去叫下人,开开院门,我要上更楼去。”
“六爷,你不能这样。你母亲就在你眼前!”
六爷不再听奶妈的拦阻,径直向偏院去了。
只是,他刚迈入偏院,锣声就停下来了。随之,就是一种可怕的寂静。这种异常的寂静,似乎忽然将清冷的月光也凝固住了。六爷心头一惊,不觉止住脚步,呆立在那里。
不知是过了许久,还是并不久,在那凝固的寂静中,格外分明地传来了一声真正凄厉的呼叫,女人凄厉无比的呼叫——
六爷只觉自己的头皮顿时一紧,毛发都竖起来了。
“奶妈,你听,这是谁在叫?”
奶妈却说:“哪有叫声?六爷,你母亲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屋吧!”
没有叫声?不是女人的叫声?
果然,还是那凝固了的寂静。
5
六月十三夜半闹鬼的时候,杜筠青就没有被惊醒。这一向,她睡得又沉又香美。自从成功地乔装成小家妇人,每次进城洗浴,都要快意地寻一处胜境去游览,兴冲冲走许多路。加上乔装的兴奋,自在的快乐,也耗去许多精神气。回来,自然倦意甚浓,入夜也就睡得格外地香甜。
第二日一早,吕布告诉她夜里又闹鬼了,还闹了好一阵。杜筠青就说:“看看,看看,谁叫六爷起了那样的疑心!这不,他母亲不高兴了。”
但她心里却想:哼,说不定真是老东西临走交待了他们,以此来吓她。叫她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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