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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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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上半年,有好些位先生讨论诗的传达问题。有些说诗应该明白清楚,
有些说,诗有时候不能也不必像散文一样明白清楚。关于这问题,朱孟实先
生《心理上个别的差异与诗的欣赏》(二十五年十一月一日《大公报?文艺》)
确是持平之论。但我所注意的是他们举过的传达的例子。诗的传达,和比喻
及组织关系甚大。诗人的譬喻要新创,至少变故为新,组织也总要新,要变。
因此就觉得不习惯,难懂了。其实大部分的诗,细心看几遍,也便可明白的。
譬如灵雨先生在《自由评论》十六期所举林徽音女士《别丢掉》一诗(原
诗见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天津《大公报》):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这是一首理想的爱情诗,托为当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说话;说你“别丢掉”
“过往的热情”,那热情“现在”虽然“渺茫”了,可是“你仍要保存着那
真”。三行至七行是一个显喻,以“流水”的“轻轻”“叹息”比“热情”
的“渺茫”;但诗里“渺茫”似乎是形容词。下文说“月明”(明月),“隔
山灯火”,“满天的星”,和往日两人同在时还是“一样”,只是你却不在
了,这“月”,这些“灯火”,这些“星”,只“梦似的挂起”而已。你当
时说过“我爱你”这一句话,虽没第三人听见,却有“黑夜”听见;你想“要
回那一句话”,你可以“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但是“黑夜”肯了,“山
谷中留着有那回音”,你的话还是要不回的。总而言之,我还恋着你。“黑
夜”可以听话,是一个隐喻。第一二行和第八行本来是一句话的两种说法,
只因“流水”那个长比喻,又带着转了个弯儿,便容易把读者绕住了。“梦
似的挂起”本来指明月灯火和星,却插了“只有‘人’不见”一语,也容易
教读者看错了主词。但这一点技巧的运用,作者是应该有权利的。
邵洵美先生在《人言周刊》三卷二号里举过的《距离的组织》一首诗,
最可见出上文说的经济的组织方法。这是卞之琳先生《鱼目集》中的一篇。
《鱼目集》里有几篇诗的确难懂,像《圆宝盒》,曾经刘西渭先生和卞先生
往复讨论,我大胆说,那首诗表现的怕不充分。至于《距离的组织》,却想
试为解说,因为这实在是个合适的例子。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兴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罢。)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这诗所叙的事只是午梦。平常想着中国情形有点像罗马衰亡的时候,一般人
都醉生梦死的;看报,报上记着罗马灭亡时的星,星光现在才传到地球上(原
有注)。睡着了,报纸落在地下,梦中好像在打开“远”方的罗马地图来看,
忽然想起“远”方(外国)友人来了,想起他的信来了。他的信附寄着风景
片,是“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的暮色图;这时候自己模模糊糊
的好像就在那“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里走着。天黑了,不知到
了哪儿,却又没有《大公报》所记王同春的本事,只消抓一把土向灯一瞧就
知道什么地方(原有注)。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由远而近,这一来可
醒了。好累呵,却不觉得是梦,好像自己施展了法术,在短时间渡了大海来
着;这就想起了《聊斋志异》里记白莲教徒的事,那人出门时将草舟放在水
盆里,门人戏弄了一下,他回来就责备门人,说过海时翻了船(原有注)。
这里说:太累了,别是过海时费力驶船之故罢。等醒定了,才知道有朋友来
访。这朋友也午睡来着,“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罢。”这就来访问
了。来了就叫自己的名字,叫醒了自己。“醒来天欲暮”一行在括弧里,表
明是另一人,也就是末行那“友人”。插在第四六两行间,见出自己直睡到
“天欲暮”,而风景片中也正好像“欲暮”的“天”,这样梦与真实便融成
一片;再说这一行是就醒了的缘由,插在此处,所谓蛛丝马迹。醒时是五点
钟,要下雪似的,还是和梦中景色,也就是远人寄来的风景片一样。这篇诗
是零乱的诗境,可又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将时间空间的远距离用联想组织
在短短的午梦和小小的篇幅里。这是一种解放,一种自由,同时又是一种情
思的操练,是艺术给我们的。
(二十五年)
诗与感觉
诗也许比别的文艺形式更依靠想象;所谓远,所谓深,所谓近,所谓妙,
都是就想象的范围和程度而言。想象的素材是感觉,怎样玲珑飘渺的空中楼
阁都建筑在感觉上。感觉人人有,可是或敏锐,或迟钝,因而有精粗之别。
而各个感觉间交互错综的关系,千变万化,不容易把捉,这些往往是稍纵即
逝的。偶尔把捉着了,要将这些组织起来,成功一种可以给人看的样式,又
得有一番工夫,一副本领。这里所谓可以给人看的样式便是诗。
从这个立场看新诗,初期的作者似乎只在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剧里去寻找
诗的感觉。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剧是诗的丰富的泉源,而且一向如此,传统如
此。这些是无尽藏,只要眼明手快,随时可以得到新东西。但是花和光固然
是诗,花和光以外也还有诗,那阴暗,潮湿,甚至霉腐的角落儿上,正有着
许多未发现的诗。实际的爱固然是诗,假设的爱也是诗。山水田野里固然有
诗,灯红酒酽里固然有诗,任一些颜色,一些声音,一些香气,一些味觉,
一些触觉,也都可以有诗。惊心怵目的生活里固然有诗,平淡的日常生活里
也有诗。发现这些未发现的诗,第一步得靠敏锐的感觉,诗人的触角得穿透
熟悉的表面向未经人到的底里去。那儿有的是新鲜的东西。闻一多、徐志摩、
李金发、姚蓬子、冯乃超、戴望舒各位先生都曾分别向这方面努力。而卞之
琳、冯至两位先生更专向这方面发展;他们走得更远些。
假如我们说冯先生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发现了诗,我们可以说卞先生
是在微细的琐屑的事物里发现了诗。他的《十年诗草》里处处都是例子,但
这里只能举一两首。
淘气的孩子,有办法:
叫游鱼啮你的素足,
叫黄鹂啄你的指甲,
野蔷薇牵你的衣角? 。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寻访你午睡的口脂。
我窥候你渴饮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这八阵图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点不妙,
我知道你还有花样!
哈哈!到底算谁胜利?
你在我对面的墙上
写下了“我真是淘气”。
(《淘气》,《装饰集》)
这是十四行诗。三四段里活泼的调子。这变换了一般十四行诗的严肃,却有
它的新鲜处。这是情诗,蕴藏在“淘气”这件微琐的事里。游鱼的啮,黄鹂
的啄,野蔷薇的牵,白蝴蝶的寻访,“你吻了你自己”,便是所谓“八阵图”;
而游鱼,黄鹂,野蔷薇,白蝴蝶都是“我”“叫”它们去做这样那样的,“你
吻了你自己”,也是“我”在“窥候”着的,“我这八阵图”便是治“淘气
的孩子”——“你”——的“办法”了。那“啮”,那“啄”,那“牵”,
那“寻访”,甚至于那“吻”,都是那“我”有意安排的,那“我”其实在
分享着这些感觉。陶渊明《闲情赋》里道: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悲高树之多阴,慨有时而不同。
感觉也够敏锐的。那亲近的愿心其实跟本诗一样,不过一个来得迫切,
一个来得从容罢了。“你吻了你自己”也就是“你的影子吻了你”;游鱼、
黄莺、野蔷薇、白蝴蝶也都是那“你”的影子。凭着从游鱼等等得到的感觉
去想象“你”;或从“你”得到的感觉叫“我”想象游鱼等等;而“我”又
“叫”游鱼等等去做这个那个,“我”便也分享这个那个。这已经是高度的
交互错综,而“我”还分享着“淘气”。“你”“写下了”“我真是淘气”,
是“你”“真是淘气”,可是“我对面”读这句话,便成了“‘我’真是淘
气”了。那治“淘气的孩子”——“你”——的“八阵图”,到底也治了“我”
自己。“到底算谁胜利?”瞧“我”为了“你”这么颠颠倒倒的!这一个回
环复沓不是钟摆似的来往,而是螺旋似的钻进人心里。
《白螺壳》诗(《装饰集》)里的“你”“我”也是交互错综的一例。
空灵的白螺壳,你,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这个洁癖啊,唉!
(第一段)
玲珑,白螺壳,我?
大海送我到海滩,
万一落到人掌握,
愿得原始人喜欢,
换一只山羊还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只蟠桃。
怕给多思者捡起,
空灵的白螺壳,你
卷起了我的愁潮!
(第三段)
这是理想的人生(爱情也在其中),蕴藏在一个微琐的白螺壳里。“空
灵的白螺壳”“却有一千种感情”,象征着那理想的人生——“你”。“你
的神工”,“你的慧心”的“你”是“大海”,“你细到可以穿珠”的“你”
又是“慧心”;而这些又同时就是那“你”。“我”?“大海送我到海滩”
的“我”,是代白螺壳自称,还是那“你”。最愿老是在海滩上;“万一落
到人掌握”,也只“愿得原始人喜欢”,因为自己一点用处没有——换山羊
不成,“值一只蟠桃”,只是说一点用处没有。原始人有那股劲儿,不让现
实纠缠着,所以不在乎这个。只“怕给多思者捡起”,怕落到那“我的手里”。
可是那“多思者”的“我”“捡起”来了,于是乎只有叹息:“你卷起了我
的愁潮!”“愁潮”是现实和理想的冲突;而“潮”原是属于“大海”的。
请看这一湖烟雨
水一样把我浸透,
像浸透一片鸟羽。
我仿佛一所小楼
风穿过,柳絮穿过,
燕子穿过像穿梭,
楼中也许有珍本,
书叶给银鱼穿织
从爱字通到哀字——
出脱空华不就成!
(第二段)
我梦见你的阑珊:
檐溜滴穿的石阶,
绳子锯缺的井栏? 。
时间磨透于忍耐!
黄色还诸小鸡雏,
青色还诸小碧梧,
玫瑰色还诸玫瑰,
可是你回顾道旁,
柔嫩的蔷薇刺上
还挂着你的宿泪。
(第四段完)
从“波涛汹涌”的“大海”想到“一湖烟雨”,太容易“浸透”的是那
“一片鸟羽”。从“一湖烟雨”想到“一所小楼”,从“穿珠”想到“风穿
过,柳絮穿过,燕子穿过像穿梭”,以及“书叶给银鱼穿织”;而“珍本”
又是从藏书楼想到的。“从爱字通到哀字”,“一片鸟羽”也罢,“一所小
楼”也罢,“楼中也许有”的“珍本”也罢,“出脱空华(花)”,一场春
梦!虽然“时间磨透于忍耐”,还只“梦见你的阑珊”。于是“黄色还诸小
鸡雏? 。”,“你”是“你”,现实是现实,一切还是一切。可是“柔嫩的
蔷薇刺上”带着宿雨,那是“你的宿泪”。“你”“有一千种感情”,只落
得一副眼泪;这又有什么用呢?那“宿泪”终于会干枯的。这首诗和前一首
都不显示从感觉生想象的痕迹,看去只是想象中一些感觉,安排成功复杂的
样式。——“黄色还诸小鸡雏”等三行可以和冯至先生的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
(《十四行集》,二一)
对照着看,很有意思。
《白螺壳》诗共四段,每段十行,每行一个单音节,三个双音节,共四
个音节。这和前一首都是所谓“匀称”“均齐”的形式。卞先生是最努力创
造并输入诗的形式的人,《十年诗草》里存着的自由诗很少,大部分是种种
形式的试验,他的试验可以说是成功的。他的自由诗也写得紧凑,不太参差,
也见出感觉的敏锐来,《距离的组织》便是一例。他的《三秋草》里还有一
首《过路居》,描写北平一间人力车夫的茶馆,也是自由诗,那些短而精悍
的诗行由会话组成,见出平淡的生活里蕴藏着的悲喜剧。那是近乎人道主义
的诗。
(三十二年)
诗与哲理
新诗的初期,说理是主调之一。新诗的开创人胡适之先生就提倡以诗说
理,《尝试集》里说理诗似乎不少。俞平伯先生也爱在诗里说理;胡先生评
他的诗,说他想兼差作哲学家。郭沫若先生歌颂大爱。歌颂“动的精神”,
也带哲学的意味;不过他的强烈的情感能够将理融化在他的笔下,是他的独
到处。那时似乎只有康白情先生是个比较纯粹的抒情诗人。一般青年以诗说
理的也不少,大概不出胡先生和郭先生的型式。
那时是个解放的时代。解放从思想起头,人人对于一切传统都有意见,
都爱议论,作文如此,作诗也如此。他们关心人生,大自然,以及被损害的
人。关心人生,便阐发自我的价值;关心大自然,便阐发泛神论;关心被损
害的人,便阐发人道主义。泛神论似乎只见于诗;别的两项,诗文是一致的。
但是文的表现是抽象的,诗的表现似乎应该和文不一样。胡先生指出诗应该
是具体的。他在《谈新诗》里举了些例子,说只是抽象的议论,是文不是诗。
当时在诗里发议论的确是不少,差不多成了风气。胡先生所提倡的“具体的
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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