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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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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母常常提起这回事,一回,凤翔被逼急了,冲口而出:“我一辈子都不想结婚,我…我根
本就不喜欢女人!”
刹时间,空气错愕地凝结了一会,后来龙翔夫妻和庶母却都忍不住笑了。庶母笑道: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龙翔更是忍俊不住,摇头笑道:“等你结了婚之后,就会喜欢
了。”凤翔的嫂子在一旁,一张脸突然通红了起来,她娇嗔地白了龙翔一眼,忍不住又低头
瞄了眼自己三个月身孕的肚子。
凤翔一直坚拒相亲之事,龙翔心知这么弟自幼得宠,天生又带着点牛脾气,逼急了反而
会误事,因此也就不强他,不过心中另有打算。
深冬里,凤翔和耕阳罕得见一次面,凤翔常思念耕阳念得几至掉泪,然而又觉得落泪实
在不是男子汉应为之事。偶而约着见面一回,两人柔情缱绻,却又苦无去处,外头酷寒,路
旁冻死人是常常听说的事。从前在乡间,远隔两地的相思之苦是磨人肠,现在近在咫尺,依
然无法相见,这苦是断人肠。凤翔从未对漫长的冬季如此不耐过,更何况家中情势危险,凤
翔老觉得大哥不怀好意,若有所谋。
好不容易年过了,冬去春至,这天天气稍暖,早春时节,凤翔忆起初遇耕阳,亦是腊梅
盛艳时。这天他揣度着耕阳多半会来寻他,一早欣欣然起身,龙翔却命他跟着出门赴宴,凤
翔心中不愉,但找不到藉口,对方又是号子里生意往来的重要人物,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更
衣,随龙翔出门去。
摆桌的梁老,亦是大地主。这回邀请的客人并不多,围着圆圆一花桌,凤翔的大伯李云
涛也来了。席间众人的话题不寻常地绕着凤翔打转,凤翔留心应对,心中隐隐觉得大事不
妙。后来梁老唤了长女出来和大家相见答礼,众人异口同声称赞好品貌,凤翔才蓦地领悟这
根本是名正言顺的相亲了,这一气非同小可,又不能众目睽睽下给大伯和大哥难堪,丢自己
人的脸,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
回程途中凤翔一路板着脸不跟大哥说话,一进家门便忍不住破天荒地爆发了:“你干这
一手算是啥意思?”
龙翔错愕住了,么弟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可是破题儿头一遭。他说:“怎么?你对梁家
小姐不满意么?人家又漂亮又贤慧,有啥可挑的?”
“她好她的,关我啥屁事?你这样瞒着我拱我去相亲,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凤翔哑
着嗓子怒道。
龙翔起初还耐着性子温言解释:梁家根基稳固,又算是书香世家,梁家小姐人品好,说
起来是难得的门当户对。再说梁老膝下仅仅她一个女儿,掌上明珠般疼爱,日后结亲,必定
对李家家业有所助益……凤翔劈头丢了一句:“你要钻营谋利就干你自个儿的去,别拿我来
攀亲结贵!”
龙翔遏然大怒,生平头一回挥手甩了凤翔一巴掌,铁青了脸怒喝:“你给我回房去!”
兄弟两人自这天起开始冷战,白日在铺子里冰着脸,除了公事不交谈半句,晚上回家
后,凤翔总把自己关在房里。庶母和嫂子都来劝过好几回了,无论是婉言劝慰或泪水攻势,
皆调解无效。凤翔知道自己话说得过火了,但面对大哥的蛮横作风,还是愤愤地不愿低头示
弱。他从未如此觉得需要耕阳过,但是耕阳却不在身边。在家里,他是彻底地孤立无援了。
春雨开始绵绵不尽飘落,残梅落尽,遍地呜咽,泣血殷红。
龙翔这天极晚才回来,差了佣人到凤翔屋里来唤他,凤翔略感讶异,还是出来了。大厅
里,庶母和嫂子陪坐在一旁,龙翔微笑着告诉他:“我今个儿和大伯至梁家下聘了,梁老对
你很喜欢,咱们打算等五月天气较暖了,拣个吉日让你们成亲。”
凤翔脸上血色倏地抽离,庶母在一旁柔声道:“凤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们这样做
都是为了你好,你爹爹……”
一句话未说完,凤翔一言不发朝屋外冲,冲到门前死命拔开门栓,奔入黑暗街心。刹时
春雷隐隐,大雨滂沱,仿佛将噬尽人世的一切。
凤翔无意识地沿路狂奔,奔得累了便晃悠悠地漫游,如一缕幽魂般,也许一阵风过,就
会被吹得烟消云散。他不择路径地随意飘走,飘至街口便过街,遇到路角便转弯,过了许久
许久,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很远很远的河堤边来了。昔日青青河边柳,在黯淡夜雨中,尽是
无边无际的凄楚哀怨。
“找耕阳去!”凤翔清醒了过来,决意要去寻耕阳。身上的冰冷开始有了知觉,但是他
不在乎,现在唯有见耕阳才是最重要的事。
路灯在雨丝中惨白地伫立着,这一带皆已暗下来了。只有单调无聊的雨声淅淅沥沥无止
无休。耕阳家大灯也熄了,但是他房里还留了一窗昏蒙蒙的光,暖暖黄黄的。“这是唯一的
归路了。”他想着,拾起路旁的石子,一颗一颗地朝窗玻璃掷去,他掷得不顶准,有些便哀
哀怨怨地落入花树间了。他还是不死心地投了一颗又一颗,一颗接一颗。
耕阳还未睡,他隐约听到窗边有些动静,起先以为雨打窗棂,后来发现窗下居然站着个
孤零零的颀长身影,惊得连忙打了把油纸伞下楼来。
“翔?翔?你怎么回事?”耕阳用伞护住已然透湿的凤翔,又焦急又心疼地一把搂住
他,凤翔伸出冰冷彻骨的双手环住他的腰,耕阳寒寒地打了个战儿,凤翔把头埋进他的怀
里。
“走!到屋里去!雨太大了!”耕阳拖着凤翔要进屋,但是凤翔死钉在原地不肯动,耕
阳急得几乎要落泪:“翔!你听话,这样你会生病的!有话进屋里再慢慢说吧。”
凤翔惨白的唇角露出一抹微笑:“我家要我结婚,婚事都订下了。”他抬头望着耕阳:
“我要离开奉天,我不要这样被安排!”他忽然急切了起来,眼神也热了:“耕阳,咱们离
开这里吧!咱们去哈尔滨,咱们去上海,去日本去德国,哪里都行!去哪儿我都不在乎!耕
阳?咱们一块儿走吧?”
耕阳猛地将凤翔拥入怀中,泪水遏抑不住地滚烫落下,落在凤翔的发间,化作一片冰
凉:“翔,我们哪里也去不了了……”他呜咽地困难地说:“……我找了你好几天了,
翔……我接到徵召令了。”
仿佛雷殛般,凤翔抬头怔怔呆望耕阳星河汹涌的双眼,许久许久,喃喃自语:“那
么……真的是绝路了……”他梦呓般地问:“你几时入伍?”问了才觉得也是白问,反正已
经不相干了。
“一个星期之后。”耕阳泣不成语。
凤翔伸出右手,轻轻地,无限眷恋地触摸耕阳的颊,耕阳的发,耕阳的眉睫,耕阳的鼻
梁,耕阳的下巴,耕阳的颈……他心底已经明白了,是命运要绝他们的情,是天意要绝他们
的路,人是这么渺小,这么微不足道,能争什么?他抬头轻吻耕阳的泪,分不清是雨还是
泪,不过一般苦涩。这苦涩的液体是沸沸的烙子,一烙烙地蚀着他的唇,烙出血后吞了下
去,他便知道,这辈子耕阳会永远永远停留在他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人能将之剜去。
无情风,无情雨。凤翔自始至终,未曾落泪。
五月花架,盘藤的朝颜,姹紫嫣红地笑脸迎晨,槐花浓云般地开遍树头,清风一过便影
影璨璨纷飞如雨落。良晨美景,好风好日,李家再度挂上了双喜红灯,鞭炮声如春雷般此起
彼落,往来的人们笑颜逐开。这是一九四五年的春末夏初了,动乱的灰色年代,李梁联姻算
得上是城内津津乐道的大事,极尽铺张奢华的婚事炫耀之至,街坊宾客都暂时忘却了日益吃
紧的轰炸空袭,喜乐热闹了一整日。
婚礼上最忙碌的是龙翔,这日他着了套清扬富贵的绣花长褂,里里外外迎宾接客,指挥
仆役。李夫人过了年纪的圆脸上铺了厚厚一层胭脂铅粉,掩盖不住的皱纹里刻的尽是纵横喜
气,替先夫完成了凤翔的终身大事,就算是任务完了了。谁也未曾留意,准新郎倌在婚礼间
一直都紧闭双唇,苍白的脸自始至终也没有表情。凤翔在人群中一向是沉默寡言的配角,即
使今天似乎也没有例外,而他对自己这人生分水岭的重要仪典根本无动于衷,迎亲拜天,迎
宾敬酒,他只是一个毫无知觉的傀儡人偶。
那夜雨中与耕阳分手后的事,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是怎样和耕阳道别的?他是如何
回到家里的?回到家后又发生了哪些事?……这些事完完全全在记忆中消失了。事实上,连
从前的事,也跟着模糊了,他觉得自己像是无意中被谪出天堂的仙人,坠落之后一刹间便老
了数十岁。真正回过神来清醒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惊讶地打量着四周惨净净的白,
四月春阳竟会如此刺眼,斜斜自窗外射进来,照得他无所遁形。
龙翔和他庶母对那夜之后的事绝口不提,只是加意温柔呵护。他们并未告诉他他昏倒在
黑暗泥泞的苔阶,高烧数日不省人事,他们也没告诉他龙翔自责得痛哭失声,在病榻旁守了
三日三夜,憔悴得几至虚脱。凤翔昏迷中剧咳不已,咳到呕吐,他们请了大夫至家中看病,
凤翔在无意识间,仍疯了似地死命攒着医生的手喃喃呓语些没有人懂的话。送到医院后,经
检查是肺炎,情势危急到连医生都没了把握。等到病情稳定下来,凤翔恢复意识,已是二十
多天之后的事了。
躺在病床上,凤翔怔怔地想着耕阳已经在不知名的远方,或许躺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某
个角落,也或许,根本不存在了。他不能想像世上没了耕阳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很用力地
揣摩着。他亦很努力地回忆两人之间点点滴滴,像是背颂历史般,从初识以来直到最后一
面。记得最清晰的是耕阳的笑容,会逗逗地露出两颗小小白白虎牙的,然后是耕阳低低浊浊
的嗓音,还有他颈间怀间淡淡的体味,然而,很多故事的细节,仿佛在昏迷的那段时间,连
同悲伤的能力,都一并被病魔给蚕食殆尽了。记忆一旦失去伤痛的实体,便像是不相干的悲
剧,不过凤翔只喜欢看两人初识相聚订情的那些段落,就像读红楼般,后四十回的繁华落尽
是不看的。
凤翔一直纳闷着昏迷病中的那段时间,耕阳到底有没有来过?迷迷糊糊间仿佛觉得耕阳
曾握着他的手,哭得湿答答地洪水泛滥,但想想又觉得怎么可能,耕阳来过大哥哪会这般无
事人似的?这般推测,耕阳是没来。凤翔想着:道别之后,两人都赴死去了,鬼门关前他被
挡了回来,那,另一个人呢?
康复后身体依然虚弱,但已逐渐清健。龙翔重提婚事,但这回是庶母的催促,她希望藉
此替凤翔冲喜,祈愿今后一生富体康泰。龙翔徵询了凤翔的意思,凤翔曾经想天涯海角地远
走高飞,但没有了耕阳,一切皆成槁木死灰没有意义了,他无所谓地说随便,婚事便照原议
筹备了起来。心存歉疚的龙翔着意地将幼弟的终身大事办得特别风光热闹,仿佛是一种补
偿。
婚后凤翔的日子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依旧沉默寡言,白日随了龙翔在粮号里处理往来杂
事,晚上回来多半待在父亲书房中念书。凤翔的妻子大他一岁,娴静体贴,她常觉得丈夫是
个摸触不着的世界,虽然他对她不坏,总是温温柔柔客客气气的,但常教她贴不近,莫可奈
何。她只盼日子长久之后,这种陌生的心慌会自然消失。至于凤翔自己,在心境上其实已经
白发苍苍了,他想都走到这一步,也不必再对自己的命运索求些什么了,但妻子毕竟是好人
家的女儿,是无辜的,她那充满福相的好面貌不该是前景凄苦的,因此,他亦尽力要自己待
她好一些。
正历八月,隐隐有风云变色的势头。日本战事连连退败,已呈强弩之末,满州国日本政
府强抑着不安,严厉控制着城内的风声鹤唳。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东北这边的日
本高官自无线电广播中收到天皇训示时,无不泪流满面痛哭失声。当下将消息封得严严地,
一批批收拾细软,连夜暗中撤离,但纸毕竟是包不住火的,这消息起先是零零星星在城内暗
暗散开,一下子便如野火燎原地狂烧起来。群情激动的百姓,积压多年的怨恨如火山爆发,
对日本人展开大屠杀,红日大旗全被扯下来践踏泄愤,街头巷尾处处都是狂喜喧腾,自白天
到黑夜,欢庆乌日终变青天。
李家在街上摆了三日流水席,龙翔开了部份粮仓,大放粮米庆祝光复,此举甚得人心,
于是便没人追究日伪时期他和日本人勾搭一事。来来往往的行人无论相识与否,全勾肩搭背
相互贺喜。凤翔眼看天阔地朗新景象,喜悲杂陈百感交集,耕阳生死杳无音讯,无处探寻,
当真是花落人茫两不知了。
九月深秋,血红的枫笼盖得满城萧瑟,天色也黯淡了下来,是盘点清账的月末了。凤翔
这日理了一下午的账,到傍晚还未理清,龙翔便先回家了,独留凤翔在号子里把账做完。寒
意渐重,火炉里柴声劈啪作响,吐着些妖妖的火舌,灯色昏暗,火光映在他脸上,摇晃不
定,不觉有点困意潦倒起来。
前头一片人影重重地压下来,凤翔抬头蒙蒙地看不太清楚,因为背光,揉揉眼睛仔细一
瞧,竟是耕阳。
耕阳戴着军帽,盖住满面的风霜,穿着一身陈旧的土黄军服长筒马靴,久未刮整的脸上
尽是胡渣,无限凄楚憔悴,但他还是温柔地笑着,露出两颗白净净的虎牙。凤翔如梦似幻地
站起,跌跌撞撞地越过大桌奔入他的怀里。耕阳环住他的腰,轻轻厮摩着他的脸颊。凤翔的
泪点点落下:“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他激动地,感受着耕阳颈际衣领的味道,似灰
尘中和了干枯血迹般陈旧,似秋日麦杆堆垛的芬芳沉郁。
“你怎么还敢来?你不怕被路上的人给打死?”凤翔心疼焦急地问:“你何时回来的?
你今晚要待哪儿?你……”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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