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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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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终于见到他的时候,杜筠青就忽然觉得可以放心了。她忽然不想再计较什么了,他是不是小无赖,委身于他是不是值得,都不计较了。真坏,还是假坏,她也不管了!

  就是真坏,她也愿意了。

  就是日后给老禽兽处死,给世人辱骂万年,她也情愿了。

  所以,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能说那样的话:他情愿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她就没有盼望听到这样的话。可这句话,真是打动了她,热泪喷涌而出:那个早死的男人,这个不死的老禽兽,还有“卖”掉了她的父亲,谁愿意用他的性命来换她的恩情?

  三喜,三喜,你也给了我恩情,我也不会后悔,可我不要你的性命!你说过,什么也不怕。现在,我也要说,我什么也不怕。我不怕坏,我情愿跟你一起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用想,我们能坏一天,就多坏一天。要死,我们一起去死。

  这天的枣树林和挨着它的大秋庄稼地,成了她们的疯狂之地。

  也许是天道不怒,那天吕布也是迟迟不归。

  原来,吕布此次跑回娘家,正赶上了老父的弥留之际。他最后认出了她,也最后遗弃了她。

  她终于有了向东家告假的正规理由,可以获假七七四十九天。

  吕布归家守“七”后,管家老夏派老院的另一个女佣,跟了伺候老夫人进城洗浴。可她没跟几天,就给退回来了。

  杜筠青对老夏说:“她不是跟着伺候我,是跟着一心气我!”

  老夏赶紧说:“老夫人想要谁,就叫谁。”

  杜筠青冷冷哼了一声,说:“谁也不要,我就等吕布了。”

  老夏忙说:“没人跟了伺候,哪成?”

  杜筠青就厉声反问:“你是怕没人气我?”

  老夏赔笑说:“那叫伺候老太爷的杜牧,跟了伺候老夫人?”

  杜筠青就发了脾气:“她眼里哪有我?她更会气我!”

  老夏再不敢说什么了。他只好跑去叮咛三喜:千万眼疾手快机灵些,千万小心不敢再惹着老夫人。

  真是天道不怒,出来进去,就只有她和三喜两个人。

  真是梦一样的夏天。

  3

  在那之后没有几天,就传来了五娘在天津被绑票的消息。

  听到四爷惊慌地跑来报告的这个消息,杜筠青心里真是一震:怎么会是那个美丽温顺的小媳妇出了事,而老东西却永远平安无恙,没人敢犯?

  她对四爷说:“你也不必太慌张了。绑票还不是为银钱?你给天津的字号说,要多少银钱,就给多少,好歹把人救出来。五娘那么个温柔人儿,不会给吓着吧?”

  四爷苦着脸说:“可不是呢,五爷也够戗,他哪受过这种惊吓。”

  “这是得罪了谁了?”

  “不知道,甚也不知道,只听说天津卫本来就乱。二爷要带些武师,急奔天津。老夫人有吩咐的没有?”

  “二爷要去天津?”

  “可不是呢,他非要去。”

  “那就去吧。告他,能出银钱把人赎回来,就不要动武。”

  四爷应承着走了。杜筠青知道她说的话,都是废话。四爷,也不过来应付一下,算是请示了她。五爷五娘是康家最恩爱的一对小夫妻了,就偏偏遇了这样的不测,天道还是不公。

  她自己现在变坏了,会遭什么惩罚?也许你变坏,反倒不会遭报?反正出了这样的祸事,全家上下都忙做一团,更没有人注意她了。不过,在听到这一不测之后,杜筠青有意拖延了几天,未出门进城洗浴。

  二爷连夜走时,她去送行,显得也焦虑异常。

  第二天,六爷来见她。当然也是因五娘的不测,不过,她没有想到,六爷是请她出面,叫大老爷为五娘卜一卦。

  她就说:“六爷,你去求他,不一样?”

  六爷就说:“我去了,大哥跟佛爷似的坐着,根本就不理我。”

  “他耳聋,哪知道你说什么?”

  “我写了一张字条,给他看了。他只是不理我。”

  “他不理你,我去就理了?”

  “你是长辈,他敢不听!”

  “大老爷比我年纪大多了,我端着长辈的架子,去见他,只怕也得碰个软钉子。再说,大老爷他真会算卦?”

  “大哥一辈子就钻研《周易》,卜卦的道行很深。听说,老太爷出巡前,曾叫大哥问过一卦,得了好签,才决定上路的。”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大哥轻易不给人问卦。可五爷是谁?亲兄弟呀!五娘遇了这样的大难,不应该问问吉凶?任我怎么说,只是不理。”

  “你没有叫四爷去求?”

  “四哥说,他去了也一样求不动的。”“那我就去一趟。我碰了钉子,栽了面子,可得怨你六爷。”“老夫人的面子也敢驳,那大哥他就连大小也不识了。”

  杜筠青做老夫人也有些年头了,真还没有多见过这位大爷。每年,也就是过时过节,大家都摆了样子见那么一下。除此而外,再也见不着了。刚做了老夫人时,挨门看望六位爷,去过老大那里一回。这位大爷,真像一尊佛爷似的,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连眼也没有睁一下,只是那位大娘张罗着,表示尽到了礼数。这大爷大娘比她的父母还要年长,杜筠青能计较什么?从此也再没去过他们住的庭院。年长了,也就知道:失聪的老大一直安于世外之境,不招谁惹谁,也不管家长里短。杜筠青当然也更不去招惹人家了。

  现在,她答应去求这位大老爷,自然是想表示对五娘的挂念,但还有一个心思:要是能求动,就请他也给自己问一卦。她反叛了老东西,她已经变坏,看这位大爷能不能算出来。

  老夫人忽然来到,叫年长的大娘很慌乱,居然要给她行礼。

  杜筠青忙止住了。她也没有多说闲话,开门见山就把来意说了。大爷自然依旧像佛爷似的,闭目坐在一边。大娘听了,就接住说:

  “五娘出了这样的事,谁能不心焦?我一听说了,就比划给这个聋鬼了,他也着急呢。我当下就想叫他问一卦,成天习《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还不赶紧问个吉凶?他就瞪我,嫌我心焦得发了昏,谁能给自家问卦?”

  “不能给自家问卦?”

  “自家给自家打卦,哪能灵?”

  “可五娘是在天津出的事呀?”“聋鬼和五爷他们是亲兄弟,一家人,走到哪儿都是一家人,问卦灵不了。刚才六爷就来过,也想叫聋鬼给问个吉凶。聋鬼没法问,六爷好像挺不高兴,以为我们难求。聋鬼和五爷六爷都是亲兄弟,能办的,还用求?”

  “可听说,老太爷这次出远门,大老爷给卜过一卦。”

  “哪有这事呢!老太爷是在外头另请的高手。老夫人也不想想,老太爷出远门这样的大事,我们敢逞能问卦?聋鬼他也不喜爱给人卜卦,他习《易》不过是消遣。写了几卷书,老太爷还出钱给刻印了。可除了学馆的何举人说好,谁也看不懂。他是世外人,什么也不敢指望他。”

  “那就不说了。五娘多可人,偏就遭了这样的大难,真叫人揪心。”

  “可不是呢。二爷不是去了吗,还有京师天津那些掌柜们呢,老夫人也不用太心焦了。前些时,听说老夫人病了,已经大愈了吧?看气色,甚好。”

  “本来,也想叫大老爷给问一卦呢。前些时,总是心慌,好像要出什么事,就担心着老太爷,没想是五娘出了事。可现在心慌还没去尽,所以也想问问卦。”

  “老夫人现在的气色,好得很。”

  “你们都是拣好听的说。”

  “真的。聋鬼,你也看看。”

  大娘就朝一直闭目端坐的大爷捅了一下。大爷睁眼看了看杜筠青,眼里就一亮。大娘就说:

  “你看,聋鬼也看出了你脸色好。”

  “我看,大老爷是看出我脸上有不祥之气吧?”

  “哪会呢,我还不知道他!”

  说时,大娘又朝大爷比画了一下。他便起身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字条。

  杜筠青接过看时,四个字:“容光焕发”。她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意思?但面儿上,还是一笑,对大娘说:“我还看不出来,是你叫写这好听的词儿。”

  从大娘那里回到老院,她就一直想着这四个字:自己真显得容光焕发?对着镜子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反叛了老禽兽,就容光焕发了?哼,容光焕发,就容光焕发。只是,容光焕发得有些不是时候,人家都为五娘心焦呢,你倒容光焕发!

  她就赶紧打发人,把六爷请来,告他:“替你去求了,大老爷也没给我面子。说是给自家人问卦,不灵验。”六爷就说:“大哥也太过分了吧,连老夫人你的面子也真驳了?”

  “他们说的也许是实情。大娘还说,老太爷出远门前,是请外头的高手给卜的卦,大老爷没给问卦。”

  “我才不信。要不,大哥也算出凶多吉少,不便说,才这样推托?”

  “谁还算出是凶多吉少?”

  “学馆的何老爷。”

  “他疯疯癫癫的,你能信他?”

  “他还说得头头是道。”

  “六爷,你不用信他。还是安心备考吧。”

  “我知道。”

  “你也得多保重,不敢用功过度。尤其夏天,不思饮食,也得想法儿吃喝。用功过度,再亏了饮食,那可不得了。我前些时,就是热得不思进食,结果竟病倒。”

  “我还没有听说,已经大愈了吧?”

  “好是好了,脸色还没有缓过来吧?”

  “我看老夫人脸色甚好!”

  “你们就会拣好听的说。”

  “真是,老夫人脸色甚好!”

  六爷也说她脸色好!

  送走六爷,杜筠青又在镜前端详起自家来。真是脸色甚好,容光焕发?自己的变化,真都写到脸上了?写在脸上,就写在脸上吧。自入康家门,只怕就没容光焕发过。

  隔几天,进城洗浴的路上,就先把这事对三喜说了。问他:“小无赖,你看呢,我的脸色真不一样了?”

  没有想到,三喜也没理她这句话,只是一脸心思地说:“出了这样的事,老太爷还不赶紧回来?”

  杜筠青还以为三喜是指她们之间的事呢,就问:“咱们的事,有人知道了?”

  三喜才说:“我是说五娘遭绑票,出了这样的大事,老太爷还不得赶紧回来?”

  杜筠青听了,就骂了一声:“你净吓唬人吧!就为这事,千里迢迢跑回来?他才不会。五娘了这样的事,我们看着怪吓人,可叫老东西看,哪算回事呀!三喜,我看你是害怕了吧?”

  “我说过,我不怕。”

  “那你还总疑心老东西要回来?”

  “他回来,我就走到头了,总得有个预备。”

  一听这样的话,杜筠青就又感动,又压抑。每每疯狂之后,他们都会感到,有限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前面的路,真是能看到头:最多,他们能把这个夏天过完。天凉以后,他们就无处幽会了。天凉以后,老东西也要回来。或者,还没有过完夏天,他们的事就已被发现。这是老东西的天下,不是他们的天下。他们趁早一道私奔了?那样,倒是叫康家出了大丑。可他们能私奔到哪?天下都有人家的生意。三喜总是说,他什么也不指望了,他已经把八辈子的好日子都过完了,立马去死,也心满意足。这话,真是叫杜筠青听得悲喜交加。

  “三喜,你又这样说!老东西回不来呢。我们这才几天,就走到头了,那天道也太不公。这些时,都忙乎五娘的事了,更不会有人注意我们。”

  “出了这样的事,都不回来?”

  “小无赖,你是想叫他回来,还是怎么着?”

  “二姐,那我也不死了,也去做土匪,把二姐也绑走。”

  “你早就是小土匪了!”

  4

  二爷没走几天,果然就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营救不及,五娘遇害。六爷听到这消息,才明白何老爷不是胡言乱语。

  刚传来五娘被绑票的消息,何老爷就说:五娘怕没救了。这不是讹钱,是讹人。一准是津号那个刘国藩结了私怨,人家故意讹他呢。何老爷还说,五爷五娘走时,他就告诫过他们:千万不敢去天津,津号那位刘掌柜靠不住。可五爷五娘哪还把他的话当句话记着!只怕当下就没往耳朵里进!要听了他何某人的告诫,哪能出这等事!

  “六爷,我的金玉良言没人听了。你们康家没一人爱听我的金玉良言了。天成元也没一人爱听我的金玉良言了。西帮,天下人,谁也不听我说了。”

  何老爷忽然这样感伤不已,大发议论,真把六爷吓了一跳。不过,六爷早习惯了何老爷的疯疯癫癫,也就接住话头,叫他议论下去。或许,他还真能说出些解救五娘的门道。

  但听了半天,何老爷也只是一味奚落津号的刘掌柜,说他是“只有心思,没有本事,就爱说别人的不是。”就凭这稀松样,竟哄住了领东一个人,捡了一方诸侯当。刘国藩他能当上老帮,天成元也该败了。事前胆大如虎,事后胆小如鼠,既无妙思,更无机智,又不结善缘,只一味好大喜功,不砸锅塌底还等甚?

  何老爷何以对刘掌柜仇恨如此?六爷侧面问了问,他跟刘国藩原来在一搭住过庄,好像也没有什么过节儿,只是觉得这个人无能无行,竟被重用,气愤不过。

  六爷就说:“何老爷已脱离商界,生这种闲气做甚!你总看不起官场,可商界又如何?庸者居其上,贤者居其下,还不是也这样!”

  “六爷说得好!”

  何老爷忽然击节称赞,又把六爷吓了一下。这位何老爷,今儿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

  “字号的事,我们管它呢。只是,何老爷何以就断定五娘没救了?”

  “六爷,我连这都看不出来,岂不是比刘国藩那狗才还无能?”

  “那何老爷有办法救五娘吗?”

  “要救五娘,只有一法。”

  “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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