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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继卫赌下一颗子弹-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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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宜楠这几天忙着准备庆贺公公婆婆结婚60周年的事。她带着阿姨打扫卫生、布置房间、四处采购,还反复斟酌着食谱,天天征求傅潮声的意见。
傅潮声也被她的投入劲儿感染了,定了两个菜,让她准备原材料,到时候由自己亲自主勺。
他们细算起来,已经七八年没这样忙乎家宴了。
到了傍晚,一切准备完毕,傅潮声和妻子去把傅老爷子两口接了过来。老爷子一改往日玄奥高深的佛学大师形象,吹了头发、穿着西装,扎上一条暗红色细花的法式领带,黑皮鞋经老太太擦得锃亮,真是一副老新郎的模样。
老爷子在饭桌前坐好,叶宜楠放起民乐合奏《春江花月夜》。傅潮声打开了一瓶老爷子喜爱的法国夏度红葡萄酒,颇为正规地倒出少许,先请老爷子尝了尝。老爷子尝后点点头,“嗯”了一声,傅潮声便给每人斟上。叶宜楠一一拿过大女儿、小女儿他们分别从德国和北京寄来的礼物,给老爷子老太太看了。最后是他们的孙女寄回来的一张近照,实际上是由叶宜楠在市里照相馆放大、装裱、并题上“遥祝亲爱的爷爷奶奶钻石婚快乐健康长寿”字样的。照片是在阿尔卑斯山滑雪时拍摄的,丫头的脸笑得特别灿烂。
叶宜楠叫出阿姨,给他们合影,然后大家一起举杯,祝老两口健康快乐。傅潮声忙着推销他做的东坡肘子和荷叶水晶丸子。
进行到一半,叶宜楠改放《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舞曲伴奏CD,邀请老爷子到客厅跳舞。
老爷子很绅士地细细擦了擦嘴角,欣然起身。一曲跳罢,又主动要求换成《蓝色多瑙河》,要跳三步的。
傅潮声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问的必然是丫头的事,什么时候回来,习不习惯,找没找男朋友之类的,说完就忘,问了一遍又一遍。傅潮声只好反复说现在什么也管不上了,由孩子自己发展吧,好在有大姑一家经常关心,国人的国际地位也大幅度上长着。
“不管怎么说,她再也不会受到父辈初涉海外时所遇到的刁难。”这句话他只说了一遍。
老爷子回到桌前,额头上已有一层细汗,叶宜楠给他擦了,又端上青菜豆腐汤。
傅潮声邀请妻子跳一曲,他注意到妻子的脸上焕发出红润的光泽。“我看你兴致很高,你说在家里庆祝,老头儿老太太特别高兴。”
“做饭能有人吃,跳舞能有人跳,当然是兴致高了。我们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理由放不下各种压力和烦恼呢?”妻子娓娓地说。
傅潮声把头轻轻靠在妻子耳侧,心潮难以平静。短短几十天来,猛然发生了太多事情。江之湄、莫行健,她们的身影虚幻地又真实地交错于他的脑海。压力和烦恼是没有穷尽的。感情与道德的穿插和生离与死别的荒凉都无法带来轻松。让他感到轻松的是一种抗争的勇气。多少年来,他曾对父权抗争过、对职业和工作抗争过、对社会交往和处世规则抗争过,但是那些从来没有像冲击伦理道德和行为准则那样,遒劲有力又毫无建树。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被精神上的悲剧结局所淹没,但他为曾经付出的挣扎而振奋着。他幻想自己的心灵能够从生命的三分之二处开始谋求新生。那又需要何等的勇气和代价!
“爸爸刚才跳舞时,好像还在用俄文哼唱那些苏联歌曲,他的精神绝对不像这把年纪应有的那么衰老呢。”妻子说。
“我这些天想,老爷子真的是很神奇的,他干吗要潜心钻研佛学?实际上是在软化他个人过于坚强的主观意志、消磨他的精神地位,让自己适应有这么一个儿子在他所驰骋的领域出现的超越。一生刚强独断的他,竟然在此时伸出绅士之手,牵拉自己业已老迈的独生儿子!而这个儿子赢得半个世纪后的一牵是何其不易。有这样一种说法:人们十几岁时觉得爸爸很伟大;二十几岁时发现他并不是全都正确;三十几岁时不屑一顾,认为他什么都是错的、完全与时代脱节了,还是一个老顽固;四十几岁时觉得老家伙蒙对了,还有些个先见之明;到了五十几岁,又开始感到他仍旧有许多高明过人之处了。我是几岁时就觉得他不怎么样,到了五十几岁,终于和大家殊途同归了,也真难为我了。”傅潮声向妻子嘀咕道。
“应该是难为他了。从内心来说,爸爸对一直调皮捣蛋的你够宽宏大度的了,谁让有些人直到五十好几才能够安安静静地展现出性情中的成熟呢。想听听我的感受吗?二十几岁时我觉得无比幸福,因为爱情幸福着。三十几岁时觉得自己醒来了,婚姻只是那么回事儿。四十几岁呢,对一切都不抱幻想了,幸福根本就不存在。到现在,反而觉得一切还能好起来……”
傅潮声的脸已和妻子贴到一起,他轻轻搓揉着妻子的手。她的手确实柔美动人,细腻如凝脂一般,蕴藏着女性的伟大力量。歌德是怎么说的: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谁是永恒的女性?
吃罢水果,叶宜楠把客厅里放到一边的沙发归回原位,让傅潮声陪老爷子坐下喝茶。老爷子注意到客厅的一角贴着他给写的那些佛学要义,就说:“那些是让你静下心来思考的,贴在墙上张扬什么?”
傅潮声笑着说:“是我最近贴的,放在那里经常能看到,从中感悟些东西。比如昨晚我坐在这儿还在想,我这半辈子究竟在追求什么?我是在求索科学的自由,这和宗教的自由异曲同工。科学规律的自由揭示、科学效能的自由体现、科学观念的自由推演、科学真谛的自由发展,我们所做的只有两件事:享受科学的自由和捍卫科学的自由。也可以说,是在体味科学的无穷乐趣的同时,与那些滥用科学、误导科学、欲陷科学于不义的行为作殊死的搏斗。”
老爷子似乎微微点了点头。“要想有科学的自由,首先要有心的自由。”老爷子神情飘逸地说。
这时叶宜楠拿过茶壶,先用开水烫了,放到老爷子面前。老爷子从自带的竹盒中抓出茶叶,放进壶里,自拿茶壶去冲兑矿泉水。先是少许凉水,摇匀,又兑大半壶开水,放了三五分钟,再把水加满。
“不嫌麻烦。”尽管傅潮声早已见惯,还是笑了一句。
“饮茶不是补充水分,是进补精神,不虔诚点还行?”老爷子兴致盎然,将茶倒入烫过的一个个白瓷盅内。
“这是什么茶?”傅潮声随口问道。
“佛雷。”
“什么?福雷?!”傅潮声闻得一惊。
“少见多怪么,”老爷子说,“这茶就产自川西雅安佛雷山佛雷顶,海拔1200米,属高山茶,一年日照仅有200小时上下,可以说是餐云饮雾,所以香高隽永,能品是茶福啊。”
傅潮声端到眼前细看,只见片片茶叶都展着两翼似的叶翅,碧绿的叶体上布满细细的白毫。那些茶之翼在水世界中上下纷飞、轻爽地飘游着。
他便放下了茶盅,再没去动它。
送两位老人回去以后,傅潮声又去看那茶盅,见茶片们都沉到盅底,一个挨着一个,似要睡了,只有一片小小的精灵还在水中翱翔。
叶宜楠带着阿姨简单收拾了房间,先去休息了,只留下傅潮声和那盅茶水在客厅中。
“福雷!竟有叫这个名字的茶……”
福雷,究竟象征着什么?天行健的高远吗?水之湄的清幽吗?是理想境界那种可求而不可遇吗?还是痛苦与孤独的无时无处不在?
傅潮声仰头,一脸悲壮。
这时电话突然响起,是何懔打来的,他是今天的战备值班首长。“院校调整方案的传真电报到了。这个命令……真是大出你我的意料之外。电话说不清楚,你到阅报室来看看吧。”
听不出何懔的话语是惊是喜,但是某种难以掩饰的情绪却令人不安地翻腾着。
傅潮声穿好军装出门,匆匆走入夜色之中。
傅潮声没注意看表,抽出时、分、秒度量的暗夜是笼统的,无法感触是天的概念的最黑暗处,还是新的开始。脚步“沙沙沙”作响,空灵而深远。夜是包容的,使人充满敬畏和
沉思。在这里,貌似孤单却并不孤单,貌似简单却并不简单。行走中,很容易察觉出四周围就簇拥着一同进退的精灵们,那有无私的尽瘁勉行者、无畏的踽踽独行者,无息的讷言敏行者,无悔的忠诚践行者,无厌的逆施倒行者,以及轻轻翱翔在高天之上,无时不在注视着自己的同行者。
脚步因之而坚定审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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