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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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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说说英语,有时耐不住,也大讲一通法语。
杜筠青跟了父亲,也去见过他们。那时,他们还住在城郊的里美庄,虽也有男有女,但都是金发碧眼,高头大马,尤其言谈很乏味。太谷住着这样乏味的几个西洋人,难怪父亲对西洋的赞美,没有多少人相信。父亲同这样乏味的人,居然交谈得那样着迷,他也是太寂寞了。
光绪十三年,也就是他们回到太谷的第三年春天,康笏南的第四任续弦夫人忽然故去。
那时,杜家和康家还没有任何交往。康家是太谷的豪门巨富,相比之下,杜家算得了什么!满城都在议论康家即将举行的那场葬礼如何盛大,如何豪华的时候,杜长萱只是兴奋得像一个孩童。他不断从街肆带回消息,渲染葬礼的枝枝节节:城里蓝白绸缎已经脱销;纸扎冥货已向临近各县订货;只一夜工夫,几乎整个康庄都银装素裹起来了;一对绢制的金童玉女,是在京城订做的;寿材用的虽是柏木,第一道漆却是由康笏南亲手上的;出殡时,要用三十二人抬双龙杠……
杜长萱去乡已久,多年未见过这么盛大的葬礼了,很想去康庄一趟,看一看那蔚然壮观的祭奠场面。只是因为杜筠青和母亲站在一起,无情地讥笑他,才没有去成。
发丧那天,康家浩荡异常的送葬队伍,居然要弯到城外的南关,接受各大商号的路祭。所以,南关一带早已是灵棚一片。杜长萱无论如何不想放过这最后的高潮了,决意在发丧那天,要挤往南关去观礼。他极力鼓动杜筠青也一同去,说,去了绝不会失望后悔。父亲变得像一个顽童,杜筠青有些可怜他,就答应了。
可她一个女子,怎么能和他一起去挤?
父亲说,他来想办法。
杜长萱终于在南关找到了一间临街的小阁楼。楼下是一间杂货铺,店主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杜筠青也不知那是真亲戚,还是假亲戚。
到了那一天,杜筠青陪着父亲,很早就去了南关。那里已是人山人海,比大年下观看社火的场面还大。在这人山人海里等了很久,才将浩荡的送葬队伍等来。那种浩荡,杜筠青也是意外得不能想象!
她问父亲:“你不是常说,晋人尚俭吗?我们在京时,也常听人说,老西儿财迷。这个康笏南,居然肯为一个续弦的女人,举行这样奢华的葬礼,为什么?”杜长萱说:“那能为什么,康笏南喜爱这个女人吧。”
父亲的这句话,杜筠青听了有些受感动。但最打动了她的,是在树林一般的雪色旗幡中,那个四人抬的银色影亭:影亭里悬挂着这位刚刚仙逝的女人的大幅画像。她出人意料地年轻,又是那样美丽,似乎还有种幽怨隐约可见。杜筠青相信,那是只有女人才能发现的一种深藏的幽怨。
她是不想死吧?
但杜筠青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做了这个女人的后继者!她更不会想到,这个女人的死,竟然可能与自己有关!
4
康笏南的这位夫人,是在春末死去的。到了秋天,满城就在传说康笏南再次续弦的条件了:可以是寡妇,可以是大脚,可以通诗书琴画,也可以不是大家名门出身。
这些条件,简直就是描着杜筠青提出来的!
但在当时,无论是杜长萱,还是杜筠青,都根本没朝这里想。他们正被满城议论着的一个神秘话题吸引住了。
康家有不纳妾的家风。这份美德,自康笏南的曾祖发家以来,代代传承,一直严守至今。康笏南虽将祖业推向高峰了,他也依然恪守了这一份美德。只是,他先后娶的四位夫人,好像都消受不起这一份独享的恩爱,一任接一任半途凋谢,没有例外。乡人中盛传,这个康笏南命太旺,女人跟了他,就像草木受旺火烤炙,哪能长久得了!每次续弦,都是请了最出名的河图大家,推算生辰八字,居然每次都失算了。
康笏南就好像不是凡人!
对康笏南神秘的命相,杜长萱提出了一个西洋式的疑问:“康笏南是不是过着一种不洗浴的生活?”
杜筠青的母亲是相信命相的,她无情地讥笑了自己的丈夫。
叫杜筠青感到奇怪的是,既然这个老财主的命相那样可怕,为什么提亲的还是应者如云?如此多的女人,都想去走那条死路?
母亲说,康笏南提出的续弦条件太卑下了,那样的女人,满大街都是。
父亲却说,康笏南倒是很开明。
但他们谁都没有把康家的续弦条件,同杜家联系起来。很显然,从杜长萱夫妇到杜筠青,还没把杜家看成太谷的普通人家呢。
既然与己无关,即使满城评说,那毕竟也是别人的事,闲事闲话而已。很快,杜家就不再说起康笏南续弦的事了。那已是落叶飘零的时节,有一天,杜长萱带了女儿杜筠青,前往里美庄,去观看西洋基督教的洗礼仪式。那几位美国传教士,终于有了第一批耶稣的信徒。他们邀请杜长萱光临观礼。杜筠青不明白什么叫洗礼,当众洗浴吗?杜长萱笑了,便决定带她去看看。
去时,雇了两顶小轿,父女俩一人坐了一顶。已经出城了,轿忽然停在半路。杜筠青正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父亲已经过来掀起了轿帘。
“不去看洗礼了,我们回吧,先回家——”
见父亲神色有些慌乱,她就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什么事也没出。我们先回吧,回家再说——”
父亲放下轿帘,匆忙离开了。
回到家,杜筠青见街门外停了一辆华美异常的大鞍轿车。父亲去会见来客,她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但猜不出来了怎样的贵客。并没有等多久,父亲就匆匆跑进来。
“走吧,跟我去拜见一个人,得快些。”
“去拜见谁呀?”“去了,你就知道了。赶紧梳妆一下,就走。”
杜筠青发现父亲的神情有些异常,就一再问是去拜见谁,父亲不但仍然不说,神情也更紧张了。她只好答应了。
正在梳妆,母亲拿来了父亲的一件长袍,一顶礼帽,叫她穿戴。这不是要将她女扮男装吗?
到底要去见谁,需要这样神秘?
父母都支支吾吾地不说破。她更犯疑惑,也起了好奇,你们不说,我也不怕,反正你们不会把我卖了。
杜筠青就那样扮了男装,跟着父亲,出门登上了那辆华美的马车。那天她就发现,赶着这辆华美马车的,是一个异常英俊的青年。马车没走多远,停在了一条安静的小巷。从一座很普通的圆碹门里,走出一个无甚表情的人来,匆忙将她和父亲让了进去,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她当然知道了,那次走进的是天成元票庄的后门。但在当时,根本不知道是到了哪儿,只觉得是一处很干净,又很寂静的深宅大院。他们刚被让进一间摆设考究的客厅,还没有坐稳呢,旋即又被引至另一间房中。
进门后,杜筠青还没有来得及打量屋中摆设,就感到自己已被一双眼睛牢牢盯住。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露出放肆的贪婪!她立刻就慌了神。
“你就是杜长萱?”
“是。”
“久仰大名。你把西洋诸国都游遍了?”
“去是都去过。”
“那就不简单,游遍西洋,你是太谷第一人!”“我是给出使大臣当差,笏老你才是太谷豪杰,生意做遍天下!”
“我看你也能当出使大臣,反正是议和,割地,赔款,谁不会?她就是你的女公子,叫杜筠青,对吧?”
“对。”
“从小在京城长大,就没有回过太谷?”
父亲暗示她,赶快回答这个男人的问话。正是这个男人,一直贪婪地盯着她不放。不过,她已经有些镇静下来。被富贵名流这样观看,她早经历过了。
“没回来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回太谷。”
“你的京话说得好!多大了?”
“二十三了。”
“杜长萱他去西洋,带你去过没有?”
父亲忙说:“我是朝廷派遣,哪能带她去?”
“我不跟你说,只跟你家女公子说,我爱听她说京话。”
“小时候,父亲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法兰西。”
“看看,还是他不想带你去。你父亲他只出使过法兰西,出使过俄罗斯没有?”
“他没有出使过俄罗斯,只是去游历过。”
“那他去过莫斯科没有?法兰西没有我们的字号,莫斯科有。就是太遥远了,有本事的掌柜伙计都不愿去。去了,五年才能下一回班,太辛苦。我对孙大掌柜说,也叫他们三年回来一趟吧,五年才叫他们回太谷瞥一回婆姨,太受委屈。大掌柜不听我的,说来回一趟,路途上就得小一年。三年一班,那还不光在路途折腾啊?你父亲他出使法兰西,几年能下一回班?”
“长时,也就三年吧。有了事,也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召回来了。没事时候,也就在京师住着。”
“那他没有我们辛苦。哎,你把男装脱了吧,在屋里不用穿它。”
杜长萱就招呼她除下长袍,礼帽。杜筠青正被这位说话的男人盯住看得发慌,哪里还想脱去男装!可那个引他们进来,一直没有表情的人,已经站到她的身边,等着接脱下的衣帽。父亲又招呼了一声,她只好遵命了。
脱去男装,那双眼睛是更贪婪地抓住了她。这个男人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就放肆地盯着她,一直不放松。这是个什么人呀?
“你父亲他是跟着曾纪泽?曾纪泽他父亲曾国藩,也借过我们票庄的钱。左宗棠借我们的钱,那就更多了。你父亲他借过我们的钱没有?”
“没有吧?”
父亲忙说:“在京也借过咱山西票号的钱,数目都不大。”
“哈哈,数目不大,哪家票号还肯为你做这种麻烦事?”
父亲有些脸红了。
“杜大人,那是耍笑的话!我还要请教你,西洋女人,还有京城在旗的女人,都是你家女公子这样的天足吗?”
父亲回答:“可不是呢。”
接下来,杜筠青就开始为这个男人走佳人步。他看得很着迷,叫她走了好几个来回。
走完佳人步,这次神秘的拜会就结束了。杜筠青又穿戴了男装,跟了父亲,静悄悄地离开了这处深宅大院。
杜筠青后来当然知道了,这个神秘召见她、放肆打量她的男人,就是康笏南。他这是要亲眼相看她!
在等待相看结果的那些时日,杜筠青和她的父母,谁也没有议论康笏南是怎样一个男人,也没有挑剔康笏南竟然采取了这样越礼、这样霸道的相亲方式,更没有去提康笏南那可怕的命相,她们全家似乎被这突然降临的幸运给压蒙了。除了焦急等待相看的结果,什么都不想了,好像一家三口人的脑筋都木了。杜筠青自己更是满头懵懂,什么都不会思想了。
当时,她们全家真是把那当成了一种不敢想象的幸运,一种受到全太谷瞩目的幸运。
相看的结果,其实也只是等待了两天。在那次神秘相亲的第三天,康家就派来了提亲的媒人。媒人是一个体面的贵妇,她不但没有多少花言巧语,简直就没有多说几句话,只是要走了杜筠青的生辰八字。
她克夫的生辰八字,在康笏南那里居然也不犯什么忌。康家传来话说,这次是请了一位很出名的游方居士看的八字。这位居士尊释氏,也精河图洛书,往来于佛道两界。也是有缘,正巧由京西潭柘寺云游来谷,推算了双方命相,赞叹不已。
跟着,康家就正式下了聘礼。聘礼很简单,就是一个小小的银折。可折子上写的却不简单:在杜长萱名下,写了天成元票庄的五厘财股。
杜筠青和她母亲,不太知道这五厘财股的分量,但杜长萱知道。他的父亲在协成乾票庄,辛劳一生,也只是顶到五厘身股。为了这五厘身股,父亲大半生就一直在天涯海角般遥远的厦门领庄,五年才能下一次班。留在太谷的家、家里的妻小,几乎就永远留在他的梦境里。在去福建船政局以前,父亲对杜长萱来说,几乎也只是一种想象。
杜筠青听了父亲的讲解,并没有去想:这也是康家给她的身股吗?她只是问父亲:“这五厘财股,能帮助你回京东山再起吗?”
父亲连忙说:“青儿,我早说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赋闲养老了,谁说还要回京城!”
母亲也说:“我们哪能把你一人扔下?”
婚期订在腊月。比起那奢华浩荡的葬礼来,婚礼是再不能俭仆了。按照康笏南的要求,她的嫁衣只是一身西洋女装,连凤冠也没有戴。因为天太冷,里面套了一件银狐坎肩,洋装就像捆绑在身上似的。康家传来话说,这不是图洋气怪异,是为了避邪。在那个寒冷的吉日,康家来迎亲的,似乎还是那辆华美威风的大鞍马车。上了这辆马车,杜筠青就成了康家的人,而且是康家新的老夫人。可康家并没有为了迎接她举行太繁复的典礼。拜了祖宗,见了族中长辈,接受了康笏南子孙的叩拜,在大厨房摆了几桌酒席,也就算办了喜事。
康家说,这是遵照了那位大居士的留言:婚礼不宜张扬。
不宜张扬,就不张扬吧,可杜筠青一直等待着的那一刻:与康笏南共拜天地,居然也简略去了。只是,新婚之夜无法简略。
但那是怎样的新婚之夜啊!
5
盖首被忽然掀去了,一片刺眼的亮光冲过来,杜筠青什么也看不清。好一阵儿,才看清了亮光是烛光。天黑了,烛光亮着,烛光也照亮康笏南,他穿了鲜亮的衣裳。他那边站着两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这个永远无甚表情的男人,就是时刻不离康笏南的老亭。她这边,也站着一个女人。远处、暗处,似乎还有别的人。
“十冬腊月坐马车,没有冻着你吧?”康笏南依然是用那种霸道的口气说,“你穿这身西洋衣裳,好看!就怕不暖和,冻着你。”
杜筠青听了,有些感动。可她不能相信,康笏南居然接着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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