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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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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充满梦幻,过着那种单身男人紧张痉挛拼命想把自己打扮得成熟老练的日子。
他跟老爷子去欧洲时还小,老爷子说的那些东西他还不大明白,但是“造反”、“革命”这些词儿他是听过不下万遍了。不过当时这些词儿离他太远了。在那之前盛世钧在他未来的岳丈孔令枫先生那里读了几年私塾。一到欧洲,盛老太爷公事繁重,盛世钧成了放敞的羊,高兴坏了。那时候他最喜欢的是各种图画,在中国他从来没见过的图画,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世界,特别是一些奶白粉红的肉体让他心惊肉跳。他还在一些仆人和同学那里见识过更让人血脉喷张的东西。老爷子那时候忙得鸡飞狗跳,衙门里负责几个官员孩子教育的先生根本拿他们没有办法。他的劣根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种下的吧?他喜欢探究的世界是充满低级趣味的,肉体的,梦幻的,抓捏搓揉的,离革命的高尚的精神实在是差得十万八千里。
从八九岁到十多岁,盛世钧一直跟父亲在任上到处走。没有正常的家庭关爱,母亲不在身边,他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是在既严厉又松懈的状态下度过的。历代中国朝廷认为派夫人跟随丈夫任上是弊端,会成为衙门里的衙门,滋生腐败的裙带关系。那些远在故乡的士大夫老家庭里也不能一日没有主母—“男主外,女主内”就是这个意思。由此一来,这些跟随父亲任上的男孩子在教育和心态方面都很畸形,比不上平民家的男孩子健康—所谓公子哥儿的德性就是这样被养成的—没有母亲的管教,父亲管不到那么多,下人们又管不了,私塾的先生或衙门的教书先生又只有迁就这些公子哥儿的。
盛世钧的少年时代就是这样度过的。
他的白日梦和各种幻想都是在那个时候得来的。那些梦幻不知不觉一直跟随着他,让他心惊肉跳战战兢兢,又让他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现时而今在通巴,作为女人认可的成熟男子,他四处猎艳,把自己的梦幻在现实中发扬。他在这里的收获比在那些闹市要多得多,而且质量高得多。这里是一个有着古老历史和传统的地方,虽然偏僻,但却并非文化低下人物猥琐,更不保守迂腐,故作道德清高。这里有很多历史悠久的大家族,有众多的士大夫和耕读世家的家庭,他们在历朝历代养育过很多大人物,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当然这里不是大地方,不是才华施展的大舞台。这里虽然没有什么大家闺秀、公主般的人物,但这里的山水是如此的美好,孕育出的女子比他所到过的地方都动人心魄。未经打磨的山水,未经打磨的女人,没有什么平平仄仄音韵训诂的雕饰,《诗》、《经》、《乐府》,《西厢记》、《牡丹亭》,加《红楼梦》就顶到头了,他的那些以前上不了台面的歪诗词在这里就是大拿了。它们在那些令人想入非非的闺阁中流传之广,让他都感到吃惊,这使得他的梦幻在这里得到极大的释放。不过这两年他有点吃腻了,就像他今天上午的那个梦,也许是有什么预兆。什么预兆呢?他很想知道。
父亲的手抽搐了一下。儿子拉回思绪仔细看父亲,吃惊这个是他父亲的肉体居然这么老朽萎缩了。平时自己根本不在意,也很难得这么近距离看他—父亲的形象从来离他非常遥远,可望而不可及。但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儿子才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血缘亲情在他们之间涌动。盛世钧感到父亲知道儿子在身边,他不能动不能说话,但他的手在轻轻颤抖,想告诉他什么。盛世钧想象这种滋味就像自己有时候睡觉的迷朦状态,一个劲儿地想醒过来但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很难过。他现在看到这种难过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再也无法回转了。他给了他生命,但现在他自己的生命却走到头了。
周围传来一阵阵轻微的抽泣声。老太爷的躯体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盛家的老太太、姨太太、少奶奶、老妈子和丫头都在周围。外面隐隐传来和尚们的梵呗声木鱼声……管家盛福朝外面挥挥手,紧接着锣鼓钹镲响了起来,弄出很大的动静—和尚们的超生道场正式开始了。
盛世钧发现自己没有眼泪,他惊讶自己的平静。但他一直握着父亲的手,不是做给别人看,是他确实想这么握着。
盛老太爷的手在太阳落山时渐渐冷透了。
我让驼子带我去看盛家的坟山。坟山在南佛山半坡的一个山坳里。坟山很荒,长年无人整理,到处长满了荒草刺玫。驼子把我带到那里,说:“这就是盛家的祖坟。龟儿子当年孔老先生看得好准,没得水,没得一块整地,石头多,种不起庄稼。嘿嘿,格老子的,大跃进学大寨那些年头,满世界开荒也没开到这里来,神了,要不然,盛家哪里还有啥子祖坟……”
盛家祖坟一派荒芜,到处是这几年破四旧的痕迹:倒塌的石牌坊,横七竖八的墓碑,碎裂的辟邪雕像,砍伐得乱七八糟的林子。开春的凉风一阵阵从下面河谷里吹来,带来观音滩哗啦啦的流水声,耳边是驼子沙哑的嗓音……我就是在那一刹那跟盛世钧有了感应—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云里雾里,有点像细胞扩散,泡泡翻飞,细密复杂,渗透一切……从泥土里,荒草叶上,刺玫笼中,石块下面,朦朦一团—我不晓得古人说的“阴魂不散”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我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觉得那个过去的祖宗的灵魂在那里飘荡着……
第一部分第6节 灰飞烟灭
“盛家这些老祖宗还算好,总算是入了土,好歹跟一家人在一起。背时的盛大块头尸骨都不晓得在那个旮儿湾啰!只是带系(连带关系)了谭书兰,也不晓得死到哪沓儿了。哎呀……那么个人,最后还不就是一堆黄土包包。”驼子感叹道。“现时而今兴火葬……日妈我们这些人到时候,那才叫灰飞烟灭……咳,就不晓得烧起来疼不疼?”驼子最后这句话,像是在对飘游在那里的盛世钧魂儿说的,说着还一脚踢飞了不知道哪个祖宗坟边的一粒石子。
我看着驼子那样,觉得他真的很滑稽。他这种样子,恐怕就是他讨人嫌活千年的本事所在吧?驼子也是个会闹的人。还没生下来就会闹,闹死了他妈不说,还把自己闹了个残废,成了个讨人嫌的家伙,有了一身活千年的德性。
1974年我第一次来到盛家祖坟的那一天,天气阴晦,欲雨不雨,闷着,湿着。野生刺玫满坟头都是,白花花一片,有很多野蜂在刺玫笼笼里嗡嗡嗡钻来钻去……我站在那里,巴河哗啦啦在山脚下流过观音滩……从那时开始,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从我心头涌起。
2000年4月19日夜,雨,北京通州九棵树。我站在朝南的窗口,听着外面田野上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想着驼子。来北京快十年了,今年的春天最难过:黄尘蔽日,沙暴雄起,舆论哗然。这场雨下得人很舒服。照天气预报的说法,现在大半个中国都在下雨,四川也在下。可惜驼子听不到了。驼子没有熬过2000年的春节,死了。我跟四川北部盛氏家族最后的纽带断了。那个在当地显赫了多年的家族烟消云散了。
我在想驼子的一生。从他出生开始,在他周围的人:盛氏家族的人,还有当时的土匪,袍哥,红色游击队,红白两军,国民党,共产党,后来的公社社员,红卫兵,农民赤卫军,干部和群众,以及今天的新生代,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就像个小耗子,窸窸窣窣在自己的角落里过活。他知道很多故事—那些人们平时不在意或者不敢也不愿在意的故事,那些人人都忌讳的故事,驼子都跟我讲过,没有忌讳。就像他当年说的:“隔三辈子,没得老少。”
没有他,盛家就真的啥都没留下了。
驼子是盛氏家族真正的牌坊。
1982年我上大学时就开始写这个故事,为此还在三年级暑假专门回了一趟通巴,找了些县志什么的抄写,走访了些当年的人,结果前前后后写了十多年也没完成。听说驼子死了,我才觉得怎么也该静下心来完成它了。
驼子死了,九十岁,无疾而终,值了。
盛家老夫人吴氏坐在后院大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内心悲痛,表面却啥也看不出来。
“妈,那娃儿活下来了?”盛世钧小声地问,垂了头,不看老母亲的脸。
“嗯……”
“那个……呢?”
“去—了。”吴老太太叹着气说。
“……”盛世钧默然。
“咳,阿弥陀佛,造孽。嗯……喊小三子到观音庵请几个姑子给她念念经。天气热,也不要停三停七的了,让她遭罪,明天就埋了吧。板子找副柏木桐油就要得了,小小年纪,东西好了也服不住。就喊小三子去米家办这个事,你就莫管了。这边的事情还多得很。亲家孔老太爷正在县城办货,我已经喊人去知会了。州里县上好些大人都要来,我这里内外有别,外面的事你要多张罗些,腿跑勤点。现在该你当这个家了,比不得从前,凡事多长个眼睛。嗯……你去吧,我想歇一下儿。”
“唔。只是,妈……”
“嗯?”
“那个……埋在哪儿?”
“埋祖坟。在我的棺梓后面,跟灵儿、清儿他们一路,只不起碑就是了。”
“这?……”
“好了。再啷个说,她也是你爹收用过的人。黄泉一路,有个伴儿热闹点儿也好。那些嚼嘴巴的你莫乱听,是好是歹我心头有数。那丫头是个好人,造孽兮兮的。啥子私娃子、狐狸精,岔起嘴巴乱说!哪个人心不是肉做的?面子是面子,那是做给别个看的,过得去就行了。人死百了,未必还让她孤鬼寡魂的没得着落?那娃儿也好歹是你盛家的骨血,我已经喊刘妈找奶子去了。伢婆子也给他背上上了夹板,不晓得好得了不。造孽,造孽,阿弥陀佛!”
我是在盛家大院外遇到驼子的。
从上世纪60~80年代,盛家大院是“红堂人民公社”的机关所在地。原本“庙堂乡”的“庙”字被认为散发着“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臭气而被干掉了,换上了时髦的“红”字。直到1983年我那个在英国的二舅爷回来探访,走时建议县里弄点文化搞点旅游—当时中国正在从“破四旧立四新”的疯狂中清醒过来,“庙堂”这个古称才正式被更正过来。那年我刚到上海读书,回不来,是我父母和珪月姨妈陪二舅爷去的。驼子那时七十多了,据说身体“干筋”(瘦,但很有劲)得很,要我妈带话给我,叫我去看他。
我头一回看到驼子是在1973年下乡的第一个赶场天。那天我去公社领粮票、油票,还有当时最重要的一种票—肉票。“肉票”一词在百科全书里是指“被绑架者”。但在那个时代,“肉票”是中国政府发行的一种商品购买凭证。有了它,你才能吃上由国家特别指定重量的肉制品。私养和宰杀生猪是被当作资本主义行为而明令禁止的。
驼子那天坐在盛家大院大门外青石坝破牌坊下面晒太阳。他不脏,也不干净。说他不脏,是因为他稀疏的头发梳理得平平顺顺,是旧时绅士般的分头,没有扎油乎乎的包头布,看样子也没有虱子;可他的衣衫却是补丁重补丁,显得不那么干净。我对这个残疾人在这个山沟里还竭力保持自己的体面有点奇怪。像我,没来几天,已经学得非常贫下中农化了—那时除了还保留着“漱口”这种城里人习惯以外,衣衫是怎么破烂怎么满意,腰里扎了根稻草绳,泥巴点子这里那里,平头,赤脚,衣服上还有地图一样的汗渍。
“新来的?”驼子问我。
“你格老子咋个晓得嗯?”我当时的语言天赋是放在怎么学习当地的土话上了。
“米家柱的亲戚吧。”驼子还加上一句,“看样子就像。”
“咋在?你是干啥子的?”那时候革命人民的革命警惕性是十分高涨的。
“你跟我还沾亲带故呐,比米家柱亲。”驼子回答。
“?……”我望着他,这才发现他跟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不一样。
他眼睛里有东西。
不过那时候我跟驼子没啥交道。直到半年后,秋末收晚稻时节,我跟当地的下乡知青打架受伤,驼子救了我一把。我们两个人住在南佛山半坡上驼子的破庙里,才始有了交情。
第一部分第7节 一个话题
在大半年以后的那个破庙里,我和驼子谈的第一个话题,就是庇护我下乡的米家柱。
“米家,嘿,杂种个灯儿,十几辈子都是做棺材的。”这是驼子说米家的第一句话。
“做棺材,有官又有财嘛。”我顺口说。
“锤子哦,那还不是杀人杀出来的!”驼子说。“米秀儿的儿发善心了,帮你这个盛家人的忙?”驼子不顾我一脸的惊奇,自语般地说。“日妈他是盛家的对红心(死对头)嘛……怪。”
“是……我外婆给他写信,请他帮忙的。”我蹲在驼子跟前,看他的眼睛。我也很想知道些什么。我的外婆从没跟我提起过这里的事。我到这里才几天,就感到很多的怪:我的房子是新的,正房,粉刷得亮堂堂;新床、新桌子、新米柜……家什样样齐全;工分是最高的,活儿是最轻的……这完全不符合知青下乡通常都要受到贫下中农夹磨的遭遇。隔壁生产队的知青来串门,很是不平。特别是当地人看我的眼光,说不出来。是米书记?他不过是上世纪50年代在这个县做过县委书记,后来就调走了。现在是造反派掌权。一个老走资派,他有这么大的影响?
驼子似乎还在自己的天地里。后来跟他处久了我才发现,驼子的眼光常常不聚焦在人的身上,除非是他想要注意你。
“……你外婆?她叫啥子?”隔了好一阵,驼子问我。
“叫盛代君。”
“难怪。盛代君……她还好?”
盛代君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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