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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罗广斌、杨益言)-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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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新江和刘思扬,愤怒地扫视了一下哗啦啦拖着镣铐的敌人,挺身迎了过去。
  余新江和刘思扬很快就被关进女牢旁边的那间名叫“中正室”的禁闭室去,但是,直到这时,他们仍然坚持着提出的条件,毫不让步。
  谈判代表被拘禁的消息,立刻传遍每间牢房。出乎猩猩的意料,每间牢房都分外沉默。猩猩原想先走下这一步棋,好从对方的活动中抓住机会,寻找领头的人。现在,被拘禁的代表既不屈服,又没有新的人抛头露面,对方的棋路,他摸不透了,心里不禁暗暗担忧。
  余新江打量着禁闭室的环境,忽然听到一阵阵刺耳的哨音。寻声望去,看见狗熊正从楼上跑到楼下,又从楼下跑到楼上,不住地吆喝着。一张粗糙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紫肿。高墙旁边,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的饭桶。可是,任它整齐地排列在那儿,却不见谁去触动一下。
  “小余,绝食开始了!”刘思扬兴奋地喊着。
  余新江看见,好些牢房都有人举起手来,向自己,向刘思扬挥手致意……
  “听清楚:最后三分钟,过时不取,今天决不供饭了!”狗熊恶狠狠地喊着,一群特务跟着稀稀落落地附和着。楼上七室,哗哗地开了铁门。
  “3148号,领饭!”特务尖声尖气叫嚷着。“出来!为什么不出来?”
  传来一阵巨大的呐喊:“同志们,我们的绝食开始了!”
  迎着这高昂的战斗号令,地坝四周,突然卷过一阵愤慨的怒吼:
  “接受条件,放回代表!”
  “放回代表,立刻开追悼会!”
  “绝食抗议,直到胜利!”……接着,四周又异样地寂静起来。再也没有人讲话,但是,谁都感觉得到,一种比怒吼更大的力量,正在指导艰苦的战斗。
  被口号声惊动了的猫头鹰,领着一伙特务,吆喝着,冲进地坝,如临大敌地在四周摆开了阵势。
  “注意!敢于抗拒,敢于当众喧闹的,一律加戴大号铁镣!”猫头鹰气呼呼地宣布新的规定。
  两个特务在墙角挤眉弄眼地说:“嘿,大号的!要是戴上三个月,瞧吧!”故意把两条腿弯着,盘着腿,十分艰难地学着走路。
  铁门上的锁取去了。铁门敞开了。可是,除了特务粗野的呼吸声以外,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刚才呼声雷动的几百人,一下子全都不存在了一样。
  “反啦!反啦!”
  猫头鹰冲到院坝,两只鹰似的眼睛,从那些渺无人影的铁签子门口,扫视了一遍,怒气冲冲地吼道:“共产党还没打到沙坪坝哩!看清楚点,这里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你们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听着,要我们说了才算!快,快出来领饭!”
  猫头鹰望着毫无动静的一间间死寂的牢房,突然把手一挥,又朝搬运饭桶的特务,冷冷地命令道:“搬走!不吃,就不送!走!走!”
  夜深了。猩猩独自在办公室里,呆呆地坐着。
  ……绝食整整三天了。他没有料到,扣留余新江和刘思扬以后,对方竟根本不再派代表,就突然行动起来。而且,一直没有丝毫让步的表示……眼前发生的一切,全都出乎意料。僵持下去,说不定,就在明天,也许后天,早晨开门放风的时候就会发现,已经躺着几十具,甚至几百具僵直的尸体。渣滓洞会变得找不到一个特别顾问需要的活生生的人质。被迫接受条件?这是中美合作所前所未有的事。
  可是,听任几百个人质集体自杀,将会给自己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
  如果将来清查起来,岂止是“玩忽职守”的一般罪名而已?到那时,不仅是自己,就是上司徐鹏飞和整个西南特区,也难免不受严重的处分。要是特别顾问一旦震怒起来,那……前两天,他担心政治犯的反抗情绪终会爆发成为可怕的暴动。他日夜加强警戒,严密地防范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可是现在,他发现监狱里还有比暴动更难对付的事件。如果是暴动,他还有权命令开枪,可是现在连开枪也没有用。
  权衡轻重,也许,赶快接受条件倒是一条出路。不过他怎么能够贸然这样决定?猩猩望着手边的电话机,想大胆向二处请示,但又久久地踌躇难决。
  梆声稀落下去。微弱的阳光渐渐从山谷中升起。猫头鹰推开门,没精打采地走进来。
  “所长,四天了。再不想法,怕来不及了……”
  猫头鹰罕见的焦灼的神情,使猩猩再也坐不住了。他厌恶地向对方挥挥手,心神不定地走了出去……猩猩从一间牢房钻出来,在走廊上踌躇了半晌,又偷偷地靠到另一间牢房的签子门边:“哎,古人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看你们,何苦自己糟蹋自己!”
  没有反应,也许连任何听众也没有,可是猩猩仍旧一动也不动地靠在那里。
  “……退一万步说,也不该闹什么追悼会。何苦要大家再来触景伤情……痛哭一场,于事何补?在这里硬要开追悼会,简直是不通人情,不近情理……”
  “无理扣留代表,才不近情理!”
  牢房里有谁应了一声。接着,有好几个人的声音,象显示永不衰竭的旺盛精力似的从里面轰了出来。
  “别罗嗦,释放代表,接受谈判条件!”
  “‘死人开奠,埋人出丧’,开追悼会哪点不合情理?”战友洪亮的声音,吸引余新江抬起头,向牢房那边了望。“又是猩猩捣鬼,楼一室刚才轰走了他!”
  刘思扬早看到了,但他不屑多说,只淡淡地提了提,便把目光转向了余新江。多时以来,他始终感到歉疚,因为自己不象其他战友那样,受过毒刑的考验,他觉得不经刑讯,就不配称为不屈的战士。可是现在,在这尖锐的斗争中,他不仅经受了绝食的考验,而且初次戴上了重镣,他为此自豪,对斗争的结局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小余,你刚才睡着了?”
  余新江摇摇头,“我闭着眼睛想了一阵。”
  “你想什么?想龙光华么?”
  余新江瞐了瞐眼,“我想得很远。我在想龙光华,也在想我们的斗争。”他像回忆起什么事情似的,慢慢说道:“不知怎的,我想到了一件很久以前的小事:那是我刚进工厂当童工时的事。有一天,下班以后,我们几个当童工的小伙子,到嘉陵江里洗了澡,就光着屁股在石坝上晒太阳,忽然从旁边别墅里出来了个大老板,不由分说把我们骂了一顿,说我们‘不文明’,不该在他的别墅旁边晒太阳。当时,我想不通,为什么大小东西全是有钱人的,连太阳也不准穷人晒。是呀,以后我们掌握了政权,那时候,我一定要去对那个大肚子资本家说:‘太阳是我们的!’也许胜利以后,我们要管这样,学那样,忙也忙不过来了。可是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抽个空去宣布:‘太阳是我们的!’”
  说完以后,余新江像要知道刘思扬是否了解他的心情似的,两眼闪着光。当他发现刘思扬的面容比昨天更加憔悴时,不禁问道:“老刘,你过去尝过绝食的滋味吗?”“过去,就是在‘反饥饿’运动中,我对饥饿都理解得不深,更不要说绝食了。绝食开始后,前两天,我觉得几乎很难忍受。可是现在却没有这种感觉了。小余,你猜这是为什么?”
  余新江摇摇头,没有回答。
  “看见同志们都坚持着,并不害怕,”刘思扬接着说:“我就觉得,在绝食斗争中,想到饿,甚至感觉到饿,都是可耻的事!当然,饥饿并不因此而不存在。可是,我要和它斗争,我要战胜它!这样一来,饥饿的感觉仿佛怕我似的,忽然偷偷地消失了。小余,这真有点奇怪,这是一种新的体会。我觉得,老大哥讲的过去集中营的许多事情,似乎也容易懂了……”
  两个人交流着共通的感情,低声谈着话,让时光悄悄地逝去。
  中断了几天的送饭哨音,忽然在耳边响了。余新江把头向地坝那边一转,看见猫头鹰正带着一群特务,走进地坝。
  几十个饭桶整齐地摆在院坝正中。里面盛着的,不是污黑发臭的霉米饭,变成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大桶油浸浸的回锅肉,分成了几十份,搁在每一个饭桶上。“老刘,你看见了吗?”余新江厌恶地扫视着正在分肉的特务,对刘思扬说:“真是无耻的诱惑!”
  刘思扬注视着地坝,看着看着,脸上竟露出微笑的神情。余新江望着刘思扬兴奋的眼睛,忍不住追问道:“你笑什么?”
  “能设法和大家联系上吗?”刘思扬问着,感到自己比过去机灵了一些。
  “嗯?”
  “小余,你说,用白米饭加回锅肉来引诱,这说明了什么?是表示敌人更有力量吗?不,不!敌人已经露出了马脚,他们已经感到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我们要设法告诉大家,顶多再坚持一两天,敌人就会被迫投降的!”
  余新江霍地站起身来,朗声说道:“让我大声喊话。我声音大,大家一定会听到的。”“小余,你看楼上,老许!”刘思扬一声喊,打断了余新江的话。
  余新江疾眼望去,楼上牢房的所有签子门边都晃动着人影。渐渐地,模糊的影子变得更清晰了,余新江忍不住叫了起来:
  “啊!看见了,老许在笑,同志们也在笑!”
  “是呀,老许在笑。用不着再通知同志们了。”“算了,让他们开追悼会吧。”猩猩把眼睛避开灯光,对着垂头丧气的猫头鹰说:“你赞成吗?”
  猫头鹰霍地抬起头来,满脸惊诧地呆望着突然改变了主意的上司。
  “……依了他们,将来怎么好看管?要是处长知道了……”
  “处长刚才来电话说,接受他们的全部条件。”猫头鹰望了望墙头上的所训:“长官看不到、听不到、想不到、做不到的事,我们要替长官看到、听到、想到、做到!”就不再讲什么。
  “处长说,”猩猩机密地耳语道:“叫我们立刻布置,留心肇事的首要分子。只要我们让步,在得胜的情绪下,那些幕后操纵者一定会抛头露面,出来活动的!处长说,许云峰是隔离的,单是楼七室那些人也闹不起来,一定还有……甚至是核心组织!”
  猩猩得意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低声交代:“你马上布置警戒。十分钟以后,召集训诲、警卫、总务各组人员开会。开了会我还要赶到处长那里去请示机宜。”
  第二天一早,天才麻麻亮,余新江就被一阵粗暴的脚步声惊醒了。抬头一看,只见狗熊悄悄地走过来,轻轻地打开了牢门。
  余新江的眼光打量着狗熊。狗熊扬了扬手里的钥匙,便蹲下去开脚镣,又说道:“所长有请。”
  另一个特务,也来给刘思扬开镣。
  跨进办公室,猩猩立即起身相迎,一边还连连点头:“哎……你们提的条件,我们完全同意。”
  “那你就当众公开宣布:你们接受全部条件。”余新江斩钉截铁地说。
  猩猩露出笑脸:“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猩猩的话音刚落,几个特务端了一桌菜饭进来。猩猩含着笑又说道:“请两位代表用饭吧……”
  “不开追悼会,我们不停止绝食。”刘思扬冷淡地说了一句,连菜饭也没有瞧一眼。
  “那……好吧,马上就开追悼会。”猩猩变得十分恭顺起来,脸上堆着谄笑:“马上就开,饿了几天,开过追悼会大家好早点吃饭呀!”
  余新江毫不停歇地回转身,招呼着刘思扬。
  “走,我们站到地坝里去,大声通知全体同志,立刻准备开追悼会。”
  天空,在雨雾弥漫中渐渐开朗起来。
  余新江和刘思扬,看见一间间牢房的铁门都敞开了。敞开铁门的牢房,静悄悄地,没有看见有人出来,连在风门口张望一下的人影,也没有看到。
  他们正要把胜利的消息,高声宣布,却一眼望见,楼七室里人影在晃动。那枯瘦如柴的老大哥,庄严地跨出了牢门。他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才目光直视着雨雾才散的天空,缓缓地移动着衰弱的身子。走在他前面的一个战友,手里端着一块灵牌,上面清楚地写着几个鲜明的字,“龙光华烈士之灵位”。
  隔了一会,又一个人高举着一副招魂幡,慢慢地走了出来,跟在老大哥后边。
  丁长发和几个伙伴,严肃沉默地抬着龙光华的遗体,缓缓走出了牢门。龙光华僵直的遗体,穿着一套整齐的解放军战士的军装,那套带着血迹的军装,疤上补疤,衣袖烂成了条条,仍然是鲜明的人民战士的服装。余新江似乎还看见,那顶军帽上缀着颗鲜红的五角星。
  在他们后面,一副墨迹未干的挽联,高举了出来。挽联上面愤怒的笔写着两行出自人们肺腑的话: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楼八室出来的许云峰,默默地跟在楼七室的伙伴们身后,然后,长长的悲壮的行列,护着龙光华的遗体,缓缓向前移动……楼六室,楼五室,一间间牢房的人,依次走了出来。
  每一间牢房的伙伴,都带着相同的东西:黑布褂子撕成的布条,成了男同志们佩在臂膀上的青纱;女同志们头上结着用衬衫撕成布条做的白花。悲愤的头低垂着,一个接一个,涌向牢房前的地坝。除了短促的脚步声外,没有一点声音,每个人的面孔,清晰地描绘出他们内心的无限悲愤。狭窄的地坝,变成了悼念战友的庄严会场。
  几百个战友,整齐地排列在警戒重重的地坝上。几百颗期待战斗和复仇的心,剧烈地跃动着。
  监狱之花抱在孙明霞怀里。两只大大的,泪汪汪的婴儿透亮的眼睛,望着天空直转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阳光,看见这么多疼爱着她,抚育着她的长辈的面孔。
  高墙附近,牵起了一根根粗实的绳索。转眼间,上面悬挂起了一片挽联。挽联越挂越多,两幅宽大的涂写着反动标语的高墙,被密密的挽联完全遮没了。看得出来,那些都是每个牢房的同志们,用一小方一小方的草纸联结起来的。一幅幅挽联,迎着风,哗啦啦地奏着愤怒的哀乐。
  挽联旁边,整齐地排列着一长列花圈。花圈的正中,都清晰地缀着“奠”字,旁边写着“×室敬献”的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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