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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天堂 作者:笛安-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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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不愿意赚你的这份钱。你不能逼我。”
我不知道我的手在抖。一张十元钱掉在地上。她抢先一步捡起了它,笑了。
“你知道的吧,给十块可以亲我,这个没有问题。”她凑上来,她冰冷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蜻蜓点水地划了一下。然后她转身跑到街对面的水果摊,用那十元钱全买了橘子。
“算是你请大家,”她隔着马路冲我嚷着,“你心疼了?那你就去消费者协会投诉我吧!”说完她大笑,引得众多路人侧目。
我想着你,想着你,不知不觉间,就想掉眼泪。
晚上收拾旧书的时候,我在高二那年的代数课本上发现这句话。我的笔迹,纯蓝墨水。但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是在什么时间,什么背景,什么心情下写下这句话的了。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这个句子中的“你”该是江东。
我反复研究着这个句子。它没头没脑地位于一道排列组合的例题后面。没有丝毫的蛛丝马迹。排列组合——我当时就没弄懂,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弄懂的东西。
我想着你,想着你,不知不觉间,就想掉眼泪。
挺动人的句子。清纯少女宋天杨。
那时候我们在肖强那里看《东邪西毒》,里面有一句台词的大意是: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记性太好。那时觉得这话经典得不得了,可是现在想来,觉得其实还是遗忘更令人尴尬:曾经的刻骨铭心居然随随便便就忘了——你该怎样对待你自己?你已没了坐标。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不得已只能活在现在。
好吧,我还是努力回忆。我猜,当时的我一定是被那种司空见惯的疼痛所侵袭。我说过了是那只小狼。在那疼痛中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注定了寂寞。爱情解救不了我,江东解救不了我,加缪最多只能和我同病相怜,默尔索的阿尔及利亚对我来说比月球还要远。
当你明白这寂寞无药可医时,你就更寂寞。在这“更寂寞”中,你觉得除了抓紧江东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期待。因为是他让你发现这“更寂寞”的。那时候你太年轻,你不知道虽然这“更寂寞”因他而起,他却和你一样对此无能为力。不到十七岁的你,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最简单的逻辑错误。你只知道发了疯般地依恋他,需要他,眷恋他。你只知道在没人的地方紧紧地拥抱他,神经质地用尽所有的力气,恨不能嵌进他的血肉中去。在那拥抱中,你模糊地感觉到你是在挪用燃烧你生命的能量。你还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一个妓女,你还不知道他正盘算着跟她睡觉,还有一件你俩当时都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后来,他真的陷下去了。
我想着你,想着你,不知不觉间,就想掉眼泪。
不到十七岁的你,还不知道所谓爱情,不是只有这么美丽的悲伤。
我在天杨十七岁生日那天,吻了方可寒。
是在肖强碟店的里间,通常我们一起看碟的地方。阴暗狭窄,污秽的墙壁,是偷情的绝好场所。这个婊子,她在我的臂力之下动弹不得。婊子。十块钱吻你是不是太贵了些?你居然敢敷衍了事,还他妈真没职业道德。你这烂货对我说什么?你有权利挑客人?我听见什么了?权利?不要让我笑死了。方可寒,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在这间屋子里跟肖强干过什么!你他妈的。
肖强的脸色很可怕。我知道虽然他并不觉得惊奇,但已经气疯了。
“天杨知道了该多伤心。”
操,别他妈跟我提天杨,我现在不能想起天杨,我受不了。
“江东你怎么啦?怎么这么肉麻?”
我抱紧了她,嗅着她身上像婴儿一样的牛奶气息。天杨。小天杨。粉红色的小方格衬衫,嫩嫩地开放在五月的阳光里。天杨你打我吧,你骂我吧,你杀了我吧,你像扔垃圾一样甩了我吧。天杨,你根本不该遇见我。我就只配和我筒子楼里的伙伴一起为了这个婊子打得头破血流,我就只配像我们的护城河一样自甘堕落任人唾弃,梁东也好,江东也罢,什么都改变不了我龌龊的灵魂里那个赌徒肮脏的血液的喧响。天杨,我的宝贝,你这么洁净,这么漂亮。我很无耻你知道吗?天杨还是个孩子。我居然这样说。那又怎样?那不是我可以用来欺骗你背叛你的理由。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天杨,这个无耻之徒他舍不得你软软的小手,舍不得你的麻花辫,舍不得你明亮的眼睛。——你看见了吗?我又在骗你。我又在利用你的单纯——我一直都在利用它。天杨,别相信我,别信。天杨。我的天杨。天。天哪。
第四章 公元前我们太小
天杨(1)
'天杨'
六一儿童节。医院送给小朋友们一人一块奶油蛋糕和一个文具盒,值班室的桌子被花花绿绿地堆满。袁亮亮走进来撇了撇嘴,“无聊。”“那你说什么有聊?”杨佩没好气地问。“美女,你心情不好?”他把脸凑上去,坏笑。“亮亮。”我急忙对他说,“头又不晕了是不是?还不回去躺着呢。”
我们的杨佩小姐这些天心情的确不大好。她的小杜正在热火朝天地办去加拿大留学的手续,同时极其冷静地对她说:“我们还是分开吧,你看呢?”杨佩一边补因为刚刚大哭一场而弄花了的妆,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你宋天杨,男人全他妈不是东西。”
“好男人还是有的。”我说。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她冲我嚷,“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有那么好的命,左一个男人右一个男人的反正有个周雷给你垫底儿。可是宋天杨你别得意得太早了,男人这东西,追你的时候把你捧上天,得到你了以后你就什么都不是。不信你等着瞧……”
这女人是疯了。我懒得理她。病房里还有一大堆事情呢。
方圆下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终于。
“开心吧?”我说,“熬了这半年,总算再坚持几天就能回家了。”
她不说话,只是笑。她的邻床,那个金鱼眼小姑娘也跟着笑。不过那不是一个四岁孩子的笑容,她瘦了,并且没有像刚来时那么开心。骨髓穿刺就像一个梦魇。我亲眼见过在她淘气不肯睡觉的时候,她妈妈吓唬她说:“再闹我就去叫陈大夫来给你做骨髓穿刺。”笑容就在十分之一秒内从她脸上消失。倒是陈大夫现在不再“断定”谁还剩几个月了,尽管他把方圆的事情称为“例外”。
“不过回家以后也不能大意。”我继续说,“得好好吃药,还得定期回来检查。”
“可算是能回家了。”她突然打断了我,“为了给我治病,妈妈借了好多钱。”
“那是大人的事情。”我只能这样说。
“可是得病的人是我啊。”她看着我,脸上的皮肤逆着阳光变得透明。
“别担心。”金鱼眼小姑娘突然间开了口,“你妈妈是愿意的。她才不愿意让你像皮皮哥哥一样呢。我妈妈说,皮皮哥哥就是因为家里没钱,治得太晚了。又没钱吃好药。”
看到了吧,我对自己说,你永远别小看小孩子们。
“阿姨,”方圆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一样转向我,“皮皮那个时候还跟我说,他长大以后就要娶你这样的女人。”
“我很荣幸。”我微笑。
“他吹牛。”小金鱼眼笑了,“他怎么娶她?他已经死了。”
我最爱的海子有两句诗说:
“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谁能够见到,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有道理。
夜晚来临,我走到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阵笑闹声。现在我们的“好男人”周雷有了经常往我们家跑的理由——宋天栎小朋友现在几乎是每个黄昏都打个电话给他,“今天你有空吗?来和我玩吧。”——这小家伙的中文确实有长进:会说一个完整的句子了。像是回应我,他又加上了一句:“来吧,我姐姐今天晚上不值班,在家。”好吧,用周雷的话说:“我现在已经征服了你们家的老老小小,解除一切后顾之忧以后就来‘解决’你,等着看,这叫‘论持久战’。”
持久战倒是战绩辉煌,他现在已经可以在吃过晚饭之后当着爷爷奶奶的面公然进我的房间了。奶奶还要加上一句,“你俩好好聊。”然后再对不不说:“走,不不,跟爷爷奶奶出去‘乘凉’。”
饶了我吧。
他站在我的身后,跟我一起盯着电脑屏幕。新浪首页。“点击这个看看。”他指着屏幕上一则变态杀人狂的消息,激动得什么似的。
“你还记不记得?”他问我,“咱们高三上学期的时候,冬天,有个杀人狂在全市流窜作案,杀了三十多个人,在抓住他之前,咱们学校都把晚自习取消了。”
明知故问。当然记得。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想什么?”他很进入角色地自说自话,“我想老天有眼,这种事儿我平时只是熬夜写作业的时候随便想想而已,没想到成了真的。”
我笑。
“天杨,”他突然间换了一个语气,“我大学的时候跟一个女孩同居过一年,那时候我很想就这么跟她过一辈子,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在拼了命地追你,醒来以后我觉得这不过是想想而已。可是没想到,这会变成真的。”
“那个女孩呢?现在在哪儿?”
“嫁人了。”他摇头,“女人,女人,妈妈的。”
我大笑。我想起高中的时候学校的课本剧比赛,我们班参赛并夺魁的剧目就是由周雷同学担纲主演的《阿Q正传》,最经典的台词是这句惟妙惟肖的“女人,女人,妈妈的”。当时全场爆笑,校长——就是江东他爸都憋不住了。
“我本来没这个打算,天杨。”他的呼吸吹着我的脖颈,“我下火车的时候只不过是想来看看你,但是后来我突然发现,我终于有了这个机会,我不能放弃。我曾经差一点就忘了你了,天杨,差一点。所以我得争分夺秒,在我还爱你的时候,在我还能爱的时候,试试看。我得抓住一样我认为重要的东西:理想也好,爱情也好,我需要这样东西来提醒我:我不是靠‘活着’的惯性活着的。天杨你明白吗?”
天杨(2)
精彩。我们认识了二十二年,他从来没有如此精彩过。
我不是靠活着的惯性活着的。可是这话要是让我病房里的孩子们听到了,又会作何感想?活着的惯性,对于他们,是多珍贵的东西。不过周雷,你依然感动了我。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想着周雷这个家伙,想着他说过的高三那年的冬天,想着那段因为杀人狂所以不上晚自习的日子。第二天早起去上班精神依然好得吓人。跟颓废的杨佩对比鲜明。
上午十点,又有一个小姑娘住了进来。短发,戴着大眼镜,一副小精豆的模样,叫张雯纹。最关键的是,杨佩说:“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妈。”这时候那个母亲走了进来,“您好。”她的声音不太像是生活中的声音,充满了磁性和人造的婉转。我想起来了,那个女主持人。那个问过皮皮想不想老师和同学的女主持人。
生活是件有意思的事儿。我像个世外高人一样自言自语。
周雷(1)
'周雷'
我不是靠“活着”的惯性活着的。靠。我也有这么风骚的时候。要是那个时候我会说这种话,该省了多少周折。
我得说说高三那年冬天。上天保佑那个杀人狂吧,恶贯满盈的他毕竟做过一件好事:就是取消了我们的晚自习。您老人家可以考虑考虑,给在地狱里煎熬的他放下去一根蜘蛛丝什么的——瞎扯瞎扯。
我还记得那时候。一九九六年年底,我们那座城市里的大街小巷还会飘出一首所谓校园歌曲的旋律:“你从前总是很小心,问我借半块橡皮;你也曾无意中说起,喜欢和我在一起……”全是扯。高中女生要是真都这么无邪的话,这社会就没前途了。以我高中三年的“女同桌”为例:她想用橡皮的时候从不会借,而是直接从我文具盒里拿并且再也不还;她决不是无意中告诉我她喜欢和我在一起,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做你女友,你看好不好?”
我多害怕伤害人家女孩子纯真的感情呀。可我不想说“高三了我们都该好好学习”之类,那种烂理由我自己都不信。我只好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我心里有别人。”这纯真女生笑了,“不就是那个宋天杨嘛,一个让江东玩腻了的女人你也稀罕,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他妈把话说清楚!”我一激动把手里的塑料尺子掰断了。
“本来。”她不示弱,“你没听说?江东早就和方可寒那只鸡搞到一起了,不信你就去问张宇良他们,全北明的人都知道,就只有宋天杨还蒙在鼓里呢。”
看见了吧,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高中女生。当然并不全都是这种货色,也有傻得可爱的,就像你,天杨。
一九九六年冬天的你总是穿着一件玫瑰红的布面羽绒衣。很适合你的颜色。衬得你的脸更白,眼睛更黑。你就穿着它每日跟着江东进进出出,一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的模样。听了我同桌的话我才渐渐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件玫瑰红上衣托着的脸由白皙转成了苍白,那对眼睛依旧漆黑,只是黑得有点湿湿的,像只小鹿。
没有晚自习的日子,回家的路上总是冬日漫天的晚霞。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才四点半,就已经是满天的残红。教室里渐渐空了。你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光线很暗,我看不见你的脸。
“怎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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