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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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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天醉坐在地上,盯着山羊胡子。吴茶清双手掸掸袖口,说:〃随他去吧。〃
  山羊胡子走了,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自己很委屈;为什么他觉得那个人应该对他更好些。
  杭天醉十岁那年做的另一件一意孤行的事,乃是他管自收下了一个亲信——翁家山人撮着。
  撮着那一年已经二十岁了,在城里干了十年杂役。劈柴、担水、抬轿、上门板,依旧有着一副农民的心肠。一双牛眼睛清澈木油,明亮笨拙。牙齿向外跑出来一片,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吃六谷番薯的后遗症。手并非太宽厚,却是精悍灵活,骨节有力,手指甚至细长,幸亏黝黑而裂缝累累,才与有闲阶级作出本质区别。
  撮着与天醉的第一次相遇富有诗意。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无所事事的撮着从散了的人市中走出来,他已经第十次被主人回报掉了。那时候他所呈现在城里人面前的还是一张笨脸。他身上足以使人信任的气质——比如严肃、不滑头滑脑,不乱嚼舌头,不胡思乱想,不嫖不赌,却又能对主人的嫖赌守口如瓶,并且吃苦耐劳,不要求加工资,凡此种种,尚无机会呈现。此刻,他有些茫然,不知下一顿饭在哪里吃,但他也并不着急,他就坐在巷口下,顺手抓了把烂稻草心不在焉地搓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烂土布棉袄,光着的胸膛黑红一片,像冬天里踩过草养的烂田。他的腰上扎着一根烂草绳。
  降落在他身上的事件却又美又清洁。一只风筝,挂在他靠着的又高又大的白杨树下了。
  一个少爷——撮着凭直觉就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小少爷,在深深窄窄的巷子里倒走着,拉扯着线,但风筝却不动了。
  这件事情很简单。一个流浪汉与一个少爷对峙了一会儿,流浪汉放下手里的烂稻草就上了树。风筝是蝴蝶状的,撮着手一撩,蝴蝶飞了。但是流浪汉和少爷却没有再分开。少爷拉扯着风筝,风筝一会儿就往下栽,撮着就弯腰去帮他捡起来,两只手托起举在头上。撮着抬起头,便看到两边又灰又高的封火墙夹出的一细长条城里的蓝天。他再一低头,又看到了前面拉扯着白洋线倒着走的小小身影,浅色的衣裤,套着酱色的小背心。这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陌生的异样的孩子使撮着怔了一怔,一句话不知道怎样就出了口:〃少爷我跟你。〃
  少爷很高兴,因为蝴蝶飞起来了。少爷雀跃着,说:〃你跟我好了,我反正大起来是当老板的。我们家里的人都跟我说过了,我一生出来,就是要当老板的,我要吃一辈子茶叶饭呢!〃
  撮着就跑上去了,两只手盖着少爷的细瘦清白的小手。手指之间,是松松紧紧的线儿。风筝越飞越高了,撮着看见城里的女人站在楼台上看呢。有一个清脆的草声在空气中震颤:〃正月鹞,二月鹞,三月放个断线鹞。〃少爷单薄的肩膀便也激动地颤抖起来,有些贫血的小脸已涌上了红潮,额上渗出了薄亮亮的汗水,发根更潮湿了一片。少爷的耳根,在春天的阳光下,薄薄的,红红的,几乎透明的,撮着想起了他翁家山老家的小兔子。
  〃好看吧?〃少爷痴迷地看着天空,手,微妙地一动一动。大蝴蝶在天上舒来展去,像什么?少爷问撮着,撮着想不出来。〃告诉你,记牢,像在天一样大的秋干上荡来荡去的姐姐啊!〃
  哦!撮着吃了一惊——天上的女人啊!撮着认真地看了少爷一眼,却只看见了急促在颤抖的很长的睫毛。他想起了翁家山的精蜒,蜡蜒的翅膀。从前,撮着是从来也不会怀念兔子和精蜒的,他突然一把抓住少爷的手,连线儿一起僵住。他没头没脑地倾诉:〃我是没有爹娘的,三岁死光屋里人,吃百家饭长大的,二亩山地种茶,让叔伯兄弟骗去了。我是没爹娘教训的,少爷我跟着你!〃
  少爷被撮着这样一捏住,浑身不舒服。他自然不能明白连撮着自己也弄不懂的这种突然袭来的热血沸腾。少爷说:〃走,找我妈去。〃
  杭夫人看见撮着时,和城里所有的老板一样对他并不满意。撮着太脏了,大木了。杭夫人是那种心里有标准形象男人的女人,撮着与她心里的尺度风马牛不相及。
  〃他叫什么名字?〃杭夫人问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流浪汉。
  〃名字不问就带进来!〃母亲喉咙就响了。
  〃我要我要,我要他!〃儿子喊。
  〃我叫撮着。〃撮着诚惶诚恐。
  〃奇怪,倒是这辈子没听过。〃
  少年便放下风筝,两只手做撮的动作,斜着眼睛:〃是这样撮啊撮啊把你撮出来的吗?〃
  〃勿是的,勿是的,〃撮着觉得少爷理解得不对,有必要作出重新解释,〃是姆妈在屋里头生我,阿爸在门槛上搓稻草绳,三把稻草搓完,我在里头哭了,阿爸问:'男的女的?'姆妈说:'带把的。'阿爸就高兴,说,托稻草绳的福,我撮着一个儿子,就叫'撮着'吧〃
  少爷联想力显然很丰富,立刻掉头问母亲:〃妈,你生我的时候,阿爸在撮什么?〃
  杭夫人林藕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撮着时便有些湿润温和,撮着也就不那么毛糙肮脏了。她的儿子并不知道他的问题为什么会使母亲心有所动。如果他一出生就有记忆的话,他也仅仅晓得父亲的那一夜住在水晶阁小莲的房中,接生婆是山羊胡子亲手驾着马车接来的。第二天上午父亲回来时大喜过望,而母亲亦没有表现出委曲求全的神情。她的头上扎着毛巾,有气无力地对丈夫说:〃儿子。〃
  撮着显然是在一种难得的温情闪逝中被杭夫人留下了。她把管家叫来时已经作了决定,所以她的咨询亦很简单:〃你看是把他摆到店里还是后院?〃
  茶清低垂的眼帘不动,声音移向少爷:〃你说呢?〃
  〃跟我跟我,跟我玩。〃少爷说。
  茶清盯着了少爷,盯得天醉头低了下去,再盯撮着。刚才的一丝温情,便被茶清盯没了。
  〃你会什么?〃
  撮着来回地换着自己的脚跟,说:〃抬轿子。〃
  〃抬轿子也算本事?〃林藕初一挥手,〃你给我省省了吧。〃
  撮着脸红了,头颈上青筋就要暴出来,说:〃花轿也会抬的!〃
  〃你抬什么?轿领班!〃
  〃轿领班我不抬的。轿领班走在前头,四面八方迎我,人称'远天广地',吃不消的。〃
  〃那你抬什么,轿二吗?〃天醉好奇地问。
  〃轿二我不抬的。背后就是新人,真叫 不敢放屁'。〃
  说得连板着面孔的茶清都微微一笑,接口说:〃轿四你自然又是不抬的,走路像写八字,当心'转弯勿及'。看来你倒是抬轿三的料了。〃
  撮着便极其认真地点头,〃正是正是。面前轿子遮蔽,不见南北东西;就像开张瞎子,一片'昏天黑地'。〃
  说得天醉母子大笑,说:〃你便只是个'昏天黑地'了。〃
  撮着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又不得不陪着讪讪笑,海海,酸酶地憨得发傻。茶清才说:〃我们这里,轿子是没得给你抬了,弄辆黄包车给你拉拉,好不好?〃
  林藕初听了摇手,茶清一开口就堵了她话:〃老板剩下的这辆车,放着也是闲得烂掉,卖卖也没人要。都当西洋景,没人肯拉。天醉骑马太小,坐轿子不免娇惯,不如乘了黄包车出入。〃
  〃还不都是九斋活着时生出来的怪风头,你到街上看看,有几个人在拉这种东洋车。〃藕初说。
  〃我拉,我拉。〃撮着立刻表态,〃少爷你坐,我这就拉你钱塘门去逛一圈。〃
  原来晚清时,杭州的主要代步工具依旧是轿、马、船。马者,多在湖滨至灵隐大道上通行,为游观者用,出借的大多是北方汉子;船常为那些外地来杭客人用,若带有行李,在河港交叉的城
  最为简便。忘忧楼府的后花园外就通了河港。至于轿,不
  当时依旧是主要代步工具。倒是这宽不过一米、长不过二米、高又不过半米的人力车,因是东洋人最早在街头拉过,杭人称为东洋车。杭九斋看了新鲜,做了一辆招摇过市。人家戳戳点点,他倒蛮得意忘形,还邀了秦楼娃女挤在一辆车上,掀着车帘,东张西望。拉车的原是个轿夫,大红花轿也抬过,蓝呢官轿也抬过,远天广地的轿领班也当过。从前的轿班弟兄,见他拉着这么个东西在街上跑,都朝他哪牙咧嘴笑,他觉得丢人,死活不肯拉了。杭九斋很不理解,对他的儿子杭天醉说:〃从前四个人抬一个人,现在一个人拉两个人,还轻松,还快,为啥人人笑我?莫非东洋人乘得,我们就乘不得?〃
  杭天醉完全同意乃父意见,他自己也是黄包车的热烈拥护者,不期父亲一死,这车塞在后院也没人再用了,现在有了茶清伯撑腰,不愁日后没得乘车兜风快活。
  撮着便拉天醉外头逛了一圈回来,林藕初再见撮着时着实吓了一跳,出去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回来时一张面孔糊里塌拉青是青紫是紫。杭天醉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地让人听了半天才明白,撮着拉着车和抬轿的比谁快,那两人的轿比不过他一人拉的车。轿夫火了,当脸给他一拳。
  〃谁叫你去比那快慢的?〃林藕初生气地说。撮着不响。茶清指着杭天醉说:〃不是他还有哪个?〃撮着连忙接口:〃我没还手我没还手。〃茶清看了他好一会儿,叹口气,指着少爷对林藕初说:〃留下吧,跟他。〃
  比起凌厉的母亲,父亲活着时使杭天醉更为喜欢,他常跟着父亲到湖上去。
  明清以后,江南一带的商贾,喜欢与达官贵人决一高低。先还只在私邪、茶楼、书院、寺庙、游艺上比试,渐渐这些气象,便从湖畔到了湖上,彩舟画肪,逐鹿西子,穿梭往返,眼花镜乱。
  你想,那杭天醉的爹杭九斋,怎么舍得放弃这么个追欢逐月的大好机会。银子花花地倒出去,便制了一艘书画船,内陈香炉、茶具、竹榻、笔墨纸砚,与那杭城的士绅名流品茗吟诗,留歌唱答,此乐何极。
  最妙的是,船上又设有一床,可躺可坐。夜浮于水,明月如洗,水天一碧,环视天地,悄然无声,只有青山浓翠欲滴。此时舟则活,舟则幻,舟则意东而东,意西而西。杭九斋叹道:〃叩舷浩歌,心神飞越,曾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不知老之将至,悠然乐而忘世矣。〃遂名他的船为〃不负此舟〃。
  杭天醉喜欢不负此舟,喜欢父亲逐句教他的歌谣:
  今夕何夕兮,奉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修被好兮不告话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杭天醉不太听得懂这些歌谣的意思。父亲说那是很久以前的越人船夫摇着船在波水间唱的歌。杭天醉便摸一摸父亲苍白的手,认真地说:〃我们就是船夫。〃
  父亲便有一种千古之音的感动,摸一摸儿子的脑袋,眼眶便湿润了。
  有时,他们会在湖上遇见赵峡黄先生和他的四公子赵尘赵寄客。他们自己动手划船,那划子轻轻尖尖的,比不负此舟,可是要小得多了。
  赵寄客一见杭天醉便大叫一声:〃浪里白条来也!〃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像一条黑鲤鱼乱翻乱扑。他的父亲只在船上藏着两手,有心无心地看着他。
  〃来呀,来呀,有胆量的下来呀!〃
  旧年夏天,也是被赵寄客这样叫着,杭天醉趁父亲不备,脱得如赤膊鸡,阳光下皮肤白里透青,眼睛一闭咕喀咕喀沉到底,却上不来了。只见一团黑发水下乱转,寄客一把抓住头发要往水上提,自己两只脚倒被拖了下去。幸亏还有歧黄先生,一边一个,拎出水面,统统趴在船帮上往外吐水。杭天醉吓得面无人色,其实他水进得并不多。赵寄客边吐边结结巴巴地说:〃我弄错了,我应该一拳头……呸呸……把你打昏,呸呸……再把你捞上来。〃
  杭天醉口水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我、我难受……原来…… 死是这样的……〃
  两个大人看着这对死里逃生的小兄弟在互吐衷肠,便互相作个揖,杭九斋说:〃让他们结为金兰吧,日后天醉要靠寄客的。〃
  峡黄先生说:〃还不如说日后要给天醉添乱呢。〃转身对两个孩子说:〃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你们今日可是对着大好湖山起了誓的。〃
  两人便在船头拜了兄弟。船上无酒,清茶两盏,相互就碰了碰,黑孩子说:〃兄弟,日后有水难,我要打昏你的,记牢。〃
  白孩子说:〃不不不要打,我再也不、不、不……下水了。〃
  杭天醉不敢再接受赵寄客的邀请下水,但他和父亲却常邀赵氏父子去茶馆听戏。
  从湖上登岸,船儿被系在湖边柳树下,杭九斋磨磨蹭蹭的,便要往他昔日的忘忧茶楼上走。
  茶楼位于钱王词旁,不大不小,楼下手谈,楼上口谈;楼下下棋评鸟,楼上听戏说书。朱红雕花的门剥落了,杭天醉听见父亲说可惜可惜;走上磨光的红漆地板时油渍渍的,父亲哺咕说到底是杀猪人家;登楼梯时磁哈磁咕响,父亲说败落了败落了;小茶童吴升道里通遏地从楼下提了一把大茶壶上去,看见他们就粗着嗓门喊〃让开让开泡着不是我……〃,父亲吼一声〃没爹娘教训就是没爹娘教训……〃;前前后后总有人朝父亲和歧黄先生躬身作揖,肉包子、油古董儿、炸年糕、千张、馄饨、瓜子、香低、小核桃、花生米、臭豆腐……包围着赵尘与杭逸。赵尘就专吃肉包子、炸年糕,额方鼻直口大,一头的油黑要发,像只小黑狮子;杭逸是喜欢吃香拉和小核桃的,轻轻一咬,裂成两半,取一断口细细刮皮。赵尘等不及了,一口一个灰乎乎吃得满嘴黑末,天醉费工夫剥白了一粒,便给救命恩人:〃给你。〃
  吃这些玩意儿时他们坐在楼上靠湖一面的廊栏前。父亲说从前一色的紫砂壶,俞国良的也有,惠孟臣的也有;从前一色的清花盖碗,茶船上描龙画凤,梅兰竹菊;从前一色的琴棋字画,唐伯虎的、文微明的;从前啊从前……唉,唉,罢了……·杭天醉便晓得,父亲要开始和对面水晶阁里的小莲眉来眼去了。
  水晶阁是浅绿的,小莲是粉红的。小莲的眉目从一墙之隔传来,一股股的脂粉味。小莲与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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