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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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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不是颓废,也不是厌倦;说是寂寞倒有点儿,可是这是一个现代人对
于寂寞的吟味。他似乎最赏爱秋天,雨天,黄昏与夜,从平淡和幽静里发见
甜与香。那带点文言调子的诗行多少引着人离开现实,可是那些诗行还能有
足够的弹性钻进现实的里层去。不过这究竟只在人生的一角上,而且我们只
看见马先生一个人;诗里倒并不缺乏温暖,不过他到底太寂寞了。
这本集子便不同了,抗战是我们的生死关头,一个敏感的诗人怎么会不
焦虑着呢?这本诗其实大部分是抗战的记录。马先生写着沦陷后的北平;出
现在他诗里的有游击队,敌兵,苦难的民众,醉生梦死的汉奸。他写着我们
的大后方;出现在他诗里的有英勇的战士,英勇的工人,英勇的民众。而沦
陷后的北平是他亲见亲闻的,他更给我们许多生动的细节;《走》那篇长诗
里安排的这种细节最多。他这样想网罗全中国和全中国的人到他的诗里去。
但他不是个大声疾呼的人,他只能平淡的写出他所见所闻所想的。平淡里有
着我们所共有而分担着的苦痛和希望。平淡的语言却不至于将我们压住;让
我们有机会想起整套的背景,不死钉在一点一线一面上。北平在他笔下只是
抗战的一张幕,可是这张幕上有些处细描细画,这就勾起了我们一番追忆。
可是我还是跟着他的诗回到抗战的大后方来了。大声疾呼,我们现在似乎并
不缺乏,缺乏的正是平淡的歌咏;因为我们已经到了该多想想的时候了。马
先生现在也该不再那么寂寞了罢?
1943 年
《冬夜》序
在才有三四年生命的新诗里,能有平伯君《冬夜》里这样作品,我们也
稍稍可以自慰了。
从五四以来,作新诗的风发云涌,极一时之盛。就中虽有郑重将事,不
苟制作的;而信手拈来,随笔涂出,潦草敷衍的,也真不少。所以虽是一时
之“盛”,却也只有“一时”之盛;到现在——到现在呢,诗炉久已灰冷了,
诗坛久已沉寂了!太沉寂了,也不大好罢?我们固不希望再有那虚浮的热闹,
却不能不希望有些坚韧的东西,支持我们的坛坫,鼓舞我们的兴趣。出集子
正是很好的办法。去年只有《尝试集》和《女神》,未免太孤零了;今年《草
儿》,《冬夜》先后出版,极是可喜。而我于《冬夜》里的作品和他们的作
者格外熟悉些,所以特别关心这部书,于他的印行,也更为欣悦!
平伯三年来做的新诗,十之八九都已收在这部集子里;只有很少的几首,
在编辑时被他自己删掉了。平伯底诗,有些人以为艰深难解,有些人以为神
秘;我却不曾觉得这些。我仔细地读过《冬夜》里每一首诗,实在嗅不出什
么神秘的气味;况且作者也极反对神秘的作品,曾向我面述。或者因他的诗
艺术上精炼些,表现得经济些,有弹性些,匆匆看去,不容易领解,便有人
觉得如此么?那至多也只能说是“艰深难解”罢了。但平伯底诗果然“艰深
难解”么?据我的经验,只要沉心研索,似也容易了然;作者底“艰深”,
或竟由于读者底疏忽哩。这个见解也许因为我性情底偏好?但便是偏好也
好,在《冬夜》发刊之始,由我略略说明所以偏好之故,于本书底性质,或
者不无有些阐发罢。所以我在下面,便大胆地“贡其一得”之愚了。
我心目中的平伯底诗,有这三种特色:一,精炼的词句和音律;二,多
方面的风格;三,迫切的人的情感。
攻击新诗的常说他的词句沓冗而参差,又无铿锵入耳的音律,所以不美。
关于后一层,已颇有人抗辩;而留心前一层的似乎还少。沓冗和参差底反面
自然是简炼和整齐。这两件是言语里天然的性质:文言也好,白话也好,总
缺不了他们;断不至因文言改为白话而就有所损失。平伯底诗可以作我们的
佐证。他诗里有种特异的修词法,就是偶句。偶句用得适当时,很足以帮助
意境和音律底凝炼。平伯诗里用偶句极多,也极好。如:
“? 。? 。? 。
是平着的水?
是露着的沙?
平的将被陂了,
露的将被淹了。
? 。? 。? 。”
(《潮歌》)
“? 。? 。? 。
白漫漫云飞了;
皱叠叠波起了;
花喇喇枝儿摆,叶儿掉了。
? 。? 。? 。”
(《风底话》)
“? 。? 。? 。
由着他,想呵,
恍惚惚一个她。
不由他,睡罢,
清楚楚一个我。
? 。? 。? 。”
(《仅有的伴侣》)
“? 。? 。? 。
云——他真闲呵!
上下这堤塘,浮着人哄哄的响。
水——他真悄呵!
视野分际,疏朗朗的那帆樯。”
(《潮歌》)
“? 。? 。? 。
我走我的路,
你,你的。
? 。? 。? 。”
(《风底话》)
密织就的罗纹,
乱拖着的絮痕,
? 。? 。? 。”
(《仅有的伴侣》)
说新诗不能有整齐的格调的,看了这些,也可以释然了。这种整齐的格
调确是平伯诗底一个特色。至于简炼的词句,在他的诗中,更是随在而有。
姑随便举两个例:
“呀!霜挂着高枝,
雪上了蓑衣,
远远行来仿佛是。
一簇儿,一堆儿,
齐整整都拜倒风姨裙下——拜了风姨。
好没骨气!
呸!芦儿白了头。
是游丝?素些;雪珠儿?细些。
迷离——不定东西,让人家送你。
怎没主意?
看哪!芦公脱了衣。”
(《芦》)
天外的白云,
窗面前绿洗过的梧桐树;
云尽悠悠的游着,
梧桐呢,自然摇摇摆摆的笑啊!
这关着些什么?且正远着呢!
是的,原不关些什么!
? 。? 。? 。”
(《乐观》第一节)
这两节里,任一行都经捶炼而成,所以言简意多,不丰不啬,极摄敛,蕴蓄
之能事;前人说,“纳须弥于芥子”,又说,“尺幅有千里之势”,这两节
庶乎仿佛了。至于音律,平伯更有特长。新诗底音律是自然的,铿锵的音律
是人工的;人工的简直,感人浅;自然的委细,感人深:这似乎已不用详说
的。所谓“自然”,便是“宣之于口而顺,听之于耳而调”底意思。但这里
的“顺”与“调”也还有个繁简,粗细之殊,不可一概而论。平伯诗底音律
似乎已到了繁与细底地步;所以凝炼,幽深,绵密,有“不可把捉的风韵”。
如《风底话》,《黄鹄》,《春里人底寂寥》底首章末节等。而用韵底自然,
也是平伯底一绝。他诗里用韵底处所,多能因其天然,不露痕迹;很少有“生
硬”,“叠响”(韵促相逗,叫作叠响),“单调”等弊病。如《小劫》,
《凄然》,《归路》等。今举《小劫》首节为例:
“云皎洁,我的衣,
霞烂缦,我的裙裾;
终古去翱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什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的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
看这啴缓舒美的音律是怎样地婉转动人啊。平伯用韵,所以这样自然,因为
他不以韵为音律底唯一要素,而能于韵以外求得全部词句底顺调。平伯这种
音律底艺术,大概从旧诗和词曲中得来,他在北京大学时看旧诗,词,曲很
多;后来便就他们的腔调去短取长,重以己竟熔铸一番,成了他自己的独特
的音律。我们现在要建设新诗底音律,固然应该参考外国诗歌,却更不能丢
了旧诗,词,曲。旧诗,词,曲底音律底美妙处,易为我们领解,采用;而
外国诗歌因为语言底睽异,就艰难得多了。这层道理,我们读了平伯底诗,
当更了然。
平伯诗底第二种特色是风格底变化。风格是诗文里作者个性底透映。个
性是多方面的,风格也该是多方面的。但因作者环境,情思和表现力底偏畸
的发展,风格受了限制:所以一个作家很少有多样的风格在他的作品里。这
个风格底专一,好处在有一方面的更深广的发展,坏处便是“单调”。我一
年前读泰戈尔底《偈坛伽利》,一气读了二十余首,便觉有些厌倦。泰戈尔
底诗何尝不好?只是这二十余首风格太相同了,不能引起复杂的刺激,所以
便觉乏味。平伯底诗却多少能战胜这乏味;她们有十余种相异的风格。约略
说来,《冬夜之公园》,《春水船》等有质实的风格;《仅有的伴侣》,《哭
声》等有委婉,周至的风格;《潮歌》,《孤山听雨》等有活泼,美妙的风
格;《破晓》,《鹞鹰吹醒了的》等有激越的风格;《凄然》有缠绵悱恻的
风格;《黄鹄》,《小劫》,《归路》有哀惋,飘逸的风格;《愿你》有曲
折的风格;《一勺水啊》,《最后的洪炉》等有单纯的风格;《打铁》有真
挚,普遍的风格。在五六十首诗里,有这些种相异的风格,自然便有繁复,
丰富的趣味。我喜欢读平伯底诗,这正是一个缘故。
选《金藏集》(Golden Treasury)的巴尔格来夫(Pal…grave)说抒情
诗底主要成分是“人的热情底色彩”(Color ofHuman passion)。在我们的
新诗里,正需要这个“人的热情底色彩”。平伯底诗,这色彩颇浓厚。他虽
作过几首纯写景诗,但近来很反对这种诗,他说纯写景诗正如摄影,没有作
者底性情流露在里面,所以不好。其实景致写到诗里,便已通过了作者底性
格,与摄影底全由物理作用不同;不过没有迫切的人的情感罢了。平伯要求
这迫切的人的情感,所以主张作写景诗,必用情景相融的写法;《凄然》便
是一个成功的例子。也因了这“人的情感”,平伯他极同情于一般被损害者;
从《鹞鹰吹醒了的》,《无名的哀诗》,《哭声》诸诗里,可以深挚地感到
这种热情。这是平伯诗底第三种特色。
以上是我个人的一孔之见,有无误解或误估底处所,还待作者和读者底
判定。但有一层,得加说明。我虽佩服平伯底诗,却不敢说《冬夜》便是止
境。因为就他自己说,这只是第一诗集;他将来的作品必胜于现在,必要进
步。就诗坛全部说,我们也得要求比他的诗还要好的诗。所以我于钦佩之余,
还希望平伯继续地努力,更希望诗坛全部协同地努力!
然而现在,现在呢,在新诗才诞生了三四年以后,能有《冬夜》里这样
作品,我们也总可以稍稍自慰了!
1922 年1 月23 日,扬州南门禾稼巷。
《蕙的风》序
约莫七八个月前,汪君静之抄了他的十余首诗给我看。我从来不知道他
能诗,看了那些作品,颇自惊喜赞叹。以后他常常作诗。去年十月间,我在
上海闲住。他从杭州写信给我,说诗已编成一集,叫《蕙的风》。我很歆羡
他创作底敏捷和成绩底丰富!他说就将印行,教我做一篇序,就他全集底作
品略略解释。我颇乐意做这事;但怕所说的未必便能与他的意思符合哩。
静之的诗颇有些像康白情君。他有诗歌底天才;他的诗艺术虽有工拙,
但多是性灵底流露。他说自己“是一个小孩子”;他确是二十岁的一个活泼
泼的小孩子。这一句自白很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他的人格和作品。小孩子天真
烂漫,少经人间世底波折,自然只有“无关心”的热情弥满在他的胸怀里。
所以他的诗多是赞颂自然,咏歌恋爱。所赞颂的又只是清新,美丽的自然,
而非神秘,伟大的自然;所咏歌的又只是质直,单纯的恋爱,而非缠绵,委
曲的恋爱。
这才是孩子们洁白的心声,坦率的少年的气度!而表现法底简单,明了,
少宏深,幽渺之致,也正显出作者底本色。他不用捶炼底工夫,所以无那精
细的艺术。但若有了那精细的艺术,他还能保留孩子底心情么?
我们现在需要最切的,自然是血与泪底文学,不是美与爱底文学;是呼
吁与诅咒底文学,不是赞颂与咏歌底文学。可是从原则上立论,前者固有与
后者并存底价值。因为人生要求血与泪,也要求美与爱,要求呼吁与诅咒,
也要求赞叹与咏歌:二者原不能偏废。但在现势下,前者被需要底比例大些,
所以我们便迫切感着,认为“先务之急”了。虽是“先务之急”,却非“只
此一家”,所以后一种的文学也正有自由发展底余地。这或足为静之以美与
爱为中心意义的诗,向现在的文坛稍稍辩解了。况文人创作,固受时代和周
围底影响,他的年龄也不免为一个重要关系。静之是个孩子,美与爱是他生
活底核心;赞颂与咏叹,在他正是极自然而适当的事。他似乎不曾经历着那
些应该呼吁与诅咒的情景,所以写不出血与泪底作品。若教他勉强效颦,结
果必是虚浮与矫饰;在我们是无所得,在他却已有所失,那又何取呢!所以
我们当客观地容许,领解静之底诗,还他们本来的价值;不可仅凭成见,论
定是非:这样,就不辜负他的一番心力了。
1922 年2 月1 日,扬州南门禾稼巷。
《梅花》的序
平平的生,不如无生。
你看那无知的海潮,
他们至少也要留此痕迹在岸上呢! 《一夜》
正如海潮留了痕迹在沙滩上,李无隅君留下这一卷诗在人间,当海潮还
是一日两度的来着,李君却一去不复返了!这一卷诗是他二十年来仅剩的痕
迹。我们睹物怀人,怎不兴无穷之感呢。李君本是我在杭州第一师范时的学
生,去年我来温州教书,他从故乡平阳出来,将他的诗集叫《梅花》的交给
我删改。我因事忙,隔了许多日子,还未动手。而他已于八月间得了不知名
的急病,于一二日内死在上海!我不能早些将他的诗修改,致他常悬悬于此,
而终不得一见,实是我的罪过,虽悔莫追的!现在我已将他的全稿整理一番;
共删去二十四首,改了若干处——便是这一卷了。我删改的时候,总以多存
原作为主;因作者已死,无可商量,但凭己见,恐有偏蔽的地方。
李君的身世,我原是不甚详悉的。他死后我才从他的朋友处晓得一些。
他家从前还富裕的,后来不知因何中落。故他在外求学,经济总是很窘急的。
他又因病及其他的缘故,不能安心在一处读书。我们给他计算,五年之中,
共转了五个学校!他的徬徨而无所归的光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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