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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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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上研究这种学问的人觉得僵死的信念、成规等遗留物之外,还有活的近
代的谣俗。再则民众的信念,心灵精神等等之外,还有他们的生活的实际状
况,就是他们的物质生活,不应存而不论。——据编者的意思,离开后者,
就不能了解前者。所以民众美术与民众技艺等正该包括到谣俗学里去。英国
渐渐也接受这种影响。这样谣俗学的范围便广了。但包括野蛮人的风俗、信
念一层,还有不同的意见。英国谣俗学前辈G?L?Comme 说这种材料只可供
比较之用,不应包入谣俗学内,这原该归入类学的。(二四八面)编者也说,
民学的“民”既只指“民阶级”,“这阶级在野蛮社会中尚未完全形成,则
我们大可以说有些野蛮民族是几乎没有Folklore 供人研究。”(二五九面)
这一点编者的意见比Comme 更进一步。相信与中国一般人关于谣俗学的见解
相左,其他是对的,他不反对野蛮社会的资料作参考,但“民学的焦点,民
学的始点和终点,既不是文化的胚胎,也不是文化的花果,而是民阶级所能
有的文化或非文化——民阶级自身。”(二六八面)
关于“现代英吉利谣俗”,编者说英国谣俗学已决计扩充而新添了“艺
术”与“活谣俗”两种货物,本书便是第二种新货的头一批货样。(二○四
面)编者颇重视现代谣俗研究,他说这种研究“能促进将文化普及于群众中
之必要感,以及帮助普及文化者知道应该从何处下手和在哪方面多用力。”
(二六一面)这个指示极值得注意。
1933 年5 月15 日。
《中国诗词曲之轻重律》
这本小册子原是著者在德国杂志上发表的论文,经著者译出,并参照中
国读者情形,增减了一些材料。但读了总还觉得是为外国人写的。书中说中
国诗歌的轻重律,与近代西洋诗歌相同,都属于“质的轻重律”;著者以为
中国字的平仄,就是轻重。为便于外国人了解而如此说则可,若论实在情形,
似乎就不能这样轻易下断语。刘复先生《四声实验录》里说四声是高低所造
成,但这种高低常是复合的,不是简单的。(意思说一声往往是两个以上的
音复合而成,而由此音移入彼音是滑的,不是跳的,故常人只觉得是一个音)
固然,四声的问题与平仄的问题有分别;可是这两个问题需要实验是一样的。
没有足够的实验而下断语,到底难教人信服。书中又论男性句尾与女性句尾
与平仄韵作用相同,似乎也还特证。但著者提出的问题,——何以五律七律
七绝几乎全用平韵,而五绝却可参用仄韵?——却很有价值。书中分析诗经
以至元曲的轻重律,各举一二例,挂一漏万,无甚意义可言。诗经的声律牵
涉问题太多,不用说这种分析是无结果的。古体举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采莲诗》两首和木兰诗。著者太巧妙地说明李白这两首诗的声调,教人疑
心他是故意选择了这两个偶尔的例子。我曾随便分析了几首李白的古风,没
有一首与这两首有相类的现象。木兰诗的说明,也嫌根据太薄弱。近体诗声
调,清代颇有研究的人,有些结果颇可信,著者全未提及。只引“一三五不
论”之说;此说实有毛病,王渔洋曾屡屡说及(见《然灯纪闻及渔洋诗问》)。
论词只是泛语,且只举令词,未举慢词。论曲说歌唱与吟诵(指衬字)并用,
颇为有见;分析的结果却也无甚说的。这种分析平仄的方法,未尝不可试用,
但须规模大些才行,就一两个例子下手是无用的。还有,平仄只是诗声调的
一个重要的原素,此外音质(如双声叠韵开合洪细等)的关系也很大,唐钺
先生《音韵之隐微的文学功用》一文(见《国故新探》)论之最详,(书中
也有一段似论音质,但语欠明晰,参看二十六面)而中情思的关系也很大(书
中论涨缩律,即此意)。所以声调是个极复杂的东西。至于词曲声调,与音
乐关系较多,似乎应当分别研究。书中偶尔涉及中国诗与音乐的比较,却颇
有警语。如论韵似音乐中之“基音”(Tonic),转韵似音乐中之“转调”,
及涨缩律,便是。著者音乐的造诣甚高,自然能有好意见。总之,本书就全
体论,原来既为外国人作,便不免只以他们的了解为标准,中国读者的不满
意是当然的。
1933 年8 月7 日。
诗与建国
一九二九年《诗人宝库》(Poet Lore)杂志第四十卷中有金赫罗(Harold
King)一文,题目是《现代史诗——一个悬想》。他说史诗体久已死去,弥
尔顿和史班塞想恢复它,前者勉强有些成就,后者却无所成。史诗的死去,
有人说是文明不同的缘故,现在已经不是英雄时代,一般人对于制造神话也
已不发生兴趣了。真的,我们已经渐渐不注重个人英雄而注重群体了。如上
次大战,得名的往往是某队士兵,而不是他们的将领。但像林肯、俾士麦、
拿破仑等人,确是出群之才,现代也还有列宁;这等人也还有人给他们制造
神话。我们说这些人是天才,不是英雄。现代的英雄是制度而不是人。还有,
有些以人为英雄的,主张英雄须代表文明,破坏者、革命者不算英雄。不过
现代人复杂而变化,所谓人的英雄,势难归纳在一种类型里。史诗要的是简
约的类型;没有简约的类型就不成其为史诗。照金氏的看法,群体才是真英
雄;歌咏群体英雄的便是现代的史诗。所谓群体又有两类。一类是已经成就
而无生长的,如火车站;这不足供史诗歌咏。足供史诗歌咏的,是还未成就,
还在生长的群体——制度;金氏以为工厂和银行是合式的。他又说现代生活
太复杂了,韵文恐怕不够用,现代史诗体将是近于散文的。散文久经应用,
变化繁多,可以补救韵文的短处。但是史诗该有那种质朴的味道,宜简不宜
繁;只要举大端,不必叙细节。按这个标准看,电影表现现代生活,直截爽
快,不铺张,也许比小说还近于史诗些。金氏又举纽约最繁华的第五街中夜
的景象,说那也是“现代史诗”的一例。直到现在,金氏所谓“现代史诗”,
还只是“一个悬想”,但不失为一个有趣的悬想;而照现代商工业的加速的
大规模的发展,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可能实现的悬想。不必远求,我们的新诗
里就有具体而微的,这种表现现代生活的诗。我们可以举孙大雨先生的《纽
约城》:
纽约城纽约城纽约城
白天在阳光里叠一层又叠一层
入夜来点得千千万万盏灯
无数的车轮无数的车轮
卷过石青的大道早一阵晚一阵
那地道里那高架上的不是潮声
打雷却没有这般律吕这般匀整
不论晴天雨天清早黄昏
永远是无休无止的进行
有千斤的大铁椎令出如神
有锁天的巨练有锒铛的铁棍
辘轳盘着辘轳摩达赶着引擎
电火在铜器上没命的飞—飞—飞奔
有时候魔鬼要卖弄他险恶的灵魂
在那塔尖上挂起青青的烟雾一层
(《朝报》副刊,《辰星》第三期,十七年十月二日)
这里写的虽然不是那第五街的中夜,但纽约城全体足以作现代的英雄而为“现
代史诗”的一例,是无疑的;这首短诗正可当“现代史诗”的一个雏形看。
我们现在在抗战,同时也在建国;建国的主要目标是现代化,也就是工
业化。目前我们已经有许多制度,许多群体日在成长中。各种各样规模不等
的工厂散布在大后方,都是抗战后新建设的——其中一部分是从长江下游迁
来的,但也经过一番重新建设,才能工作。其次是许多工程艰巨的公路,都
在短期中通车;而滇缅公路的工程和贡献更大。而我们的新铁路,我们的新
火车站,也在生长,距离成就还有日子。其次是都市建设,最显明的例子是
我们的陪都重庆;市区的展拓,几次大轰炸后市容的重整,防空洞的挖造,
都是有计划的。这些制度,这些群体,正是我们现代的英雄。我们可以想到,
抗战胜利后,我们这种群体的英雄会更多,也更伟大。这些英雄值得诗人歌
咏;相信将来会有歌咏这种英雄的中国“现代史诗”出现。不过现在注意这
方面的诗人还少。他们集中力量在歌咏抗战;试写长诗,叙事诗,也就是史
诗的,倒不少,都只限在抗战有关的题材上。建国的成绩似乎还没有能够吸
引诗人的注意,虽然他们也会相信“建国必成”。但现在是时候了,我们迫
切的需要建国的歌手。我们需要促进中国现代化的诗。有了歌咏现代化的诗,
便表示我们一般生活也在现代化;那么,现代化才是一个谐和,才可加速的
进展。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中国诗的现代化,新诗的现代化;这将使新诗
更富厚些。“现代史诗”一时也许不容易成熟,但是该有一些人努力向这方
面做栽培的工作。有一位朋友指给我一首诗,至少可以表示已经有人向这方
面努力着,这是个好消息。他指给我的是杜运燮先生的《滇缅公路》,上文
曾提到这条路的工程和贡献的伟大,它实在需要也值得一篇“现代史诗”;
但是现在还只有这首短歌。这首诗就全体而论,也许还可以紧凑些,诗行也
许长些,参差些。现在先将中间一段(原不分段)抄在这里:
看它,风一样有力,航过绿色的田野,
蛇一样轻灵,从茂密的草木间
盘上高山的背脊,飘行在云流中,
而又鹰一般敏捷,画几个优美的圆弧,
降落下箕形的溪谷,倾听村落里
安息前欢愉的匆促,轻烟的朦胧中
溢着亲密的呼唤,人性的温暖;
有些更懒散,沿着水流缓缓走向城市,
而就在粗糙的寒夜里,荒冷
而空洞,也一样负着全民族的
食粮,载重车的黄眼满山搜索,
搜索着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橡皮轮不绝滚动着
人民兴奋的脉搏,每一块石子
一样觉得为胜利尽忠而骄傲:
微笑了,在满足的微笑着的星月下面,
微笑了,在豪华的凯旋日子的好梦里。
这里不缺少“诗素”,不缺少“温暖”,不缺少爱国心。
说到工程和贡献,诗里道:
? 。你们该起来歌颁:就是他们,
(营养不足,半裸体,挣扎在死亡的边沿)
就是他们,冒着饥寒与疟蚊的袭击,
每天不让太阳占先,从匆促搭盖的
土穴草窠里出来,挥动起原始的
锹锤,不惜仅有的血汗,一厘一分地
为民族争取平坦,争取自由的呼吸。
而路呢,
看,那就是,那就是他们不朽的化身:
穿过高寿的森林,经过万千年风霜
与期待的山岭,蛮横如野兽的激流,
以及神秘如地狱的疟蚊的大本营? 。
就用勇敢而善良的血汗与忍耐
穿过一切阻挡,走出来,走出来,
给战斗疲倦的中国送鲜美的海风,
送热烈的鼓励,送血,送一切,于是
这坚韧的民族更英勇,开始欢笑:
“我起来了,我起来了,我已经自由!”
这里表现忍耐的勇敢,真切的欢乐,表现我们“全民族”。但更“该起来歌
颂”的也许是:
滇缅公路得万物朝气的鼓励,
狂欢地引负远方来的货物,
上峰顶看雾,看山坡上的日出,
修路工人在露草上打欠伸,“好早啊!”
早啊,好早啊,路上的尘土还没有
大群地起来追逐,辛勤的农夫
因为太疲劳,肌肉还需要松弛,
牧羊的小童正在纯洁的忘却中,
城里人还在重复他们枯燥的旧梦,
而它,就引着成群的各种形状的影子
在荒废多年的森林草丛间飞奔:
一切在飞奔,不准许任何人停留啊!
远方的星球被转下地平线,
拥挤着房屋的城市已到面前,
可是它,不能停,还要走,还要走,
整个民族在等待,需要它的负载。
(《文聚》,一卷一期)
“不能停”好像指“载重车”似的;说的是“路”,“不许停”或者清楚些。
评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
系统的自觉的文学批评著作,中国只有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
雕龙》,现在虽也认为重要的批评典籍,可是他当时的用意还是在论述各体
的源流利病与属文的方法,批评不过附及罢了。这两部书以外,所有的都是
零星的,片断的材料。这些材料却很早就有,例如《尚书?尧典》里“诗言
志”一节(《伪孔传》此节在《舜典》中),及《论语》、《孟子》中论《诗》
的话;可是并不曾成为独立的学问。就是《诗品》与《文心雕龙》,在《隋
书?经籍志》里,也还附列在集部的总集中间。直到宋王尧臣等的《崇文总
目》,才在集部里立了文史一类,来安插这些书。郑樵《通志》却分为文史、
诗评两类,明焦竑《国史经籍志》又合为诗文评类,清《四库全书提要》从
之。但这种分类也不甚确定。再则,目录学上虽划分了独立的一类,而在一
般学人心目中,这个还只是小道,算不得学问的。这一类书里也不尽是文学
批评的材料;有些是文学史史料,有些是文学方法论。反过来说,别类书里
倒蕴藏着不少的文学批评的材料,如诗文集、笔记、史书等。
现在写中国文学批评史有两大困难。第一,这完全是件新工作,差不多
要白手成家,得自己向那浩如烟海的书籍里披沙拣金去。第二,得让大家相
信文学批评是一门独立的学问,并非无根的游谈。换句话说,得建立起一个
新的系统来。这比第一件实在还困难。郭君的书出版前七年,已经有人写过
一本《中国文学批评史》。那似乎随手掇拾而成,并非精心结撰。取材只是
人所熟知的一些东西,说解也只是顺文敷衍,毫无新意,所以不为人所重。
郭君这部书,虽然只是上卷,我们却知道他已费了七八年工夫,所得自然不
同。他的书虽不是同类中的第一部,可还得算是开创之作;因为他的材料与
方法都是自己的。
这卷书所叙述的从周秦到北宋,分期的理由见《自序》(一至二面)。
取材的范围广大,不限于诗文评,也不限于人所熟知的“论文集要”一类书,
而采用到史书文苑传或文学传序,笔记,论诗等;也不限于文学方面,郭君
相信“文学批评又常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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