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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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嚎唱OK,都是些什么人。听说有按摩室桑拿浴,女招待都是妓女。
戴眼镜的男人扭头看窗外。十几米外就是那刚开张营业的豪华宾馆的后墙,十六层
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亮晃晃的,这个角度看不到顶。这庞然大物听说是私人的,也有民
间谣传是哪几个有权有势的局挪用扶贫贷款移民款合资修来搞创收的,是不是谣言真真
假假现在的事情谁也说不清,反正现在是私人在经营,有背景,听说市长的舅子副市长
的老表还入了股。现在的事情。
他闻到一股腐臭,死耗子味。
他说,你们这屋里有死耗子。
大家都停止议论,用鼻子使劲嗅。
所有的人都走到窗口。
从这三楼的窗口往下看,局里的院坝停了辆三轮车,两个戴口罩的清洁工人正在除
宾馆的垃圾。宾馆底楼开了一个口,红的黄的污物从那口里泄出来。
太恶劣了!这宾馆只知道赚钱,临街那面修得像皇宫,屁股向我们屙屎。好熏人,
这大热的天!局里是哪个同意了的,从我们院子出垃圾,肯定当官的得了好处!要查!
把它堵了!把大门上锁,不准三轮车进来!
大家盯着臭烘烘的垃圾口,七嘴八舌义愤填膺。秘书科小王秘书说,跟他们交涉过
无数次,叫他们改垃圾口,他们不理睬,傲慢得很,他们说你叫我把垃圾口开到大街上
去!
管它屁股开在哪里,那些吃香喝辣的!你看那车子掉好多屎。昨天才扫的坝子!八
十七块五没兑现,又要叫我们丢卫生奖!
小王秘书说,昨天我们扫坝子,啥都有,避孕套,月经纸,艾滋病梅毒的啥都有!
还有它那个厨房在底楼,天天烙死猪肉熏死人,像火葬场。他们说,当初图纸就是这样
设计的,图纸是城建环保批准了的,你们去告啊,去告啊!
修围墙!堵了!找局长!大家一窝蜂出门,到局长室找局长去了。
戴眼镜的男人没有跟着去。他觉得很好笑,堵了,那宾馆的人是好惹的。闲着没事
闹着玩的。局长也没那么傻,他才四十岁,年轻有为,刚提拔没两年,离退休也还有二
十年,为这点芝麻事惹麻烦,值得?
他刚回到办公室,就听见电话铃响。儿子的班主任找他。
这垒墙的事根本跟我无关。我又没在局里住,我的办公室窗口又不往那边开。再说
也不是好臭,局里的厕所脏得要命比那臭得多还不是进进出出没人说。完全是小题大作。
替人家想想,人家那样豪华的宾馆也不可能把垃圾口开到大街上去。垒墙的事我并不赞
成。
你问我为啥要跟着起哄,还扔砖头。我也说不清楚,完全是自动的,随便什么人,
到了那个时候都想扔砖头。我也受了伤,你看我的腿,这么大一条口,昨天流了好多血。
完全是一场混战。
戴眼镜的男人一进大门,就见新拉的电灯泡把院坝照得通明,靠大门这边摆了许多
桌子板凳,坐着站着挤满了人,有的打麻将打牌,有的在闲聊,完全是一幅集体纳凉或
乡村死人坐夜的热闹场景。靠宾馆的那一边,码满砖头、沙和水泥,十几个农民模样的
民工正在手脚飞快地挖基脚。
他在人堆里找了个空凳子坐了下来,他左右看哪些来了哪些没来。他大约数了数,
老的少的有九十多个人,局里职工差不多都来了,还有二三十个家属。他听旁边的几个
人在议论:行政科也不买点饮料干粮。
出去买去了,不然熬通宵不熬出毛病来。
局长都躲到哪去了。
鬼才知道,他们说这种事情他们出面不好,是职工自发组织的。
是自发的来不来都可以嘛,我要回去了,十点半有场足球。
你走,他走,那不都走了。
反正说好了今晚熬夜明天放一天假。
我看要出事。
出啥事,在自己的地盘修围墙,创卫达标嘛!不过不出事也用不着我们呆在这里熬
夜。
把人家垃圾口堵了,他们从哪里出垃圾。
管他的,他不晓得另外开一个口。啤酒买回来了。
听说给包工头讲好工钱六千块,墙高五公尺,先给四千,明天早晨五点修不好不给
那剩下的两千。
六千,包不包括材料。
光工钱,材料是行政科拉来的。
八十七块五不发,修墙又有钱了。这点墙,工钱六千!
好几家包工头还不干,说有危险。下午开职工会你干嘛要举手?
群情激昂嘛,你还不是举了手。十点半有场足球。
戴眼镜的男人看见办公楼的大门口有人在向他招手,是小王秘书。他走过去。小王
说局长找你。
局长一个人坐在局长室,脸有点潮红。戴眼镜的男人问,你喝酒了?没有,我从不
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你为啥脸发红?可能是台灯的灯光,可能我有点激动。
戴眼镜的男人说,是你决定的?
职工集体表决的,创卫除死角。下午快下班时开了个职工大会,没看见你。
孩子出了点事,打架,我先走了。你考没考虑后果?
后果。我想到后果。我没有想后果。我这几天心情不好。
群众一闹,你就同意了。你喊我来干啥?
你会用摄像机?
会一点,科里有一台,早坏了,公家的东西坏得快。
小王借了一台,你到秘书科去,注意那边的动静。
我懂了,摄点资料以防不测。
你问那盒录像带,那带子有一半截是我摄的。你看过带子没有,那是证据。人不犯
我,我不犯人。其实我们跟他们打根本划不来,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土匪,社会渣滓,
劳改释放犯,我们是机关干部文弱书生。我们打得赢他们?我们只有挨打的份,打得个
鸡飞狗跳落花流水。你知道我们伤了好多,伤了二十几!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大学生,
高级,中级,科长,主任科员,都是有身份的人,哪遭过这种毒打。他们是暴徒,你要
去抓他们!
你说各算各的账。你说我们事先知道要出事为啥还要蛮干。
我们怎么事先知道要出事?
你说我狡辩,不想出事干吗纠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纠集在一起不出事还怪!深更
半夜的。
我是想到要出事。我想到可能要出事。当时我甚至真想出一点事哩。
戴眼镜的男人躲在秘书科的办公室,充了半个小时的电,然后半掩窗帘,架好摄像
机。
窗外灯火通明。墙已筑了半人高,民工们猫一样躬着背蹲在墙上忙碌着。宾馆的玻
璃窗大都关得死紧,听说是中央空调。五楼的一间窗户打开,一个男人两手撑着脑袋往
下边看,可能是旅客看热闹。
他再看坝子的那一头,职工们蹲着坐着站着,在喝饮料喝啤酒嗑葵花籽,很开心。
有三桌麻将一桌扑克一桌相棋。一台便携式录音机放着音乐。有一圈人正在大声哄笑,
可能是有人在说荤笑话。
他想儿子这时正在做作业,妻在看电视剧。作业多,儿子每天都要做到深夜。儿子
该不该交钱读重点中学?儿子喜欢运动喜欢踢球但脑子不太灵,小学成绩一直勉强中等。
进了重点中学儿子好象很压抑。儿子老打架,学校已经几次告他打同学了。
他想到妻关于高压锅的唠叨,想到该死的八十七块五。
宾馆顶楼传来嗲声嗲气的OK声。他想这庞然大物怎么死人样毫无反应。
墙已有一人多高了,宾馆还没反应。
他用摄像机又把宾馆从底楼到顶楼扫拍了几分钟。一格一格关着的玻璃窗,红灯黄
灯,里面的内容一点也看不清。他觉得很无聊。他把镜头对准职工,把焦聚拉近,见已
有一些人在歪着脑袋打瞌睡。他看看表,十一点半了,妈的球赛也要完了。
他觉得有点饿,就下了楼走到院坝,去喝瓶啤酒。
怎么没动静,十二点半了?他推醒戴黄眼镜的。
黄眼镜揉着眼睛说,我怎么知道没动静。
应该有动静。另一个人说。
他说,我想回去睡觉了。
大门锁了,走得了我早走了。
要走都走,要不走都不走。
应该有动静。黄眼镜说。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我们这么多人在下面闹得轰轰烈烈的,那宾馆怎么像个死猪没
反应。只是偶尔有几格窗户有旅客探出脑袋看一看,又关上了,那宾馆生意可能不好,
有亮的窗户不多。也可能天气热,关了窗不漏冷气。妈的我们在下面热得冒油,他们享
受空调。凌晨一点以后,我们都等得有些不耐烦,职工们眨巴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盯着那
渐渐升高的砖墙,那零星亮着灯光的死人样的玻璃大楼,都巴不得真的发生点什么。
你想,我在秘书科那三楼,一个人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守着摄像机,从隐蔽的窗口,
从摄像机的镜头里,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搜寻目标,却徒劳无功一无所获,会是怎样的
无聊。就像我有一次钓鱼,我本来对钓鱼一点也没兴趣,有一次朋友约我到郊外钓鱼,
我等了一个小时,没鱼咬钩,我想等几分钟可能上钩,就又等,又等了一个小时,我想
再等几分钟可能上钩,就这样等了四个小时一无所获。你想这多无聊又蛊惑人。
我这个比喻简直不对,是他们在钓鱼,我们是鱼。
在那某一格玻璃窗后面,有一伙人,包括他们老板,肯定一直在研究我们,注视我
们的一切。我现在想,一定是这样。
大约深夜一点半,墙砌到两米多高的时候,宾馆二楼有人在拍照。
他当时正靠在摄像机旁打瞌睡,突然听到坝子里闹哄哄的,有几个人在尖叫。
有人拍照!有人拍照!
他翻起身,撩开窗帘往外看。宾馆二楼的一格玻璃拉开了,窗口上站着个人影,正
一闪一闪在照相。
不许拍照!不许拍照!院坝里叫声一片。
他赶紧对好摄像机镜头:黑影探出身。一只脚蜻蜓样踮在新砌的墙头上。是个瘦小
的中年男人。砌墙的农民停了手里的活计,局外人似的傻看着。那男人一只脚踮在墙头
拍照。一闪一闪地照筑了半截的砖墙,照院坝的砖头水泥,照蜂涌围去的职工。
捉强盗!捉强盗!
把相机缴了!把相机缴了!
职工们兴奋的脸。
有人在用铁锹柄捅那男人的脚。那男人死狗样从墙头上掉了下来。
相机缴了!相机缴了!院坝一片欢腾。
那男人被人群推着搡着,从大门撵了出去。大门又被锁上。
小王进来了。小王问,刚才摄下来了。他说,当然摄下来了。
大门那边又闹哄哄的。
铁门外站着三个男人,两个大汉,中间是个矮胖子。
小王对戴眼镜的男人说,那胖子我见过,是他们的副总经理,听说劳改过的。
大门开了,那三个男人进了铁门。
几十个职工把那三个男人围住。吵闹声乱作一团。
强盗,要相机没门! 我们的地盘修围墙,关你们啥事!找局长,你有啥资格找局
长!谁打他了!你讲不讲道理!不要血口喷人! 嘴巴干净点! ……
黄眼镜挤在中间,激动地挥着手好像在充当领头人。李高级花白着脑壳也挤在里面
吼,这老头上周才出院,刚才打麻将打得很欢。几个婆娘的声音最响最尖,局里几个最
泼的家属今天好像都来了。
凶什么凶!你算老几!你狗日开妓馆的!你把后台老板喊来呀,市长也不是好东西!
你们仗势欺人!你才是龟儿子!混账!你才混帐!……
戴眼镜的男人歪着脑袋看下面乱轰轰的人群,他觉得很滑稽。
他想人就是这种东西,人一多挤在一起就乱。
宾馆好多格窗户开了,一些旅客在楼上看热闹。铁门外的街道上也挤满了看热闹的
人。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街上闲逛凑热闹。
不准推我们经理!谁推他!打人哟!狗腿子打人!快关门!不准走!扣起来!扣起
来!……
铁门〃 砰〃 地关上锁住了。
职工们把那三个人往传达室推。
宾馆窗户有黑影跳下来。一个,两个……一共四个彪形大汉。
打手!他赶紧揿下摄像按纽。
他们手里有棍棒。他们挥着棍棒冲进了人群。尖叫。有人倒地。闪开了一道缝。他
们裹拥着胖经理往回跑。他们上了墙。把胖经理抬着往窗户里推。经理太胖,推了三次
才塞进去,像投篮两分。
他们全部消失在玻璃窗里。玻璃窗关上了。
有人受伤了,我下去看看。戴眼镜的男人把摄像机推给小王。
院坝像一口翻腾着开水的锅。
土匪!地痞!流氓!
戴眼镜的男人往人堆里挤,满耳是激怒地吼声,满眼是瞪圆发亮的眼睛。
李高级被人搀扶着,这老头刚才被掀挤在地上,混乱中被人踩了几脚。党办室最严
肃的女主任头发散乱像个疯婆。黄眼镜高举着断了脚的眼镜在向围着的人激动地诉说什
么……
戴眼镜的男人在人堆里穿行。他听女主任的哭述,听李高级亮着渗血的胳臂带着颤
声的叫骂,听黄眼镜声嘶力竭地宣讲。
土匪!地痞!流氓!
他被人群推涌着往围墙那边往宾馆那边走。
他挤在狂怒的人堆里。他的脚被谁踩了一下,凉鞋掉了。不知谁绊倒了架电线的竹
杆,灯泡鞭炮样炸熄。人们尖叫着往后退了几步,又狂吼着往前涌。
他挤在狂吼着的人堆里。他想到团结就是力量,想到小时候听熟了的那个一根筷子
和十根筷子的故事。他仰头看那庞大可恶的玻璃大楼,看左右周围同事们一张张激动变
型的脸……
他觉得自己全身也躁热起来。
他突然觉得有一股很热很烫的东西在往头上涌。
土匪!地痞!流氓!贪官污吏!妓馆!狗杂种!……
他也跟着职工和家属们吼。
他觉得这样大声狂吼的感觉真好。他想起去年有一次害便秘,五天没拉,后来吃了
泄药,突然通了,还直放屁舒服死了,就是这种感觉。他从来还没这样放肆地叫过嚷过。
他觉得喉咙好干。
他想起电视里足球射门的一瞬,他看见家里就要爆炸的高压锅。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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