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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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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天醉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给新坟又添了几把土,便回了头。他不想告诉任何一个人,刚才他产生了怎么样可怕的想法。他竟然以为自己是茶清的儿子,而那名义上的父亲其实什么都已经知道,他之所以要让茶清埋在杭家祖坟,是要让茶清为杭家世代的忘忧茶庄的名声做到死呢。
赵寄客来迟了。他的白马跑得汗水淋淋,他自己那头曹发也被风和汗水搅得乱七八糟。看上去,他就更像是一头狮子了。
他甚至没有在茶清伯的坟前下跪磕头。他深深地鞠了个躬,在新土前沉默了一会儿,看上去他很想快点把这段不说话的时间打发过去。他的确还有许多话要对杭天醉说。杭天醉手里捏着一枝茶花,用它来回晃了一下,说:〃你不用解释,我晓得你是真忙,否则你不会不来。让我安安静静在坟前坐一会儿。我耳朵里一夭到晚嗡嗡地响。让我安静一会儿……〃
可是赵寄客不让他安静。他脚上绑着绑带,手里提着马鞭,来来回回地在杭天醉面前晃着,并不停地说:〃我实在是太忙了,太忙了。你晓得汤寿潜任浙江军政府都督了吧。还有,格辅成当了政事部长,陈汉弟你知道吗?让他当民政部长,他竟然不当,汪曼峰推上去了。庄粮甫也是,叫他当财政部长,他不当,便宜了高子白。你在听吗?你得知道这些。我知道你这几天办丧事太忙,山中数日,世上千年。汤尔和当了外交部长,傅修龄当了交通部长。还有,沈钧儒当了杭州知府。你怎么了,你干嘛把头低下去?你要节哀,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再奋斗下去——〃
〃——你别那么走来走去的好不好?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了西洋钟表,你让我头疼。………好了,你爱那么来回走就那么来回走吧,茶清怕不会烦你的,他一直心里就赏识你,不说出来罢了。我算什么,我在他眼里……真不是个什么东西。……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谁当了这个官,谁当了那个官,你怎么没有提我那位妻兄,他可是真正想当官的。〃
赵寄客把手里的鞭子垂了下来,坐在杭天醉对面的茶蓬旁,说:〃我晓得你不太舒服。我才不是什么东西,在你面前提那些人事。你刚才说的沈绿村吗?走了。去上海谋职了,陈其美在上海嘛。哈哈,都有靠山。只有我赵某人独行侠一个。〃
杭天醉抬起头来看看老朋友,说:〃你不服气?〃
〃不说这些,从前中山先生面前发过誓的,功成身退,只是现在功还未成罢了。我准备随朱瑞、吕公望的援宁浙军支队,攻克南京去了。〃
杭天醉听了这话才明白,赵寄客急急忙忙跑来,又要告辞而去了。
〃天醉,我这番走了,也不打算叫你与我同行。我们能够这样同路一场,已经大大为难与你了。再说,你们这个忘忧茶庄,从前全靠茶清伯里外撑着的,现在倒是要靠你了,你好自为之。〃
杭天醉抱着膝盖,想了一想,突然问:〃不和绿爱道个别?〃
赵寄客黑红的额头亮了起来,摆摆手说:〃走就走了,你看茶清伯,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哪里有那么些学咦事。〃
风一下子紧了,惨淡了鸡笼山的枯竹败叶,白茅草一大片一大片地卧倒了,没有阳光,看上去它们便是僵白的,像披麻戴孝的颜色。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突然停到了天醉对面一蓬老茶树的根上。它一个踉跄,但没有掉下去,便心慌意乱地朝四周望望,一下子和对面那个僵硬了的人,碰了个顶头呆。各个的,四目相视,彼此大气不透。一会儿,那鸟一声尖叫,直冲竹林,撞得竹叶乱响。杭天醉一个翻身,跪在新坟旁,伸开双手,上半身就贴到了坟上,半个脸附在黄土上,紧张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寄客,你可死不得。〃他说。
寄客额上的亮光逝去了,心头一紧一松,拍拍天醉的肩膀:〃你这个人啊,拿得起,放不下。痴人,痴人,所累太多。我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大丈夫生死皆不足惜,况生死之外的东西。〃
杭天醉依旧伸开双手,拥抱着那堆新坟,他颤抖着,他又开始结巴了:〃生、生……·怎能不、不足惜?死又如何不、不、不令人惧?情谊友……爱又如何不不不足…··使人魂牵梦……索?茶清怕为、为什么要死?为为为谁而死?你你你说的革、革命在哪里?这这这个人为革命死了,革、革、革命没有一个人来送葬。你来迟了。为为为什么?为、为那些人分官封爵……他、他、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想不通。人、人、人都死了,就躺在下面,你还要给我讲这些豪言壮语……混充英雄。……你去南京建、建功立业吧,……你若死、死了,我饶不了你……〃
他终于嚎陶大哭起来,抓得两手都是黄泥。让赵寄客看了,又生气,又难过,又无可奈何。
杭夫人林藕初没有被这样极度隐秘的巨痛击垮。她的魂灵此刻整个儿都在发炎红肿了,但她看上去依旧心智清晰,她坐在客厅的八仙桌前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如果说吴升面对吴茶清合上的老眼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之星已经升起,那么他接着再对视林藕初那双怨毒的恨眼时,几乎便能够听到他自己血液在全身澎湃时的哗啦啦的潮声了。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挑战的激情。
他一点都不担心林藕初是怎么盘问他的。关于吴茶清认义子于城垣的传奇,早已在茶馆里添油加醋,播及全城了。所以,当林藕初一边喝着参汤一边说:〃吴升,你把谎撒到忘忧茶庄来了,是不是也太狂了一些?〃
吴升便说:〃狂什么,忘忧茶庄莫非就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吴升说这话时却是深思熟虑的。果然,林藕初脸变了,站起端着碗愣了好大一会儿,瓢匙指着吴升,口吃起来:〃你、你、你说什么?〃
〃别假作正经,忘忧茶庄这点根底,杭州城里谁不知晓?〃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林藕初有什么把柄,虽然他也模模糊糊听说天醉长得越来越像年轻时的茶清,但他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个。他只是想吓唬杭家一下,叫他们以后不要再把他当仆人使唤。不料那林藕初站着站着,眼睛不相信地盯着吴升,嘴唇哆咦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还不是听来的。〃
〃你听到什么,你说!〃林藕初面孔铁青,手掌在红木桌上使劲一拍,参汤碗落地,砰然而碎。
吴升心里一惊,但他把自己的表面控制得很好。他蹲下来收拾了碎瓷碗片,又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他的样子和店小二没两样,但口气却完全不同了。〃杭夫人,你别发火,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们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即便听了也不会外传。我在茶行主事,是茶清伯临终交代的,你也不要横空变卦。迟早不用你赶,我也会离开忘忧茶行的,不过不是这会儿。这会儿,我用得着茶行,茶行也用得着我呢。〃
说罢,他就轻手轻脚地走了。
小茶增里增懂的,一点也不明白婆婆为什么突然会气成这个样子,她把她叫来时口气都变了。
〃你自己说,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吴升?〃
〃……七八岁吧。〃小茶皱起眉头,想了想说。
〃我听说你们在茶行干活当下人那会儿,他看中你了。有那么回事吧?〃
〃……〃小茶有些惊异,抬起头,不明白婆婆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你对他都胡说了些什么?〃
〃没有哇……〃小茶委屈地说,〃我跟他连话都不说的……〃
〃话都不说,那哭丧起来怎么就那么夫唱妇随呢。吴升冒认了个干儿子,你莫不是想巴结个干儿媳妇,你这不要脸的败坏杭家门风的东西!〃
小茶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妈,你说什么呀。妈,妈,我说了什么呀,我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林藕初被刚才的吴升又气又吓又疑,头脑发昏,整个忘忧茶庄,也唯有拿小茶出气:〃你自己说了什么,你心里明白,你须记得你跟吴升这名字搅在一起,你就得死在他上头。……茶清,茶清啊,你可不是死在这小人上头了!他是要把我们杭家一口口生吞活剥吃掉哇……你走!你快回你的吴山圆洞门去。我不要看到你这个祸祟,你走——〃
林藕初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吓得小茶跪在地上眼睛发直,不知所措。她想,莫非婆婆悲伤过度发疯了?
〃你不走,你木在这里干什么!〃
小茶又哭了,说:〃妈,妈,我也是杭家的人,我也为杭家生了儿女啊……〃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真像是点着了林藕初的哪根筋,她又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你算杭家什么人,我才是杭家人,明媒正娶嫁过来的!箱子底下压了茶叶过来的。我才为杭家生了种,续了香火!没有我哪有杭家的今天?杭州城里随便拉住哪一个问一声,没有我林藕初,哪有忘忧茶庄的今天!〃
小茶实在是弄不懂,婆婆这样竭力要表白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听上去倒是更像要洗刷什么似的。直接说茶清伯和婆婆的事情,她倒没有听见过。但是人家说天醉、甚至说嘉和像茶清伯的人都有。她想,说就说呗,我又没说,为什么只拿我出气?莫非是那大的在婆婆面前挑了我的是非?她呜呜呜哭着,站起来向外走去。她想,不就是要叫我走吗?那我就走吧。与其在这里名正言顺地受气,还不如回吴山圆洞门名不正言不顺地过安静日子呢。
现在是嘉草在哭哭泣泣的了,她不愿走,抱着嘉和脖子要留下,气得她的双胞胎哥哥嘉乔翻着细长眼睛捏着小拳头打嘉草的屁股,边打边宣誓似的说:〃回去!回去!回去!〃
嘉平和叶子见嘉乔打了妹妹,就生气。这时,叶子的汉语已经学得不错了,她说:〃嘉乔,你怎么好打妹妹!妹妹小啊!〃
嘉乔就踩着脚,呸呸地吐叶子,骂道:〃东洋佬,滚!滚!〃
嘉平见这小不点儿孩子话都说不清楚就晓得打骂人,又见叶子眼圈一红,要哭的样子,便来了气:〃嘉乔,你过来。'〃
嘉乔晓得他要挨打了,便满院子地跑,且先拉警报似的长长地尖叫了一声:〃妈——,二哥打我!〃
嘉平本来倒并没有想到要打嘉乔的,只是想抓住了细细教训了一番罢了。嘉乔一叫一跑,急得他就满院子老鹰抓小鸡一般地乱追起来。那孩子的母亲们便都掀了门帘出来,自然是要护着自己的儿女的。小茶眼见着嘉平就要抓住了嘉乔,手一读、嘉平朝后噎噎噎地退去,一个踉跄,就扎进了母亲沈绿爱的怀中。嘉乔大叫大哭起来,嘉平却愣住了,两个母亲便都无限忿恨地对视着,把多日来的节制忍让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到底是沈绿爱盛气凌人,且占了理,那女人目光的战争,便以小茶的败北而告终。小茶便噙了两眼的泪水,呜呜咽咽地蹲了下去,紧紧抱住了嘉乔,便咽地说:〃乔儿,跟妈说,哪里痛了,妈给你揉揉。〃
家里闹成这个样子,杭天醉不知道。杭天醉浑浑噩噩地在街上逛着,沿街的房子,楼上东一面西一面挂着各色五彩旗,还有各种标语贴在沿街店铺间,有拥护共和,还有反清复明地权,还有天下为公……什么口号都有。满街走的男人九都剪了头发,散乱在肩上,弄得男不男女不女。
除此之外,杭天醉实在看不出革命带来了什么。有平均十有八
河坊街的〃王饭儿〃照样门庭若市,门板照样一字排开。旁边的板凳照样向里的两脚较矮,向外的两脚略高;店堂内照样两口大锅,一口锅里的饭照样堆成塔形,另一口锅里的大杂烩,照样是猪下脚,鸡鸭头爪,笋之老根,剔尽之骨,照样佐以青菜、豆腐、萝卜、油渣……·;杭天醉看见一个熟人,正用口咬掉碗中饭的塔尖,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还在吃门板饭啊!〃
吴升回头,便看见了东家少爷,他愣了一下,说:〃引车卖浆,贩夫走年,不吃门板饭,吃什么?〃
杭天醉指指楼上,说:〃走,我请你吃木郎(大鱼头)沙锅豆腐。〃
楼座衣冠中人,头发剪掉了,长衫不剪,照样是长衫帮。也有几个新军的士兵,灰衣灰裤,腰里扎根皮带,头发从大盖帽下挤压出来,乱蓬蓬披在肩上,正陷五喝六地猜拳。跑堂的看着他们就赔笑,这就是天醉所能看到的唯一的革命气象了。
杭少爷是食客,点的菜,俱为王饭儿名菜,有皮儿荤素、春笋级鱼、生爆鳝片、清炒虾仁、虾蟹。虾蟹是蟹未上市时,用旺季所剔蟹肉加油熬煎成块者,价格贵,色香味无逊于鲜货。又有狮子头、乳汁鲫鱼汤、红炯圆菜(甲鱼)、蜜汁火方,一大桌子独步钱塘的名菜,琳琅满目,却只对着一长衫一短打。满楼的人俱惊,不知这杭城有了名的忘忧公子,又闹出什么新玩意来。
吴升心惊肉跳又馋涎欲滴,不知杭天醉搞什么名堂,不妨开吃再说。天醉要了陈年老酒,吴升不肯喝,说是怕坏了舌头,品不出茶来,只弄些清淡菜吃,天醉便一个人吃开了闷酒。
天醉渐醉渐恍格,吴升心松胆大,说:〃东家,何故请我?〃
杭天醉笑了起来:〃你不是当了茶清怕干儿子吗?可喜可贺。茶唐伯和我家什么关系!从此你只管放手当你的茶行老板去吧。〃
吴升不知杭天醉此话何意,想来讥讽为多,便也借着酒意说:〃干儿子再好,也不如亲儿子好呀。我若是茶清伯亲儿子,真能在杭州这个茶叶堆里翻出几个大跟头呢。〃
〃哦,还没上台就想翻跟头了,我倒是要拿这绍兴老酒洗洗耳朵,听你道一番见解呢。〃
〃做生意,门槛要精,心要狠。该松的松,该紧的紧。我看茶清怕吃这碗茶叶饭,倒也已经差不多吃得滴水不漏了,可还是很有漏掉之处。你看杭州城里如此之多的茶行,人家凭什么要卖茶给你?人家凭什么又定要来买你的茶?说千道万,无非一块牌子。牌子要立得稳还不够,定要立得新鲜大胆才好。比如茶行的规矩,样茶每袋抓一把,我们为何不能三袋抓一把?人家的水佣是百分之二三,我们何不只取百分之一?看看是吃了点小亏,那大便宜就滚滚地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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