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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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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也往往这样写,如《西长安街》《几个人》。
作者的出奇是跳得远的时候,一般总不会那么跳的。虽是跳得远,这念
头和那念头在笔下还都清清楚楚;只有它们间的桥却拆了。这不是含糊,是
省笔。《西长安街》还嫌话多些,看《几个人》最后几行:
矮叫化子痴看着自己的长影子,
当一个年轻人在荒街上沉思:
有些人捧着一碗饭叹气,
有些人半夜里听到人的梦话,
有些人白发上戴一朵红花,
像雪野的边缘上托一轮落日? 。
不必去找什么线索,每一行是一个境界,诗的境界,这就够了。
因为联想“出奇”,所以比喻也用得别致。《朋友和烟卷》里问“白金
龙”“上口像不像回忆”,又说箫声是“轻轻又懒懒的青烟。”这个所谓“感
觉的交错”,也是跳得远的好。至于《海愁》的怀乡,不但没有桥,连原来
的岸也没有了;只是一个联想。这似乎与象征不一样,因为没有那朦胧的调
子。只可惜第三节太华丽,要是像其馀三节一般朴质就好了。书里的比喻不
但别致,有时还曲曲折折的,如《白石上》里说那“白石”仿佛“一方素绢”,
却用九行诗描写这“一方素绢”;其中有变化,所以不觉唠叨。作者最活泼
最贴切的描写是《路过居》,车夫聚会的一家小茶馆。这种却以尽致胜。作
者观察世态颇仔细,有时极小的角落里,他也会追寻进去;《工作的笑》里
有精微的道理,他用的是现代人尖锐的眼。
1933 年5 月22 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81 期。
《新诗歌》旬刊
这个旬刊的目的在提倡一种新的诗歌运动;尤其努力的是诗歌的大众
化。《创刊号》有一篇《发刊诗》,里面说,
我们要捉住现实,
歌唱新世纪的意识。
又说,
我们要用俗言俚语,
把这种矛盾写成民谣小调鼓词儿歌,
我们要使我们的诗歌成为大众歌调,
我们自己也成为大众中的一个。
但他们并不专用大众文学的旧形式,他们也要创造新的。这个旬刊最近情形
不知如何,我只看到第一、第二、第四期,就这三期说,他们利用旧形式要
比创造新的,成绩好些。那些用民谣、小调儿歌的形式写出来的东西虽然还
不免肤泛,散漫的毛病,但按歌谣(包括俗曲)的标准说,也不比流行的坏。
况且总还有调子,要是真歌唱起来,调子是很重要的。这类作品里,觉得第
二期里的《新谱小放牛》比较好。那是对山歌。对山歌离不了重叠与连锁两
种表现法,结构容易紧密,意思不用很多,作者当然可以取巧些。至于那些
用新形式写的,除了分行外,实在便无形式;于是又回到白话诗初期的自由
诗派。这些诗里,也许确有“新世纪的意识”,但与所有的新诗一样,都是
写给一些受过欧化的教育的人看的,与大众相去万里。他们提倡朗读;可是
这种诗即使怎么会朗读的人,怕也不能教大众听懂。举一个题目罢,“回忆
之塔”,(见第二期)你说,要费多少气力才能向大众解释清楚?他们谁又
耐烦听你!《文学月报》中蓬子君的诗似乎也是新意识,却写得好,可是说
到普及也还是不成。
去年JK 君在《文学月报》上提出“大众文艺问题”,引起许多讨论;北
斗还特地用这个题目征过一回文。那些文里有两个顶重要的意见:一是要文
学大众化,先得生活大众化;所谓“自己也成为大众的一个”。二是在大众
中培养作家。这是根本办法;不然,大众文艺问题,终于是纸上谈兵而已。
不过那些还未“化”或者简直“化”不了的人也当睁眼看看这个时势,不要
尽唱爱唱穷,唱卑微,唱老大。这都是自我中心,甚至于自我狂。要知道个
人的价值,已一天天在跌下去;剌剌不休,徒讨人厌罢了。再则无论中外,
大作品决不是自叙传,至少决不仅仅是自叙传。还有从前人喜欢引用的“文
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正是自我狂之一种。文章的得失,若真是只有
“寸心知”,那实在可以不必写。就算这指的是那精致的技巧,但技巧精微
至此,也就无甚价值可言。诗的大众化是文学大众化的一个分题,自然也可
用同样原则处置,可是诗以述情为主,要用比喻,没有小说戏剧那样明白,
又比较简练些,接近大众较难。(叙事诗却就不同)所以大众化起来,怕要
多费些事。《新诗歌》中对于这一层似乎还未论到。第二期里有《关于写作
新诗歌的一点意见》一文,论到新诗歌的题材,列举九项,都可采用;此外
足以表现时代的材料想来还有。总之,最好撇开个人;但并非不许有个性在
文章里。材料的选择,安排与表现,与文章的感染力相关甚大。这多半靠个
人的才性与功夫;所谓个性,便指的这些。
《关于写作新诗歌的一点意见》里也论到新诗歌的形式,他们分列四项,
大概不外利用旧的与创造新的。旧的指歌谣的形式。照我的意见,歌谣应包
括徒歌与俗曲(小曲,小调,唱本等);徒歌又分为可歌可诵两类,七言四
句的山歌属于前者,长短参差的歌语属于后者。歌谣的组织,有三个重要的
成分:一是重叠,二是韵脚,三是整齐。只要有一种便可成歌谣,也有些歌
谣三种都有。当然,俗曲还得加上乐调一个成分,极要紧的成分。不过那已
在文学以外了。周作人先生想“中国小调的流行,是音乐的而非文学的”,
“以音调为重而意义为轻”,所以辞句幼稚粗疏的多。(见《自己的园地诗
的效用》篇)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推想。徒歌可诵的一类无一定形式可言。可
唱的一类以七言四句一节为主要的形式,有时可重叠到许多节。节不限于四
句,但七言总是主要的句法;俗曲中的句法也以七言为主。七言外有时加些
衬字,叠字,虚腔,但基本形式总看得出。至于北平的“弦子书”,有时长
到十九字一句,也只唱七拍子,与七言同,那却带着乐调的关系了。俗曲中
还有一种十字句,分三三四,共三读;大鼓书里有时用它,皮黄里简直以它
为主。俗曲的篇法却无定,则因为要跟着乐调走。这些组织与形式,都可试
验。但各种形式全带韵脚,韵脚总是重读。虽有无韵句间隔而太少;篇幅短
还行,长了就未免单调。这层多换韵也许可以补救一些。还有一层,韵句多
了,令人有头轻脚重之感;这个可不容易补救,只有将篇幅剪裁得短些,实
在短不了的,便须用新形式。创造呢,不知如何下手,姑不论;英国诗里的
“无韵体”,却似乎可以采用。近年来新诗人试验的外国诗体很多,成绩以
徐志摩君为最。他用“无韵体”,结果不算坏。这种体似乎最能传出说话曲
折的神气。我们不一定照英国规矩,但每行得有相仿的音数与同数的重音,
才能整齐,才能在我们的语言里成功一首歌。至于中国语里有轻音的现象。
胡适之先生《谈新诗》里早已说过了。这种歌虽不可唱而可诵。《新诗歌》
里主张朗读,这种诗体是最相宜的。
1933 年7 月1 日。
《春蚕》
这是茅盾君第二个短篇小说集,共收小说八篇;排列似乎是按性质而不
按写作的时日。其中《春蚕》一篇,已经排成电影。本书最大的贡献,在描
写乡村生活。《林家铺子》《春蚕》《秋收》《小巫》四篇都是的。作者在
跋里说《林家铺子》是他“描写乡村生活的第一次尝试。”他这种尝试是成
功了,只除了《小巫》。《林家铺子》最好;不但在这部书里,在他所有的
作品里,也是如此。这篇里写南方乡镇上一家洋广货店的故事。那林老板“是
个好人,一点嗜好都没有,做生意很巴结认真”,但“一年一年亏空”,挣
扎着,挣扎着,到底倒闭了铺子,自己逃走。原来“内地全靠乡庄生意,乡
下人太穷,真是没有法子”。这正是“九一八”以后,“一二八”前一些日
子,上海的经济非常不景气,内地也被波及。乡下人的收获只够孝敬地主们
和高利贷的债主们,没有一点一滴剩的。所以虽在过新年的时候,他们也不
能买什么东西。加上捐税重,开销大,同业的倾轧,局长党委的敲诈,凭林
老板怎样抠心挖胆,剜肉补疮,到底关门大吉,还连累了一个寡妇和一个老
婆子。她们丢了存款,如丢了性命一样。这其间写林老板的挣扎,一层层地
展开,一层层地逼紧,极为交互错综;他试验了每一条可能的路,但末了只
能走上他万分不愿意的那条路。写他矛盾的心理,要现款,亏本卖,生意好
他自然乐意,可是也就越心疼,这是一。一面对付外场,一面不愿让老婆和
女儿知道真实情形,这是二。这些都写得无孔不入,教人觉得林老板是这样
一个可怜人;更可怜的是,他简直“不知道坑害他到这地步的,究竟是谁”。
但作者所着眼的却是事,不是人。
《春蚕》《秋收》同一用意而穿插不同。都写一二八以后南方的农村,
都以农人“老通宝”为线索。他生平只崇拜财神菩萨与健康的身子。辛苦了
四五十年,好容易挣下了一份家当;又有儿,又有孙。可是近年来不成了,
他自己田地没了,反欠人三百元的债务,所以一心一意只盼望恢复他家原来
样子,凭着运气与力气。他十分相信这两样东西;情愿借了高利贷的钱来“看
蚕”,来灌田。结果茧子出得特别多,米的收成也大好。可是茧厂多数不开
门,米价也惨跌下去。有东西卖不出钱。“白辛苦了一阵子,还欠债!”原
因自然多得很。一般的不景气,人造丝与洋米的输入,苟捐杂税等等。可是
“老通宝”不会想到这些。春蚕后他大病一场,秋收后他死了。他的大儿子
“阿四”与儿媳“四大娘”不像他固执,却也没主见,只随着众人脚跟走。
他的二儿子“多多头”倒有些见解,知道单靠勤俭工作是不能“翻身”的。
但他也不能想得怎样明白,乡村里不外这三种人,第二种最多。
新文学里的乡村描写,第一个自然是鲁迅君,其次还有王鲁彦君。有《柚
子》《黄金》两书。鲁迅君所描写的是封建的农村,里面都是些“老中国的
儿女”。王鲁彦君所描写的,据说是西方物质文明侵入后的农村;但他作品
中太多过火的话,大概不是观察,是幻想。茅盾所写的却是快给经济的大轮
子碾碎了的农村。这种农村因为靠近交通的中枢不能不受外边的影响;它已
成为经济连索中的一个小小圈圈儿了。这种村人的性格也多少改变了些,“多
多头”那类人,《呐喊》里就还没有。《呐喊》里的乡村比较单纯,这三篇
里的便复杂得多。这三篇写得都细密,《林家铺子》已在上文论及。《春蚕》
中“看蚕”的经过情形,说来娓娓入情,而且富于地方色彩,教人一新耳目。
篇中又多用陪衬之笔,如《林家铺子》中的林大娘林小姐,《春蚕》中的“荷
花”“六宝”两个女人,《秋收》中的“小宝”“黄道士”等。或用以开场,
或用以点缀场面,或用以醒脾胃。好处在全文打成一片,不松散,不喧宾夺
主。甚至于像《秋收》中“抢米囤”风潮一节,虽然有声有色,却只从侧面
写,也并不妨碍全篇的统一。作者颇善用幽默,知道怎样用来调剂严重的形
势,而不流于轻薄一路。
书中其余五篇都非成功之作。《小巫》像流水账,题名也太晦。《右第
二章》叙两件事,不集中。《喜剧》全靠空想,有些不近情理。《光明到来
的时候》满是泛泛的议论。《神的灭亡》太简单,太平静,力量还欠深厚。
作者在《跋》里说,他的短篇小说实在有点像缩紧了的中篇——尤其是《林
家铺子》。的确,作者的短篇,都嫌规模大,没有那种单纯与紧凑,所谓“最
经济的文学手段的”。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野蔷薇》也是一样。那本书
里只有《创造》与《一个女性》是成功的,别的三篇都不算好。作者在本书
的“跋”里又说他是那么写惯了,一时还改不过来;他的短篇失败的多,这
大概是一个主要的原因吧。他的长篇气魄却大,就现在而论,似乎还没有人
赶得上;失于彼者得于此,就他自己说,就读者说,都不坏。因为短篇作家
有希望的还有几个,长篇作家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但严格地说,他的长篇的
力量也还不十分充足。就以近作《子夜》而论,主要的部分写得确是淋漓尽
致,陪衬的部分就没能顾到,太嫌轻描淡写了。他现在的笔力写《林家铺子》
那样的中篇最合适,最是恢恢有馀,所以这一篇东西写得最好。但相信他的
将来是无限的。
1933 年7 月3 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87 期。
《谈美》
朱先生①有《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是第十三封信。书前有朱自清先生
《序》,介绍本书的重要之处。“开场话”中说明著书旨趣,在研究如何“免
俗”;著者坚信,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
性做起,而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讲学问或是做事业的人都要抱
有一副无所为而为的精神,不斤斤于利害得失,才可以有一番真正的成就。
末章专论“人生的艺术化”,说人生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过一世生活好
比做一篇文章,要谐和完整才是艺术的生活,艺术化的人生,严肃与豁达都
恰到好处。就广义说,善就是一种美,恶就是一种丑。关于艺术本身,他举
出许多流行已久的理论,如美感与快感,考据批评与欣赏,自然美与艺术美,
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主观的与客观的等等,根据意大利克罗齐(Benedetto
Croce)的学说,详加辨析,力破成见。他主张“欣赏之中都寓有创造,创造
之中也都寓有欣赏”,而“美感起于形相的直觉”。克罗齐的学说在现代欧
洲也是显学,虽与国内正在流行的物观的艺术论不合,但相信至少可以帮助
培养一般人的欣赏力。朱先生这本书只是采用克罗齐的说法,与生吞活剥的
抄袭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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