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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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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们都已经移到了院外,正在招呼他出来呢。
  又见嘉和走了出来收拾残局。原来细心多谋的嘉和揣摸了良久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这吓傻的孩子除了自己同类的声音听得进去,别的一概没有效果。看来他们的第一次的无政府主义实践就只好破产了,因为孩子们根本不信任他们,也不知道这些人把他OJ弄进这大院里来究竟干啥,或者他们还会以为这些人是人贩子呢,把他们洗干净喂饱了卖掉。
  结果,在这件事上嘉和第一次没有请示嘉平,他开了后花园门,这些乞儿们,打哪里来的,也就打哪里走了。他们倒很开心,还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们在后花园里厮混了一日,到夜里,他们开始怀念流浪生涯了。夏天的西子湖,六吊桥下,便是他们的房屋,他们才不稀罕什么〃孤儿院〃呢!
  嘉和仿佛和那些孩子心有灵犀,他让家人们各自回房干自己的,然后他独自一人等候那孩子下来。嘉和身上天生一种茶般的亲和力,使人01对他不加设防;他还有一种安全感,与人平起平坐的样子,不像嘉平有救世主的精神,又有法官的咄咄逼人神态。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乞儿们作鸟兽散,重返流浪王国。而那只历经惊吓的曼生壶,也别来无恙地重新安放到花木深房的禅桌之上了。大厅里灯火通明,老板娘沈绿爱正在重整旗鼓收拾河山。行了,胡闹到此结束,什么挑水下厨下人们都去吃茶,这样的荒唐事情也就此罢休了。大家各就各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虽然瞎折腾没多久,但大家都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大家嘴里都翻来覆去地嚼着那个〃茶〃字。大家都觉得,这个夏天它被冷落了,大家都有一种负疚感。但是不要紧,明天就正常了。谁也不反对要回青岛,谁也不反对抵制日货。但茶是中国人的,要买茶,要卖茶,这是忘忧茶庄赖以生存的两大基本原则。从前,大家由着嘉平胡闹,是看在老板娘面上,如今老板娘发话了,谁还怕那初生的牛犊去?那一年春节,是嘉平的异常落寞之节。在此之前,他的一些同道中人纷纷北上,寻求新人生去了。他因了家庭的经济控制而寸步难行,在家中栖洒惶惶的,倒像是一只丧家之犬。
  嘉和平时也是落寞时多,激烈时少。不能说他对这个冬天的失落没什么感受,我们只能说是他对失落的承受力比较强罢了。在他看来,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地沉闷,沉闷是我们一生主要感受的生活方式。不沉闷,不过是沉闷之间的亮丽的喘息之隙罢了。
  所以他对自己的沉闷并非不可承受,使他越来越受不了的倒是弟弟嘉平的状态。弟弟不能承受苦闷的样子使他心潮难平。关键是他非常理解嘉平,他甚至理解到有了通感的地步。他也失眠了,他也为无所事事而暴躁了。他知道如果不是嘉平他不会这样,他是被嘉平急出来的。为了平息嘉平那种急躁不安的心绪,他曾经建议嘉平与他一起上虎跑寺拜访弘一法师,也就是没有教过他们的一师先生李叔同。嘉平一向对这种逆常规之举饶有兴趣,在他看来一切标新立异之举亦都是反叛之举,而他当下的生命表现形式就是反叛。他已经不跟父母亲说话了,走进走出一张脸绷得像鼓皮,绿爱对这个宝贝心肝儿子一筹莫展。她不明白,儿子养到十七八岁,怎么倒越养越像是陌路人了。
  话说嘉平跟着嘉和倒是真的上了一趟虎跑寺,他们在寺外山墙边绕了好几圈,嘉和犹疑来犹疑去不敢去通告山人吾辈来也。山风掠过山寺,风吹草动,梵音无声,一片的大寂。嘉和想弘一法师不会走出这样的寂静的。嘉平倒是不耐烦了,他想山中的超脱安详,亦不过如此,不食人间烟火也未必能够给人带来什么出路。但他也不想为难嘉和,他对他的哥哥嘉和,还是从心底里热爱的,他还把他看成是他的亲密的叛逆战友。
  最后嘉和被自己的犹豫不决折磨得终于败下阵来了,他们垂头丧气地在一片暮露之中下了山。不料天空又飘起了小雨,在杭州的忧愁的雨巷中穿于地行走着,没有丁香花,也够愁死人的了。小哥俩的黑浓的头发上缀满了小水珠子,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
  茶可真是件怪事,永远也琢磨不透它的。
  撮着跟在嘉和后面絮絮叨叨地,骄傲中透着凄凉:〃你茶清爷爷在的时候,往这走廊上一站,百十来人,那是气都不敢吭一声的。他走路的样子,慢慢地,慢慢地,像是在水上飘;突然,'唆'的一下子,就箭一样射了过去。嘉和,这个地方你要常来的。〃
  〃为什么?〃
  〃茶清伯的魂灵在这里飘呢。他是死不甘心的呢。〃
  〃为什么?〃
  嘉和回过头来,撮着怕惊得一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嘉和那侧过脸来斜包着眼色的神情,和那个死去的人太像了!
  嘉和看着老家人吃惊的神情,不解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一层幼稚的疑惑就附在脸上了。撮着伯松了口气,现在的这张脸叫他放心。许多年过去了,他依旧害怕那张眼睛发绿的脸。在忘优茶庄,吴茶清的魂灵始终还在那梁柱间隐隐现现呢。
  嘉平大喊大叫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时候冲散了这不肯离去的魂魄,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气急败坏地喊着:〃学校……来信了,经校长……被撤职了……走,走,同学们都去学校了……〃
  嘉和二话不说,跟着嘉平就跑。撮着伯木愣愣地看着两个少爷跑得无影无踪,空旷旷的大场子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愣了半天,对空中作了揖:〃茶清伯,我晓得你不放心,你走不开,你眼珠瞪着我们。茶清伯,我们是真不晓得怎么办了。茶清伯,你保佑保佑我们吧……〃
  1919年五四以后的〃一师〃,是教育厅和给绅01的对头。经亨颐这个当校长的,竟也和嘉平一样地激进,因此便被取了个外号叫〃经独头〃。
  经亨颐的第一条罪状是废孔。其实说到废孔也很简单,学堂每年都要到孔庙会祭孔,谓〃丁祭典礼〃,原来杭州师范生是要参加勺\俏舞于庭〃队伍的,而经师则为重要的陪祭官,五四之后,清朝的遗老遗少们都在想,看你经亨颐来还是不来?经亨颐偏不来,他找了个借口,跑到山西开会去了,一时〃大逆不道〃,为日后的倒经运动埋下祸根一条。
  经亨颐的另一条罪状是支持〃四大金刚〃搞教育革命。四大金刚者:夏丐尊、陈望道、刘大白、李次九。
  五四前的文学革命,可以说是领了文化革命之先的,而文学之革命,则自革文言文之命始。
  改授文言文为国语,原是一师教育改革的一项内容。经师以为〃经史子集,不但苦煞了学生,实在是错了人生〃,故废读经课,聘夏、陈、刘、李为国文主任教员。这在〃之乎者也〃满天飞的当时,犹如长衫堆里冲进个赤脚的短裤党。
  聘请四大金刚,埋下了倒经运动的第二条祸根。
  经亨颐的第三条罪状,便是〃默许〃施存统非孝了。
  这篇发表在学生刊物《浙江新潮》上,被那些道貌岸然者惊呼为洪水猛兽的、红头发绿眉毛的《非孝》,其中心思想,不过是主张在家庭中用平等的〃爱〃来代替不平等的〃孝道〃罢了。原来,施存统母亲生了重病,他赶回金华老家一看,一件破单衣,一些冷硬饭,没人医治,没人照料。家人把钱宁愿花在求神求鬼做寿衣上,也不愿给她添床棉被做件衣服穿,说:〃活人要紧,她横竖迟早就要死的。〃施存统再三恳求父亲,父亲不理。施存统两夜睡不着,想:
  我是做孝子呢,还是不做孝子呢?
  我是在家呢,还是回校呢?
  我要做孝子做得到么?
  我对于父亲要不要一样地孝呢?一样地孝是不冲突的么?我究竟怎么样孝法呢?我做孝子于父母有利么?
  我在家看到母死就算是孝子吗?
  我能够忍得住么?我不会比母先死吗?我死了,于母亲又有什么利益呢?
  施存统终于非了孝,三天以后〃含泪抛弃垂死的母亲,决然半途回校〃,并写下《非孝》一文。
  文章发表一个月后,母亲死了。
  施存统非孝,非了当局的祖宗,外号〃琉璃蛋〃的吉林人省长齐耀珊、教育厅长夏敬观双脚跳了起来,再容不得经亨颐了。他们一面查封《浙江新潮》,一面唆使议员们抛出〃查办〃案,沈绿村在其间,竟也起了关键性作用,告经亨颐〃非孝、废孔、公妻、共产〃,污蔑四大金刚不学无术,并撤换了经亨颐的校长之职。
  一师风潮,就在1920年2月寒假之中,掀了起来。
  2月10日、15日、19日,一师学生徐白民、宣中华连发三信,给在家度寒假的同学,告知经师被免消息,并言,经校长之去留,关系吾校前途甚大,关系浙江文化非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从此,以〃挽经护校〃为号召,揭开了〃一师风潮〃的序幕。
  3月13日,到校同学已达二百余人,嘉和、嘉平两兄弟自然便是中坚分子。同学大会一致通过决议:维持文化运动,坚持到底,无论何人不得有暴行;校事未妥善解决以前,无论何人概不得擅离本校;留经目的不达,一致牺牲……·
  3月29日晨,五百多军警包围一师,声称省长有令,要遣送学生回家。秀才遇见了兵,兵们拖着秀才就往外拉,三百多名学生迅速围坐到了操场,群情激愤,呼声迭起。
  墙外,杭州学生联合会发动的全体学生,包括方西岸和她的女同学们,抬着面包筐,从墙上往墙里面扔馒头,只听得墙里面的声声呼喊:〃我们宁愿为新文化而牺牲,也不愿在黑社会中做人!〃
  方西沙此刻也已热泪盈眶,不能自已,一边往里扔食物,一边跟着喊:〃我们的学生犯了什么罪?你们这班警察这样虐待他们!〃
  方西冷方小姐的嗓子不喊则已,一喊就如金石裂帛,惹得路人都停住了脚步。说来也是巧,恰恰此时,方小姐那在司法厅工作的父亲方伯平也赶来现场,处理这越演越烈的局势,没料到一师的学生还没开始处理,倒要先开始处理自己的女儿了。他本是夏敬观的同学,又在政府部门任了要职,心里也是不满经亨颐这一干人的标新立异的,见了自己女儿站到对立面去,又气又急又不敢叫,一声不响走近了去,一把抓住女儿扔馒头的手,说:〃给我回去!〃
  不料女儿在光天化日之下,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说:〃不去!〃
  〃你敢顶嘴?〃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女儿猛地挣脱了父亲的手,便往一师的大门口冲去。
  此时,一师操场已经大乱特乱,五百多名警察冲向学生,团团围住,警长高声喊道:〃省长已经下了决心,再不走,我们可要动手了。〃
  一声令下,数百警察便扑向了学生。此时,一位围白围巾的少年突然冲了出去,叫道:〃谁再敢上前一步,我就和他拚了!〃
  方西冷小姐身上的血,侧的一下全部冲向了头顶!那不是上半年在忘忧茶庄看到的杭家少爷吗?看他英姿飒爽,多么英武啊!
  然而方小姐头上的血又一下子扑向脚心,因为他看到一群警察疯狂地向她心上的英雄扑去。但是他非但不跑,而且一个箭步上前,拔下警长的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喊道:〃同学们,杀身成仁的时机已经到了!〃
  他竟一刀要往自己脖子上割去,方小姐吓得尖声叫了起来,这一叫,那刀犹疑了一下,立刻便被人夺了下来。方小姐浑身一片的冷汗,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
  此时,杭州城中学生们背着铺盖,源源不绝地进了一师,以示声援。梁启超、蔡元培等纷纷来电斥责当局。声势浩大,群情激愤至此,当局如何想得到。
  方小姐也急着回家打铺盖,要与她那个心里的英雄共存亡。方伯平也不阻挡,见她真要出门,才说:〃你也不用再去了,这回学生也算是体面了。〃
  方小姐这才知道,学生们赢了。当局推荐的校长,吓得谁也不敢到任,解散一师的话题,谁也不敢再提了。
  中学生们在杭州中河边学校大操场里静坐抗议杀身以成仁时,龙井村狮峰山的新茶绽开又被摘落,万物成长,持之以恒。
  嘉和却陡然感觉到了一切事物的那种神秘的联系。为什么在他们兄弟俩最声气相投之时,来了北方的信函了呢?嘉平的在北方的同志们亟呼嘉平进京,共议大事。这一次进京和上次不同,完全可以说是出走性质了。行前只告诉了嘉和一人,匆匆忙忙,他们甚至什么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半夜里起了床,从后院小门中溜出,嘉平才想到要和嘉和握一握手,再交代几句。不料嘉和手先送过来了,递过半只沉甸甸的黑瓷碗:〃是你的御字,带着做个纪念。〃嘉平用手掌托了一托,笑着说:〃你还记着这兔毫盏啊。〃
  嘉和也笑了,小心捶他一拳:〃难说,或许这一走,你就去了日本,见了叶子拿这盏片一晃,就认出来了。〃
  〃说到哪里去了,你这里还有那'供'字的一片呢。〃
  说到这里,两兄弟突然同时激动伤感起来,似乎这时才明白,他们是真的要分手。嘉平很想一把拥抱住嘉和说点什么,但是想到他的信仰的准则,便只是拍拍嘉和的肩,说:〃全靠你了!〃
  嘉和没有回答他,他沉浸在自己的离愁别绪中。嘉平觉得有必要安慰他,便说:〃我们一南一北,分头干吧。我在那里搞工读,你不是可以在这里搞农读吗?我能离开家,为什么你就不能离开家!〃
  嘉和拍拍大弟的肩膀,点点头。嘉平就笑得露出了白齿。他觉得整个杭家,只有他和大哥心心相印。
  从忘忧茶庄后门出来,是一条小河,河上有古老的石桥,翻桥而过,便是南方那些密密麻麻的蛛丝马迹般的小巷,它们织就的迷宫使人在黑夜中感到深不可测,但嘉平绝不怕这些拐弯抹角。他从小就在这样的迷宫中摸爬滚打,他从心底里蔑视这些绳子一样的小巷。他怀着〃你休想缚得住我〃的勇士精神,大步穿越,向光明的火车站奔去。即便在黑暗中,他也像路灯一样通亮。这使送他上路的哥哥嘉和心中又羡慕又伤感。嘉和是多么向往那晴朗的万里无云的白雪晶莹的北方啊!但是他又知道,北方不是他的,是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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