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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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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就怨那次露了富。尤其祁县乔家,一出手就三十万!你们这么有钱,朝廷能忘了你?”
“我家老太爷也不甘落后呀!为看一眼圣颜,也甩出几万……”
看来,三爷真是有些醉了,居然数落起老太爷来。邱泰基忙拉回话头,说:“三爷,太后跟前的崔总管真要来借钱,我们借不借?”
“不借!不管谁来了,你就跟他说:我们也讨吃要饭了,哪还有银钱借给你们!”
“三爷,这么说,怕打发不了吧?”
“打发不了,他要咋,要抢?”
三爷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火暴,好像又退回一年前在口外时的那种样子,专寻着跟你争强斗胜。他跑西安来,兴冲冲想张罗点事,露一手给老太爷看,可遇了这种残败局面,处处
窝火,终于忍耐不下了?可你再火暴,又能如何!毕竟是初当家,毕竟是在口外隐身得太久了。
邱泰基冷静下来,说:“那就听三爷的,不借。皇太后亲自来,咱也不借!来,咱们喝酒!”
三爷见邱泰基这样说,口气倒软了,问:“邱掌柜,你说,我们要是不借,他们会怎样?”
“管它呢,反正三爷你也不怕。喝酒!”
“我想听听你的高见,我们不借,太后会怎样?”
“会怎样?想杀想剐,那还不是一句话!可要杀要剐,我们也不怕!”
“邱掌柜,我的命太不济!熬了多少年,刚接手主事,就遇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遇的年景。年初还好好的,一片喜气洋洋,才几天,大局就呼啦啦倒塌下来,至今没有止住。祖上留下的生意,倒了一半!老太爷主事四十多年,啥事没有,我刚主事才几天,呼啦啦就倒了一半!我是败家的命吧?”
三爷心里果然窝着气。可这样窝气,还是显出嫩相来了。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能怨着你什么事!
“三爷,你哪是命不济?是命太强!你一出山,就把大清的江山震塌一半!干脆,你再抖擞精神发发威,把留下的这一半也给它震塌算了,省得太后来跟我们讨吃打劫。”
“邱掌柜,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三爷,我可不是说笑话!今年出了这么大的塌天之锅,正经主事的西太后还不觉咋呢,该看戏看戏,该过寿过寿,该打劫打劫。三爷你倒仁义,也太自命不凡,愣想把这塌天之祸揽到自家头上,好像谁也不该怨,就怨你命硬,给妨的!八国联军正想惩办祸首呢,太后,载漪,刚毅,董祥福,都不想当祸首。只有三爷你想揽过来当这祸首,可洋人认不认你?惩办了你,能不能解了洋人的气?”
三爷不说话了,愣了半天,才问:“邱掌柜,你这是笑话我吧?”
邱泰基说:“我这是给你醒酒!”
“我没喝醉,醒什么酒?你是笑话我。”
“我只是笑话三爷说的醉话。”
“我说什么醉话了?我只说时局,说祖宗的大业,谁喝醉了还扯这种正经事?”
“我说也是,管它塌天不塌天呢!就真是大清江山全倒塌了,我们也得做自家的生意。”
“我忧心如焚的,也是咱们的生意呀!”
“那就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吧。三爷,你不敢太着急,更不能先灭了自家威风,刚出点事,就埋怨自家命不济!”
“你倒说得轻巧,刚出点事!京师失守,朝廷逃难,天塌了一半,谁遇见过?”
“三爷,叫我说,你刚出山,就遇此大难,正给你一个显露大智大勇的良机!要是平平安安,哪能显出你来?”
三爷这才像来了精神,击案道:“邱掌柜,这才像你说的话!那你说吧,我们如何一显大智大勇?”
“三爷,你又着急了吧!眼下,咱们先说放不放这笔御债?”
“明里不借给,当然不成。能不能想一个不借的妙着?”
“叫我看,不用费这种心思了。这件事,明摆着就一条路:借。要多少,得借给人家多少。户部跟我们借钱,还能寻个借口,推脱一下。太后她私下来打劫,我们哪还能推脱!连太后的面子都敢驳,不想活了?”
“那还有什么商量的!”“借,是非借不成。怎么借,也有文章可做。太后过万寿,我们孝敬了,也不能白孝敬吧?总得赏给我们些好生意做吧?再则,我们以现银短缺为由,也可将孝敬的数目往下压:先写张大额银票,看他要不要;不要银票,那就太对不住了,敝号现银实在有限!近来西安银根奇缺,没人想要银票,太后圣明着呢,她能想要银票?”
“邱掌柜,你心中既有了谱,就放心张罗你的吧。”
“三爷,你得定个大盘:最多,我们孝敬她一个什么数?”
“你看多少合适?”
“叫我看,要借现银,少于一万两,怕打发不了;写银票,倒可多些,至五万。估计他们不收银票,不妨大方些。”
“还大方呢,太寒碜了吧?毕竟是御债。”
“咱就为落这么个寒碜的名儿,再一甩几十万,以后更不能活了。再说,柜上的现银也实在紧巴。”那时的西安,也算是个大码头。可朝廷行在浩荡一片,忽然涌来,光是那庞大的花费,西安就难以容纳。物价飞涨,银根奇缺,那是必然的。西帮各大号虽在西安都开有分号,可原先那点规模,哪能支应了这样的场面?加上拳乱蜂起时,为安全计,不少票庄匆匆将存银运回了祁太平老号。现在,朝廷驻銮西安,各路京饷都往这里解送,眼看大宗大宗的生意涌过来,却不敢很兜揽。朝廷这头,是紧等着用现银,你接了汇票,兑不出银子,那不是找倒霉吗?所以,虽承陕西抚台岑春煊的关照,江南米饷可先紧着大德通、天成元等几家大号兜揽,也没敢承揽多少。揽多了,西安这头没法兑现。
邱泰基动员程老帮,一再致电致信老号,正有大宗生意待做,望能紧急调运些现银过来,也不知怎么了,孙大掌柜只是按兵不动。理由是路途不靖,运现太危险。这明显是托辞:据走票的信局说,太原来西安这一路,眼下算是好走的。邱泰基以为自己和程老帮位卑言轻,就请三爷出面催问,居然也没有结果。三爷就有些上火,又给老太爷去信诉苦,老太爷回信说:你少干涉号事吧。
三爷心里郁闷,与此也大有关系。他听了邱泰基的寒酸之论,就以为邱掌柜想以此笔御债,逼老号运现。既想如此,何不多放御债?就说:
“就怕太寒酸了,得罪太后。虽尊为太后,我看她也是小心眼。我们想省钱,反落一个触犯天颜,太不合算吧?”
“三爷,你现在又大方了!柜上的底子,你也不是不知道,都来借钱,没人存钱,只进汇票,不进银子,我们拿什么装大方?”
三爷也只好长叹一声,说:“由你张罗吧,喝酒!”
没过几天,西太后跟前的宫监二总管崔玉桂,果然亲自光临了天成元的西安分庄。按事先的计议,三爷与邱泰基出面支应,没让程老帮露面。
崔总管嗓音尖厉粗糙,说话也不客气,进来就问:“这是太谷康财主家的字号吗?”
邱泰基忙指着三爷说:“小号正是。这就是小号的少东家……”
崔总管扫了三爷一眼,打断邱泰基的话,说:“那在徐沟觐见太后的,是谁?”
三爷忙说:“是家父。”
崔总管依然扬着脸说:“当时,就是我带他进去见的太后!”
三爷说:“我们一直牢记着呢。”
崔总管说:“记得就成。眼看就是太后的万寿了,可西安这地界要嘛没嘛!我来跟你们借俩钱,回去给太后办寿辰。听明白了吧?”
三爷说:“听明白了。”
邱泰基也赶紧说:“皇太后万寿,我们也该孝敬的!崔公公说借,我们可就罪过大了。”
崔玉桂就瞪了邱泰基一眼,说:“我不说借,说抢?太后有交待,跟字号借钱,记她账上,
回京后还人家。听明白没有?”
邱泰基说:“明白了。”
崔总管眼瞪得更大了,喝道:“那还愣着干么?”
邱泰基故作惊慌状,说:“不知崔公公今日驾到,也没准备……”
崔总管脸上怒色毕现,厉声斥问:“怎么,响九霄没来跟你们说?”
响九霄来送讯,原来是跟崔总管通了气的?还以为他不忘旧谊,偷偷给送讯来了。这个戏子,倒真会演戏!明明是入伙打劫,还装着是行善!邱泰基只顾了惊讶,一时竟没答上话来。
三爷这才赶紧说:“响九霄来过,可他也没告我们一个准日子。”
崔总管厉声喝道:“少废话!哪位是掌柜?快替爷爷写张借条!”
邱泰基忙问:“不知要借多少?”
崔总管反问:“你们能借给多少?”
邱泰基说:“西安码头不大,敝号原本也做不了多大的生意,加上拳乱的祸害,更……”
崔总管又喝住,说:“尽说废话!到底能借多少?”
邱泰基说:“要借现银,柜上仅有存底一万两;要写银票,也只能有五万的余地。”
“那好,就借你们一万两现银,再写五万两的汇票,算六万两,凑个吉数!”
真没想到,这位凶眉恶眼的大宫监,居然来了个一网打尽,现银汇票全收了!邱泰基原本是拿五万汇票虚晃一枪,只想借出一万了事,哪想竟赔了夫人又折兵?
崔总管此话一出口,邱泰基和三爷都目瞪口呆了。
3
遭了这样一次打劫,邱泰基真是沮丧之极:遇了大场面,自家的手段竟如此不济!走了这样一步臭棋,把三爷也连累了。
三爷倒是极力宽慰他:遇上顶天的太后打劫,谁也得倒霉。还是想想办法,多做些生意吧。
与邱泰基及程老帮一道计议后,三爷决定返回太谷,亲自去说服孙大掌柜。西安银根奇缺,正是做银钱生意的好时候。赶紧调些现银来,就能占一个先手。近来西安城外,到处可见各地奔来的运银橇车。内中,虽然官兵解押的官银橇居多,但镖局押送的商家银橇也有一些了。再不行动,将坐失多大的一份良机!现在,全国的银钱都在往西安调动,眼看着生意滚滚,却不能放手兜揽!这不是作孽吗?
阴历十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三爷要跋涉返晋,邱泰基有些于心不忍,想替代,自家又没有这样的自由身。所以,他一再表示,回去务必给孙大掌柜交待清楚,西号损失的这六万两银子,不干程老帮什么事,更不干你三爷的事,全赖他邱泰基一人。
另外,邱泰基还托三爷带了一封家信回去。
在三爷回来前,天成元老号的孙大掌柜,已经收到西号的一封信报,报的就是被西太后打劫的事。放了这样一大笔债出去,按规矩也得及时报告老号,何况还是一笔几乎有借无还的御债。信报中,邱泰基独揽了责任,特别言明与程老帮无关。
孙北溟看过信报,就大不高兴。遇了皇太后来打劫,不破财当然不成,可也不能给劫去六万呀?在今年这年头,六万是个什么数目!就是在好年景,你西安庄口几年才能净挣到六万?要知这样,何必调你邱泰基赶赴西安!你那本事都哪去了?
在孙北溟想来,这个邱泰基一定是有些好了伤疤忘了疼。见这么快就调他重返西安,一准又得意忘形了。巴结官场,一向就出手大方,现在巴结朝廷,那还不得更张狂!
可你也不看看今年是什么年景!
要在平时,拿这点钱巴结朝廷,真也不算多。可在庚子年遭遇了塌天之祸后,对天成元这样的大字号,也不是小钱了。
自京津失守后,除了京津两号全毁,直隶、山东、关外、口外的庄口,也几近被毁。不是遭抢劫,就是关门歇业,勉强开业的,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兵祸不断,匪盗蜂起,邮路受阻,汇路自然也断了。在此危困中,这些庄口的大部分伙友,辗转跋涉,逃回山西避难。天成元一家,就陆续有近百名伙友回来避难。康笏南发了话:不可开缺了这些伙友,也不可断了这些伙友的辛金。老太爷他倒仁义之至了,可孙北溟就发了愁。这么多人,不挣钱,只花钱,字号哪能受得了!
今年虽是天成元新账期的头一年,生意还没有铺开大做,但损失也意外的惨重。近几个月来,老号账房一直在估算京津等歇业分号的损失。仅被抢劫的现银,加上各庄口欠外及外欠的账目,总数只怕几十万两银子也挡不住!因为不少庄口的账目,乱中被毁,人家的存款,即欠外的,你赖不掉;可你放贷出去的款项,也即外欠的,却无从追讨了。所以,欠外,外欠,都得算损失。这样庞大的一笔损失,将来怎么兑付?逼着东家倾家荡产?
这么多庄口关门歇业,等于塌了半壁江山,余下一半,也难有作为。戴膺到了上海,也没有什么喜讯传来。上海生意的大宗,在洋货的集散。遇了今年这种洋祸,南方虽未波及,各码头进洋货也暂避风头,没有多大劲了。货流少,银钱流动也少,票庄也就没有多少汇兑可做。所以,沪号及汉号的生意,也甚清淡。
孙北溟正因此日夜发愁呢,忽然接到西安那样一封信报,他能高兴了?
只是,现在还能再怎么处罚邱泰基?他已经减了股,降了职,再罚,就罚他去做跑街?老太爷未必同意,三爷只怕更不愿意。孙北溟已经看出来,三爷是很赏识邱泰基的。邱泰基巴结朝廷这样没谱,三爷就在跟前。
但就这样不吭一声,放过此事?在此危难之际,老号的威严不能稍损!
孙北溟想了想,决定去康庄走一趟,见见康笏南。太后借御债,这是顶了天的事,也该给老东台说一声吧。
冒着寒风,跑到康庄,给东家细说了邱泰基的新作为,老太爷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一点都没生气!
老太爷也糊涂了,忘了今年的年景?孙北溟忍不住又诉起苦来,说字号这么紧巴,邱泰基依然这样手大,岂不是雪上加霜,要陷字号于绝境?
老太爷居然说:“遇了皇太后打劫,只给劫去六万,张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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